一
從家里有馬到無馬,從一匹馬到三匹馬,從養馬到賣馬,對父親而言,是個漫長、煎熬的過程。
打我記事起,再到步入社會,父親一共養過五匹馬、一頭騾子。如果說的再精確一點的話,算是四匹、一頭。因為第一匹老騍馬大多時候都是大伯放,大伯養,大伯起夜添草倒料,大伯早起飲水……
老騍馬是農業合作社散伙后分給我家的。至于怎么分的,為什么分了一匹馬而不是一頭牛或幾只羊或一頭嘮嘮(豬),我不得而知。老騍馬,比我來到這個家更早,不然它不會衰老至臥倒起不來的地步。馬廄緊挨著東廂房,我和母親正好住在東廂房。父親是赤腳醫生,大多數晚上住宿在藥鋪。我好像是伴著老騍馬咀嚼草料的聲音長大的,如今已時過境遷,耳邊時常響起咯嘣咯嘣的咀嚼聲,清晰,干脆!
如果半夜聽不到它的嚼草聲,一定是臥倒起不來了,這時候又得勞駕左鄰右舍前來幫忙。抬的抬,掮的掮,一陣緊張的慌亂過后,它重新站了起來,鼻子湊近馬槽嗅了又嗅,好像久別重逢似的,再用嘴唇扒拉扒拉草料,然后慢條斯理吃起來,那咯嘣咯嘣的聲音又恢復了正常,好像一個餓了很久的病人重新活了過來,對眼前的食物充滿貪戀,正常后的聲音依舊清晰、干脆。
可見騍馬得有多老、多年邁啊,它年輕時一定像那些青壯年勞力一樣,渾身是勁,使也使不完,唉,可惜,老了。
就是這么一匹孱弱的老馬,在一個春天的下午,給我們家生下了一個小馬駒。當我放學回來,看見小馬駒顫顫巍巍地站起來,頭抵在老馬的胯下吃奶時,我不敢相信這是老馬的骨肉。原來每個母親都偉大,我當初真不該小瞧它。再看小馬駒,可愛至極,像小鹿,使人忍不住想前去撫摸或擁抱一下。
果然,大伯從背后抱起我,我試探性地摸了一把小馬駒毛絨絨的額頭。
秋后的一個深夜,老馬倒在馬廄,再也沒有起來。大伯早上打開馬廄的門,只看見老馬的女兒——小馬駒靜靜地立在老馬旁邊,見有人進來,兩只明晃晃的大眼睛望著大伯。這時的老馬,身體已經僵硬。
小馬駒已經能活蹦亂跳了,常常混在大伯的吆的羊群里,很是神氣,貴族里的公主一般,那么張揚,那么驕傲。偶爾在村頭的林子里撒歡兒奔跑,活脫脫一個出了深宮大院的公主,在面對大自然時無法自己的心情,唯有旋轉、跑跳、呼喊,才能表達她心中無限的喜悅。時間一天天過去,小馬駒一天天長大。
按理來說,兩歲的小公主該是調教干農活的時候了,比如耕地拉犁、馱麥子馱糞、套架子車、騎人,可是在大伯的阻攔下,說她還小,容易掙出病癆,留下后遺癥。等小公主長到三歲,也就是成年的時候,它什么也不會干,也不能干,只會混在羊群里調皮搗蛋。打小和羊混在一起,連放牧都是大伯拉住韁繩,牽在羊的后面吃草,要么專挑地埂或田地的邊邊角角等青草肥美的地方,供它享用。后來父親在氣頭上數落大伯,看看,把你大大(爸爸)慣……
獨食吃大的它,長大后直接不合牲口群。只要和村子里其他馬群混在一起,它連踢帶咬,儼然一副刁蠻公主的樣子,把任何騾馬不放在眼里,有時雙尥蹶子起來,人都不敢靠近。
就在這個時候,大伯一家要遷往隆湖去了,在大伯臨走之前,變賣了家里一切能賣現金的東西。用母親的話說,得虧石頭不能賣錢,不然幾座爛塌房兩扇破院墻上的石頭他都會拆下來給賣了。本來家里很拮據,沒有什么可賣的。他賣了牛羊,賣了剛出月不久的一窩子碎嘮嘮(豬娃子),豬婆(母豬)都在他的計劃之內的,被村上的幾個老年人連勸罵著打消了念頭,賣了架在房梁上幾麻袋羊毛。小公主在村干部的好說歹說下,才算留給了我們。常言道,好家怕三分,可我家才兩分,就像刀子剜到了人的骨頭上,父親雙手抱在胸前,一言沒發。
小公主留是留下來了,但我和家人的惡夢才剛剛開始。
它不干活、不合群都不算什么,重點是它心情好的時候在山上安靜地吃草,一旦發起瘋來,扯開韁繩,撒野似的跑,跑幾架山、幾個莊口,問題是它野起來,不管是莊稼還是野洼還是叢林,它只顧仰頭跑,等它跑夠了,跑累了,心情定下來了,我們才能靠近逮住韁繩,如果它想跑,一個人的力量哪能抗衡過一頭牲口。
有次暑假我去看重病的姥爺,他已經幾天沒怎么說話了,看見我進來就坐起來教訓,聽說你大(爸)養了只老虎,還能圈住嗎,是不是飛了?
惹得一屋子人哄堂大笑。一旁的姨姨(姨媽)揶揄道,看這老人家噻,病害糊涂了,我李家哥忙地腳后跟打屁股蛋子呢,哪有閑功夫養老虎。
養馬為患的日子持續了兩年。英明一世的父親不能因為一匹馬,讓人在后面戳脊梁骨。四五月,正是莊稼開花掛果的時節,誰愿意自家的莊稼被一匹馬肆無忌憚地馳騁徜徉。有人會大老遠扯著嗓子破,放馬的,把你大大(爸爸)咋放著呢……
就是父親在受了無數次這樣的辱罵后,終于下定決心,賣了它!
不巧的是,公主懷孕了。鑒于此,父親忍辱負重,又養了一年,直到它生下一頭黑騾子后。父親和舅舅商量兌換,牲口換牲口,馬換馬,就這么定了。
舅舅絕對是莊稼行道里的一把手,而且正值壯年,不怕自己使喚不住一匹馬。舅舅家的馬毛皮是黃色,額頭上有個白色“S”,像寫上去的,才兩歲,是個公主,靦腆的公主。
舅舅上我家門兌換的那天,小公主是在舅舅身后一路跟來的,不用拉韁繩。我們一家像過節一樣高興。
從此告別了因為馬惹的禍帶給我的辱罵。
就這樣,黃色公主和一頭還不到一歲的騾子,就成了家里重要的成員。在以后十幾年的光陰里,它們成了我們生活道路上的不可或缺搭檔,要是沒有它們,我們的日子指不定有多艱難呢。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隨著小黃馬的到來,我們家就算過上了安穩踏實的日子。
二
時間大踏步邁入了2003年。
在這期間,小黃馬已成為了名副其實的母親。她第一胎產下一匹王子,皮毛顏色、長相與其母親完全一樣,連額頭上“S”的大小和形狀像從母親頭上摳下來重新貼上去的一樣。唯一的不同就是性格,他急躁,走路時頭高高揚起,腳步急促有力。不像她母親,走路目視前方,腳步優雅穩健,永遠一副端莊模樣,不緊不慢。
王子剛活到成年,能承擔家里重任的時候,不幸中毒而亡。
那幾年,村里人的日子過的還算滋潤,最起碼不用忍饑挨餓,家家戶戶糧食滿倉,裝滿麥子的麻袋摞的像山頭,好多人家的麻袋都頂住房梁了。糧食一多,老鼠的數量也隨之劇增,人們又嫌現在的貓不拉老鼠,只好大面積用老鼠藥。細心的人家,把拌有老鼠藥的麥粒,待放置一段日子,老鼠沒吃完,藥效跑的也差不多的時候,用笤帚掃成一堆,一鐵锨端出去,找個地方挖個坑埋了。粗心、麻皮大意的人家,一鐵锨端出去,大門埂子下,場埂子下,院墻外,倒哪是哪,更甚者像揚場一樣,高高揚起,借著風向,吹的到處都是。
不知哪個挨千刀的,把拌有老鼠藥的麥粒,倒在學校操場的土坡上,被路過的王子吃了。
等到父親發現,為時已晚。王子的眼角、鼻孔都有猩紅的血液滲出,眼睛掙得大大地躺在家里的院壩上,鼓鼓的肚子一起一伏,鼻孔里冒出一股一股白汽,夾雜著白沫和血沫……
奄奄一息的王子,被村里的一個牲口販子買走了。他付完四百塊錢,開上拖拉機臨走時,在柴油機的噠噠聲中大聲說,得跑快些拉到水洛城,看能連上一刀不,不放血的肉紅呲呲的,沒人要!
牲口販子的話,本來是說給父親的,但是父親更本沒聽,轉身進屋了。母親躲在院子的一角,悄悄抹眼淚。只有三五個孩子,圍著拖拉機看熱鬧。
少了一匹馬,家里一下就空曠了,像一個經常陪在家人左右的親人,突然消失了,讓留下來的人陡升涼意。
還好,這時候有黑騾子和小黃馬,不,她已經由當初的公主成長為一個嫻熟的少婦了,但還沒有到老的程度,所以我不忍心稱她為“老黃馬”。
退耕還林的春風,一茬一茬吹過這片土地,不知不覺七年已經過去了。到了那一天,屬于農民耕種的土地已經不多了。臨山半洼處的土地,當年栽的沙棘樹和落葉松,已高過人頭。
我家僅剩堡子山上的二畝和下川里的三畝地了,過了今年,也是非退不可。自打移民搬遷的政策一公布,人們恨不得立馬飛離大山,到平展寬廣的地方去生活。
秋后,在母親再三建議和嘮叨下,父親痛下決心,先賣掉了黑騾子。也是,地沒了,天晴天陰還要割草喂馬,父親常常因藥鋪的事忙的不可開交,所有家務都要母親親手操辦……
小黃馬就成了家里唯一留下來的伙計。先是王子離開,再是黑騾子離開,小黃馬像受了打擊似的,整日悶悶不樂蔫兒不拉嘰,耷拉著腦袋,走路慢騰騰,吃草也想吃懶得吃的樣子,有一嘴沒一嘴,時不時扭過頭朝馬廄的窗戶外瞭一眼,再有氣無力地輕喚一聲:嗯——哼——哼!像呻吟,也像孤獨者的嘆息。
過了好長時間,她才精神煥發,開始了正常吃草……
沒想到,2004年,蘇臺村的生態移民開始了。
在即將遷走前,父親不得不再次痛下決心,將伴隨我們一家人的小黃馬賣掉。
小黃馬好像預感到了即將到來的離別,成天眼淚汪汪的。平常夜里添的一背篼青草到天亮吃地干干凈凈,馬槽像舔過的一般,有時還不夠,不是嘶鳴就是用前蹄使勁刨馬廄的地面,心軟的父親不得不下炕,披件外衣再給添一背篼。現在到好,天一大亮,父親推開馬廄大門,槽里的草好像未曾動過。小黃馬回過頭,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父親。
地沒了,父親一有空閑就牽著馬去村口的河灘轉悠。自己點一根煙,坐下來,看小黃馬在腳下啃食青草尖尖。換做以前,小黃馬吃草干脆利落,對準嘴邊的小草,嘴唇一夾,草就進了牙縫,只聽咯嘣一響,小黃馬的腮幫子就上下攪動起來……而現在,她對著青草,嘴唇抿住兩三根,不著急用牙咬,鼻孔里吹出兩股熱氣,撲撲吹兩下,松開嘴唇,搖搖頭走開了,之前面對青草的貪婪和饑渴狀一去不復返。父親一度懷疑她是不是病了,肚子不舒服,就把耳朵貼近她的腹部,聽了聽,沒有,肚里的響聲很正常,咕咕咕咕響個不停,這就說明她的消化系統是正常的,為什么不好好吃了呢。還是不放心,再扳開她的嘴巴,瞧瞧口腔,牙花子紅紅的,上下顎顏色也正常,紅處紅,黑處黑,12只前牙,24只磨牙都好好的,正值壯年時期,應該能吃能喝才是,到底是為什么呢。
還是不放心,牽回家用聽診器重新聽了兩遍,還是很正常。
母親早看出了端倪,一直忍著沒說,實在看父親焦急,才說出了小黃馬不好好吃草的實情。
你養馬養老了,還看不出個這。別看她不會說話,其實啥都懂,她預感到咱們要賣掉她,心里不舒坦,舍不得走,戀家哩。別說她了,娃娃(我)當初上學出遠門,你晚上就吃了一碗飯,一夜沒睡覺……
要是往常父親聽見母親丟他老底,會說,這個女人話就是多。
但那天父親坐在臺子上,若有所思地抽著煙,望著站在院里的搖尾巴的小黃馬,一聲沒吭。
父親變得越發勤勞了。一有空閑,就取下掛在房檐下的搔毛刷子,從脖頸到馬尾巴,一處不拉地梳理毛發,特別是馬鬃,父親不厭其煩地梳,一遍又一遍。平常的墊圈土只要一架子車拉回來,倒在馬廄門前,幾鍬丟進去,進去簡單劃拉劃拉,就算完事。現在不同了,把倒在門口的土用鍬背拍了又拍、打了又打,丟進馬廄后用鍬鋪散開來,一鍬一鍬鋪勻,用腳踩了又踩、踏了又踏。確認土足夠細、足夠綿后,才走出馬廄。去山上給小黃馬割夜草,不再那么隨便簡單,不再以白蒿子一類的雜草敷衍了事,專揀索索草、灰灰菜、芒草、野苜蓿等小黃馬愛吃的草割一大捆,搖搖晃晃背回來。用鍘刀鍘短到不能再短的地步,好像才安心。
這一漫長的過程,是精心照料的過程,也是告別的過程。父親言談少了很多,閑了不是抽煙就是喂馬。
在一個秋天的早晨,來自涇源的生意人小白,開著拖拉機把小黃馬拉走了。
小白是個老回回,他的生意做的很廣。賣油賣米,收小麥、收大豆、收洋芋,也收牲口皮毛,麥麩換醋,賣水果賣菜,總之,一年四季,他從不閑著,只要老遠聽見拖拉機的噠噠聲,十有八九是小白的。
村上誰家碎娃娃愛哭愛鬧不聽話,人們常拿小白嚇唬,不要嚷(哭),再嚷把你賣給小白,讓拉到涇源去。好多娃娃一聽就立馬安靜下來了。
小白早聽說我家要賣馬,所以那天日頭剛冒花子拖拉機就停在我家門前了。
經過一番討價還價,價格定在一千二百元。看著一幫人推推搡搡把小黃馬往拖拉機上趕,父親獨自回了上房,連小白遞過來的錢也沒理。
拖拉機發動、啟程,小黃馬的眼淚一顆一顆滾了下來,不時在車廂里掙扎、嘶鳴。
說來也巧,父親那天要去鄉衛生院開會。十五里路,父親每次都是一步一步走去,再一步一步走回來。馬鹿溝坡上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路,專供車走。還一條小路,從溝底到山頂,供來來去去的山里人專用。
載有小黃馬的拖拉機每經過盤旋路的彎道處,就要和行在小路上父親相遇。每相遇一次,小黃馬就朝父親嘶鳴一次、眼淚流一次,惹得父親牽腸掛肚,好不是滋味。小白示意父親搭他的拖拉機,載父親一程,被父親罵了個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把你大(爸爸)塊些拉上走,我不愛坐你的爛拖拉機!
很少喝酒的父親,那天是醉酒回來的。回來爬在炕頭還痛哭流涕,不就一匹馬么,賣了干啥,賣了干啥……
直到搬遷到紅寺堡,父親去世前,還對小黃馬念念不忘。軍軍、狗兒(對我的愛稱),帶我回蘇臺,小黃馬在馬廄里叫著呢,我要去放馬……
昏迷中的父親不止一次提到小黃馬,每一次都使我和母親流下傷心的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