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湖湘文化精髓的概括,學術界比較公認且較典型的主要有兩種說法:一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經世致用、實事求是”;二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百折不撓、兼收并蓄”。我們傾向于后者,認為后者更能體現湖湘文化的精神實質,更能反映湖湘文化的地域特色。 文/劉慶選 湖湘文化是中華文明中獨具特色的文化奇葩。湖湘文化以原道發端,遠跡屈子,中經賈誼、柳宗元形成湖湘文化原道的源頭,到周敦頤重構儒道的《太極圖說》、王船山“六經責我開生面”,魏源“技可進乎道”、“師夷長技以制夷”,譚嗣同鍛造維新變法的思想利器《仁學》,直至毛澤東思想的形成,“流風所被,化及千年”,終于積千年之功,卓然獨立于世,為中國近現代革命作出了巨大貢獻。 近年來,湖湘文化成為學界研究的熱門課題,涌現了一大批研究成果,推動了湖湘文化研究的不斷深入,同時也引發了更多的學術討論和分歧。僅就對湖湘文化精髓的概括而言,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學術界比較公認且較為典型的有二。一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經世致用、實事求是”;二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百折不撓、兼收并蓄”。(周伯華《中國經濟時報·大力弘揚湖湘文化優秀傳統》2006年3月7日)對這兩種概括,我們傾向于后者,認為后者更能體現湖湘文化的精神實質,更能反映湖湘文化的地域特色。 首先,“經世致用”只是儒家文化的一個共同特征,并不能凸顯湖湘文化的地域特色。“經世”最早出自《莊子》“春秋經世,先王之志”;“致用”出自《周易》“精義入神,以致用也”。“經世”即“經國濟世”,強調要志存高遠,胸懷天下,求解治國之道;“致用”即“學以致用”,要求積極入世、致力社會實踐。“經世致用”作為一種思潮和精神,發端于宋代,形成于明末清初,以王船山、顧炎武為代表,后來的維新運動也是從中汲取精神資源。從本質上講,“經世致用”是儒家文化實用主義特征的概括。儒家文化的價值取向就是強調入世。儒家自創立始,就非常重視實踐,也就是孔子所謂的“行”。在孔子看來,“學”最終要落實在“行”的層面上,而且“學”也就是“行”,“行”中之“學”才是真正之“學”,“學而時習之”,才會真正體會到“樂”的勃發。通讀《論語》不難發現,孔子所提倡的學問,并非不食人間煙火,實際上提出了一整套以“仁”和“禮”為核心的治世行為規范,而不是朱程所尊奉的那種離實際生活越來越遠的心學。歷代儒士所謂“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就是對經世致用的最好注腳。湖湘文化,作為儒家文化地域化的一個分支,必然帶有儒家文化這一本質特征,如果將其作為湖湘文化的特征,很顯然不能從本質上反映湖湘文化的地域特色。 其次,“實事求是”是儒學本來存在的一種治學方式,它僅是湖湘學派區別于其他學派的治學選擇。“實事求是”,語出《漢書·河間獻王傳》:“修學好古,實事求是。”明代王船山提出“格物致知”和“實事求是”的學術背景,是遠離實際社會生活的心學的泛濫。以朱程理學為代表的心學,抽掉了儒家的求實、革新精神,將知行割裂,置于兩端,不能滿足抵御女真族南犯、急于拓展民族生存空間的現實需要,其生命活力已日漸式微。王船山提出這一學術主張,正是對朱程理學歪曲儒家學說的歷史性反正。實際上,王船山所做的就是洗盡“實事求是”身上的歷史塵埃,為湖湘學派尋找治學上的理論依據,注入儒學繼續前行的動力,還不能說這就是反映湖湘文化特色的固有特征。從湖湘文化的發展脈絡來看,真正成為中華文化一支有影響力的文化,始于明末清初,前后不過四百多年。這一方面是文化重心南移的結果,另一方面更多的是一種治學理路選擇的結果。如果將儒學本來存在的“實事求是”的治學方式,上升為湖湘文化的獨特品格,最起碼有兩個不妥。一是仍然有將儒學的共性特征個性化之嫌;二是在現代“實事求是”已被賦予新的內涵。以1941年毛澤東《改造我們的學習》為標志,及至改革開放后,“實事求是”被提升為國家戰略層面,更具有新的科學內涵和時代要求,以此概括湖湘文化,事實上是有硬性嫁接之嫌。 第三,“百折不撓”是湖湘文化作用于文化個體的集中體現。“百折不撓”,出自《蔡中郎集·太尉橋玄碑》:“其性莊,疾華尚樸,有百折不撓、臨大節而不可奪之風”。借用“百折不撓”來概括湖南人獨特的群體性格,是對湖南人這種中國獨無僅有的“霸蠻、血性”等特征的提升。明清以來,湖湘文化橫空出世,孕育了一大批為追求理想信念而堅忍執著,嚴守民族氣節而舍生取義,戰勝困難而剛烈雄健的湖湘精英,引起中國乃至整個世界的矚目。最為突出的有——曾國藩一介儒生,“屢敗屢戰”、“打落牙齒和血吞”,打出“無湘不成軍”;左宗棠抬棺進疆,不讓沙俄寸土;譚嗣同“去留肝膽兩昆侖”,為變法灑熱血;以毛澤東為代表的湘籍革命家,身處逆境,開展艱苦卓絕的斗爭等等,這都集中體現了湖湘英雄群體一往無前、自強不息的精神風貌。湖南這種英才輩出的現象,既有“楚雖三戶,亡秦必楚”、“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式的使命感和“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般直沖云霄的豪氣,又是湖湘文化“篳路藍縷”、奮發圖強的深刻寫照,是湖湘文化在文化個體身上打下的文化烙印。用“百折不撓”來概括湖湘文化精髓,既能恰當地反映湖湘文化的傳統特色,又有很深厚的歷史依據。 第四,“兼收并蓄”是對湖湘文化開放意識的集中概括。“兼收并蓄”,出自韓愈《進學解》:“玉札丹砂,赤箭青芝,牛溲馬勃,敗鼓之皮,俱收并蓄,待用無遺者,醫師之良也。”原意是把各種東西一并收羅藏蓄,后指把性質不同東西都吸收、包羅進來。以此來概括湖湘文化精髓,一是就其文化成因來考慮的。湖南雖然北有大江相阻,其它三方均是群山環繞,號為“四塞之地”,但地處南北交通要沖,東連西進之樞紐,歷來是兵家必爭之地,也是各種文化交相匯合、相互激蕩之地。湖湘文化在這三湘四水之間,擷南北文化之長,促進南北文化相互生發,從而既擁有中原文化的頑強堅毅和現實價值取向,又有南方文化的靈性飄逸與浪漫激情的雙重品性。在西學紛至沓來,中西文化激烈對撞的歷史時期,這種交融而生的文化,展現出“有容乃大”的兼容并包特性,以其高度的文化自覺意識和清醒,率先開始近代轉型,保持了文化自身的尊嚴。二是從文化的相互影響的角度來言說的。湖湘文化充分汲取外來文明成果豐富和發展自己,也反過來使影響者受到自己的浸潤。接收外來影響方面,湖湘知識群體有接收外來文明的自覺,如,魏源“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突破“夷夏之大防”,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的主張;曾國藩籌辦洋務,引進西方先進科學技術,選派幼童赴美留學;郭嵩燾大力傳播西學,推動中國近代化;譚嗣同著《仁學》熔鑄古今,萃取中西;毛澤東等人探索并成功選擇馬克思主義作為拯救中國的革命理論等等,都是湖湘文化開放特性作用的結果。對外影響方面,如屈原的《離騷》既有“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的悲壯,又有“駕飛龍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的激越,其他如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柳宗元的《永州八記》無不烙上了湖湘文化和中原文化的雙重印記,也彰顯出湖湘文化的對外輻射力。可以這樣認為,“兼收并蓄”既總結出湖湘文化的發生成因,又能從根本上概括其發展取向,這正是精髓之所以成為精髓之所在。 湖湘文化作為一種既成的地域文化事實,必然有其相對固定的地域文化形態和不同于其他地域文化的精神內核;而作為中華文化的一個分支,又必然擁有中華文化的共同特征。我們總結其精髓,其要在分析、整理出最能反映其地域獨有的東西,也即“岸異之處”,“頗能自振于他省”之處,而不是著重指出與中華文化共通的方面。我們認為,概括湖湘文化的精髓,至少要將反映湖湘文化特性、推動湖湘文化現代轉型的“百折不撓”、“兼容并蓄”包含在內。 當然,湖湘文化博大精深,這兩種概括肯定也有值得斟酌之處。如是,我們大可存疑,僅作為一說,擱置起來,以待來者,不必早下定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