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徐英瑾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教授
[摘要]:人工智能雖然是自然科學的分支,可是因為它在未來人類社會的發展中發揮著越來越大的影響與作用,也引起了人文社會科學學者對它的研究與探討,下面我們可以聽一下徐英瑾教授對人文社會科學與人工智能倫理關系的一些看法吧。
先來看哲學中的倫理學研究和人工倫理研究之間的關系。通常意義上的倫理學研究分為三大分支:所謂的“元倫理學”研究,其關心的是倫理規范自身的本體論地位與語義內涵;所謂的“規范倫理學”,其關心的是不同的倫理規范——如義務論或者功利論的規范——自身的可辯護性;所謂的“應用倫理學”,其關心的則是如何將不同的倫理規范應用于社會生活的不同領域。從表面上看,本文所提到的“人工倫理”研究牽涉的似乎僅僅是應用倫理學的研究,因為它看上去只不過就是對于既有的倫理學規范在人工智能這個新領域內的運用而已。然而,更為仔細的觀察卻會使得我們發現,人工智能這個行當自身所固有的實驗性特征卻又反過來為我們檢驗不同的倫理
學理論的有效性提供了契機,因此,我們也完全也可以反客為主,將計算機的平臺視為驗證既定倫理學理論的工具,并因此使得人工倫理的研究本身帶上鮮明的規范倫理學色彩。這種模糊計算機科學和倫理學研究之間界限的新視角,亦在某種寬泛的意義上和目前正方興未艾的“實驗哲學”思潮相呼應,并在相當的程度上對國人所熟悉的以經典詮釋為核心的傳統哲學研究方式構成強大的沖擊。
而在諸種社會科學研究中,與人工倫理最為相關的學科無疑乃是心理學(特別是道德心理學)以及法學。先來說道德心理學。道德心理學的核心命意,乃在于對于人類道德判斷背后的心理機制作出經驗層面上的描述。可以想見,對于天然具有義務論傾向以及天然具有功利論傾向的不同道德主體所具有的不同心理機制而言,如果心理學家都能夠對其作出足夠充分的說明的話,那么,相關的研究成果若被加以恰當的抽象化與算法化,就完全可以被人工智能專家所利用,最終設計出具有不同道德傾向的人工倫理主體。
另一個不可或缺的社會科學領域則是法學。進入人類生活各個領域內的智能機器人,將不可避免地牽涉到各種司法關系,比如交通法規、公民的隱私權保護、物權,等等。進入軍事領域內的智能機器人則會進一步牽涉到軍事保密、交戰規則與國際法等諸方面的更為復雜的司法關系。在這種情況下,為了能夠讓智能機器人適應人類社會既有的司法體系,法律界人士就必須與人工智能專家通力合作,尋找將既有司法規范“算法化”、“程序化”之道;而在另一方面,大量智能機器人的出現又不可能不對人類既有的司法體系構成沖擊,而這就又會倒逼著司法領域內的專家就相關領域內的舊法修訂乃至新法編纂工作,提出一些能夠同時為執法部分、計算機工業界以及廣大用戶所接受的建議。
——然而,我們當下的人文社會科學的教學以及科研體系,是否已經為迎接這樣的“智能機器人時代”的洗禮做好了準備呢?
答案恐怕是不容樂觀的。以筆者相對熟悉的哲學領域內的教學與研究情況而言,學界大量的精力還是被放諸對于中西哲學經典的解釋與闡發之上,對于“工業4.0時代”提出的最新鮮的時代命題尚缺乏普遍的觸動感。而就與人工倫理更為密切的倫理學研究而言,其在中國哲學界內部的學術地位可謂不可思議的邊緣化,而這又與某些倫理學分支——特別是應用倫理學——在北美國家的高度繁榮構成了非常刺眼的反差。至于心理學研究(特別是認知心理學研究),雖然近年來在我國的確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與其他人文社會科學之間的學科交叉和相互融合還非常不足,難以通過自身的發展構成撬動整個社會科學分布板塊既有模式的“鯰魚效應”。相比較而言,法學在我國的發展相對而言獲得了較多的社會關注以及學科資源——但即使如此,根據筆者有限的見聞,在漢語學術圈中關于智能機器人的出現所可能出現的法學問題的預研,似乎還付諸闕如。當然,從更富同情心的視角來看,目前中國人文社會學界對于此類問題的沉默,也是有著相應的客觀歷史原因的。一方面,人工倫理研究所需要的跨學科視野以及知識背景,需要有整個鼓勵文理交匯的文化背景做支撐,但是這樣的文化背景在我國還有待進一步培育。另一方面,由于我國目前所處的特殊發展階段,諸如食物、水、空氣等人類基本生存資源的安全問題依然占據了大量公共輿論空間,在這樣的歷史語境中再來討論機器人的倫理問題,恐怕會被一些人認為是在“操閑心”。不過,我們同時需要冷靜地看到,智能機器人時代自身的到來,不會因為某個國家的知識界正忙于他務而自動放慢自己的腳步——它什么時候到來,并以怎樣的方式到來,會僅僅遵循其自身的邏輯。考慮到我國人口老齡化的現實以及我國現有的世界制造大國的地位,很難設想一旦人工智能技術發生突破性進展之后,我國的制造業竟然不會去迎頭追趕。而對于這項迫在眉睫的科技大事件的發生,我們的人文社科界若沒有做好相應的思想與理論準備,恐怕將難以應對此類技術的社會應用所必然產生的復雜的倫理以及司法后效。從這個角度看,盡管像霍金那樣談論人工智能體如何滅亡人類的確有點過于“科幻”,但是對于人工倫理的討論卻一點也不超前。相反,這樣的討論正當其時。
來源:文匯報 2015年4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