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清瘦、矮小，后背微駝，但腿腳十分利索，走起路來穩實有力。眼睛不大卻透射出敏捷、智慧與善良。一雙飽經風霜而依然美麗的大手，修長卻不乏力量。 我愛婆婆，不僅因為婆婆是愛人的母親，女兒的奶奶，更是因為婆婆坎坷的經歷，勤勞、善良的品格，以及對兒女無私的愛。 婆婆無比的母性光輝，使我欽佩，使我感動，使我念念不忘… 民國二十四年，16歲的婆婆為了給得肺癆的前夫沖喜，被婆家熱熱鬧鬧娶進了家門，但直到16年后，前夫病逝，婆婆也沒有與“丈夫”真正同過房。 前夫病故婆家自然不會再養這個原本沖喜的“兒媳”。 婆婆改嫁了。新婚丈夫是個剛喪妻的鰥夫。 婆婆改嫁是奔著幸福去的，可當婆婆滿懷希望奔向幸福的時候，迎接她的卻是空蕩、陰暗的三間土坯房，四個未成年兒女，一麻袋發了芽的土豆和一缸老咸菜。 新婚的甜蜜沒過幾日，公公為了生計便遠走他鄉，把這個慘淡的家丟給了從沒做過母親的婆婆。 從此，32歲的婆婆做了四個孩子的繼母。 那時，大女兒15，大兒13，二兒11，小兒只有8歲。家境的貧困使孩子們食不果腹、衣不擋寒。孩子雖不是自己親生，但慈愛的婆婆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為讓孩子們吃上飯，婆婆舍下臉面，東家借瓢米西家借碗面。為讓孩子們有衣穿，白天做完農活，晚上還徹夜在昏暗的油燈下織布縫衣，飛針走線。終日的操勞、饑餓，使婆婆原本矮小的身軀越來越消瘦，越來越疲憊，常常一邊做活一邊蜷縮著身子睡著了，只等針扎在手上才猛然醒來。就這樣做一會睡一會，睡一會再做一會，直到天亮。 苦難的遺痕使婆婆養成了終身和衣而臥的習慣。 艱難的日子終將還要繼續。 一日，婆婆從娘家討來兩斤黃豆，準備給孩子們做成豆腐，一來充饑，二來增加營養。不料當婆婆打開小廚柜時，自己藏得好好的黃豆突然不見了，婆婆一下懵了：誰把孩子們的救命糧拿了去？作孽呀！婆婆翻箱倒柜四處尋找，終不見黃豆的蹤跡，心里無比憤怒與焦急，心想：要能找到偷糧賊，非打斷他腿不可。正在此時，十三歲的二兒子，手拿一根棍棒顫顫巍巍推門進來，話沒出口便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媽，對不起！真對不起！你不要再找了，黃豆是我拿的。媽，我餓，我把黃豆生嚼著吃了…你打我吧！”二兒子哭著哀求著，將棍棒塞在婆婆手里：“媽，你打吧，打了我你好出出氣！是我錯了，媽！”此時的婆婆，已是滿臉淚水，嘴里念叨著：“我可憐的兒，媽不打你，你快快起來，你餓咋不跟媽說呢？我的傻孩子…我的傻孩子…”說著說著，娘倆抱頭痛哭起來… 這哭聲里有委屈，有無奈，但更多的是疼愛。 婚后不久，30多歲的婆婆懷孕了，這本該是件非常開心的事情，可婆婆卻終日愁眉不展。鄰居大嫂發現，便問究竟，婆婆居然說：“這孩子我不能要，我有這四個就夠了，誰生的都一樣，我把他們當親生的養，再多一個也是累贅。” 就這樣，樸素善良的婆婆，為了撫養公公的四個孩子，毅然終止了她腹內真正屬于她自己的第一個小生命。 婆婆41歲那年，一個公公求之不得的喜訊卻再次讓婆婆犯了難，這個孩子的命運又一次掌握在婆婆手中，但最終還是在眾多相鄰的極力勸說下，才留住了孩子的命。這孩子以后就成了我的丈夫，我女兒的父親。 作為婆婆的親兒子，從小吃飯不能上桌，只等哥哥們吃完他再吃；兄弟之間鬧意見不論對錯受責罵總是他；放學回家晚了，不問理由就是一頓暴打。他酷愛足球，可婆婆死活都不肯給他買雙球鞋，無奈的他只能穿著縫制的布鞋去踢球。 所有這一切，理由很簡單，要強的婆婆只是不想讓街坊四鄰說她這個繼母，偏向親兒，待慢后兒。 兒女們漸漸大了，工作，當兵，成婚，婆婆那個都不想虧待，女兒的嫁妝，兒子們的喜被，針針線線都飽含著繼母對孩子們的深情厚愛。 時光飛逝，孫子孫女們爭相來到這個溫暖的大家庭，婆婆喜笑顏開。今年帶著毛毛，明年看著丫丫，后年又領著妞妞… 1988年，我女兒出生了。 寒冬的一天，婆婆突然風塵仆仆的出現在我面前，再看她手里提著兩個沉甸甸的裝滿紅糖、小米、掛面、雞蛋、芝麻、小孩子的棉衣棉褲等物品的大籃子，我一下愣住了：“媽，您咋來的呢？！”婆婆氣喘吁吁的回答：“坐火車來的呀。”我一聽急了：“您老這么大歲數了，這么遠的路，咱不是說好您不要來了嗎？”婆婆說：“我咋能不來呢，你生孩子我幫不上忙，可我總惦記你們呀，天天晚上睡不踏實，做夢都是你們娘倆呀！”我一聽，一個年近70歲的小腳老太太，從保定到我城，兩百多公里的路程，背負著沉重的物品，進站，出站，上車，下車，且路況又不熟悉，多艱難啊！想到這兒，我眼淚嘩的流了下來… 公公去世了，我們把婆婆接來同住。 婆婆十分勤快，為了給上班忙碌的我們減輕負擔，70多歲的婆婆堅持每天去早市買菜。常常將菜洗好，把粥熬好，只等我們下班回來下鍋一炒便可開飯。我與心不忍，但幾經勸說均不見效。婆婆甚至把我們的內衣內褲都悄悄拿去洗干凈，我實在過意不去：“媽，這些活我來做，您都這般年紀了，也該歇歇了?！逼牌趴偸遣恍嫉恼f：“我做慣了，呆著也難受。再說我天天上下五樓也只當是個鍛煉，等我老得實在動不了了，還需要你們照顧呢?！蔽肄植贿^，只好隨她。 婆婆心靈手巧，只要她見過的花花草草、貓貓狗狗，在她的畫筆下樣樣活靈活現。水仙、牡丹、菊花均是她的拿手好戲。婆婆的畫，色彩絢麗且不拘一格，想到那兒畫到那兒，張張靈動美妙。我時?？洫勂牌牛骸澳鎱柡?！咋就畫得那么好呢？”婆婆瞇著小眼兒說：“我也不知道，反正都是心里出來的?！彪S后，婆婆臉上便綻放出花兒一樣的微笑。 婆婆不單畫兒畫的好，針線活也叫絕。自己剪樣、納底、做面、畫眉、畫眼、縫須，不幾日，一雙栩栩如生的虎頭鞋就做好了，實實令人贊嘆不已。 婆婆是個愛美的老人，穿戴從來是干干凈凈，利利索索。什么衣服配什么鞋，什么帽子搭什么圍巾，包括什么樣的耳環，什么樣的手鐲，婆婆都有自己獨特的審美。尤其每天早上，一定要把頭發梳理光亮，不見一絲凌亂才肯出門。 可事情往往有些不盡如人意。 一日，我攙扶生病住院的婆婆去廁所，安頓婆婆坐好后，我很自然站在旁邊，準備等她解完手，幫著打理清楚一切再扶她回病房?？善牌胚@次不知咋地，說啥都不肯：“荷兒，你回病房等，我自己能行?！睙o奈，我只好離開。 不一會，滿臉痛苦的婆婆回到病房：“荷兒，不好意思，我大便到褲子里了。”我一聽，顧不得埋怨，急忙安慰：“沒事兒，沒事兒，我幫您收拾！” 隨即，我抱起婆婆匆匆打車往家趕，并一氣兒將婆婆背上五樓。脫衣，洗澡，換衣，沖洗，一大通忙活過后，身心舒爽的婆婆才輕松的與我相視而笑。 …… 婆婆老了，婆婆開始絮叨了。在院兒里聊天，婆婆只有一個話題：荷兒給我做了什么好吃的，買了什么好穿的，給我多少零花錢，幫我洗澡，幫我梳頭，喂我吃飯，給我洗腳…等等，等等。 歲月無情。 婆婆又一次因為哮喘病住進了醫院。我一會兒拿霧化器，一會兒拿痰盂，一會兒按摩，一會兒捶背… 無論怎樣的精心照料，84歲的婆婆還是拉著我的手微笑著睡去了。 這一睡，就再沒醒來… 婆婆是笑著走的。 婆婆把她的微笑帶到了另一個世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