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博士,澳大利亞迪肯大學國際關系學副教授,悉尼科技大學澳中關系研究院兼職副教授;阿爾弗雷德·迪肯公民與全球化研究所研究員,Palgrave Macmillan出版社“全球政治社會學叢書”的創始主編之一,澳大利亞政府資助的奮進獎研究員;曾在墨爾本大學、北京大學、香港科技大學和臺灣大學等擔任訪問職位。英文專著有《國際政治中的知識、欲望與權力:中國崛起的西方敘事》(有中譯本),學術論文發表于許多著名國際學術期刊,包括European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Politics;The Pacific Review;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Asia-Pacific。
【內容摘要】近年來,社會科學包括國際關系研究出現了“關系轉向”的學術潮流。盡管“關系轉向”在本體論上具有重要意義,然而它也存在著諸多局限。對此,本文認為量子全息理論可以為 “關系轉向”研究提供寶貴的理論資源。本文首先簡單梳理了國際關系研究中“關系轉向”的主要文獻及其存在的一些問題,在此基礎上說明量子全息理論對國際關系“關系轉向”研究的必要性。之后,借鑒理論物理學家戴維·玻姆(David Bohm)的量子理論研究成果及其關于完整性和隱纏序的關鍵概念,本文對量子全息理論進行簡要介紹,指出世界的本體存在是一種量子全息狀態,其部分不僅是整體的一部分,而且像全息圖一樣包含整體。最后,通過研究國際關系中的一些基本問題,如國際關系中整體性的重要性、國家的全息性質以及對理解和處理差異與沖突的影響等,來闡明量子全息理論對國際關系研究和實踐所具有的重要意義,及其對有關身份、生存、關系和責任等倫理問題的啟示。
【關鍵詞】國際關系;關系轉向;量子全息理論;關系本體論;全息責任
來源:哲學探索雜志2021年第一輯
你不是海洋中的一滴水,而是包含在一滴水中的整個海洋。
—賈拉爾-阿德-丁·穆罕默德·魯米
牛頓對科學研究的貢獻不僅僅體現在物理學與自然科學方面。他的絕對時空觀和實體主義本體論也深深影響了哲學社會科學研究。國際關系學科也不例外。盡管其名字冠以“關系”,但國際關系研究卻長期以來建立在牛頓式的事物本體論之上,而不是從關系本體論出發。難怪有人指出關系是“大多數國際關系理論中所缺失的一個重要維度”。近年來,國際關系“在牛頓式本體論中的沉睡”開始被“關系轉向” (the relational turn) 的學術潮流所喚醒。 這一新的潮流向與牛頓本體論相關的兩種實體論—原子論(個體主義)和結構主義(結構性實體主義)—提出挑戰。 關系轉向的一個主張是現實的基本要素不是獨立的事物,而是關系。因此,“實體之間的關系”成為關系學者研究關注的焦點。
盡管這一新的研究動態值得歡迎并具有重要意義,但這一研究仍存在一些弊端。首先,它缺乏對關系或關系性的明確定義。其次,在堅持關系先于實體而存在的前提下,許多文獻仍然無法超越實體與關系之間“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本體論困境。更重要的是,關系轉向還沒有真正與社會科學中另一重要動向進行互動。這一動向即“量子轉向”(the quantum turn), 或者按照德里安(Derian)和溫特(Wendt)的說法,這是一場永恒的量子革命。 這一忽視既令人不解又令人遺憾。這兩個學術轉向都持反牛頓本體論的立場,而且作為“形而上學觀中的重大轉變”,量子力學以“一種深入全面的方式”推崇關系整體主義,這將使得量子理論為關系研究提供寶貴資源,但是迄今為止這一資源還沒有受到關系轉向研究的重視。不過至少在國際關系研究中,這一忽視是相互的。除了少數例外和對關系本體的一些一般性論述,新興的國際關系中的量子轉向文獻也很少關注“關系”。例如,溫特關于量子理論的開創性工作主要是圍繞著如何“統一意識、意義與物質世界”。盡管他承認量子力學對整體和關系的貢獻是“一個需要進一步探索的主題”,但量子轉向對這一主題仍然缺乏研究。
本文認為,這兩個轉向之間的互相隔膜可以由一種鮮明的量子關系觀點來打破。具體而言,這一觀點就是量子全息理論。全息理論(holographic theory)的基本觀點是:“物體”既是“整體的一部分,同時又包含整體”。在量子理論中,全息原理有望為解決原子級量子物理學與愛因斯坦的行星級引力理論之間的矛盾提供幫助。這一原理認為宇宙是全息投影:在黑洞表面上出現的東西(事件視界)是其內部內容的編碼信息,“就像二維全息圖是對三維圖像的編碼一樣”。
雖然迄今為止量子全息理論對國際關系學科來說還是一個陌生的領域,但是這一理論可以從多個角度促進國際關系研究。首先,作為一種特定的關系形式,量子全息有助于克服現有的關于關系定義的模糊性。其次,量子全息并不主張關系優先于實體,而是強調關系和事物實體的本體二象性 (duality)。這種雙重性是指關系不存在于事物之前或之后,而是關系從一開始就牽涉到或體現在事物中。這一解釋從而可以避免關系轉向研究中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困擾。存在于事物內部的關系可以通過量子力學更好地理解其隱纏關系或內隱關系 (implicate relations),而不同事物之間的相互關系則接近我們通常對關系的理解,即關系主要是一種事物外部的、累積的或派生的特性。最后,量子全息提供了對關系(包括整體與局部關系以及內隱關系)的更深入復雜的理解,這些關系在現有國際關系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的理論闡釋。此外,它對顯析關系(explicate relations)和內隱關系的概念區分和統籌使我們能夠將主流國際關系的牛頓事物本體論作為一種極限情況(limiting case)而納入更廣泛的量子關系本體論中,而不是將其簡單地排斥在外。
在研究這些棘手的本體論問題時,本文可能更多的是提出問題而不是提供答案。而且,我們的日常語言存在著實體論偏見,這些語言更適合于描述事物而不是關系。因此這里要清晰地表達“一種與主流語言結構所暗示的世界觀相反的世界觀”并非易事。 因此,本文只是扭轉根深蒂固的牛頓本體論的初步嘗試。
本文由四個部分組成。第一部分在簡要回顧一下國際關系的關系主義文獻及其概念缺陷之后,本文將說明為什么需要引入量子全息的視角。第二部分將從“現實主義”方法(即將全息關系視為實際存在的現實狀態)來討論量子全息理論的思想。受著名理論物理學家戴維·玻姆(David Bohm)的著作的啟發,本文將介紹和討論玻姆關于全息關系的一系列重要概念,特別是整體性(wholeness)、隱纏序(implicate order)、顯析序(explicate order)、卷入(enfolding)、展出(unfolding)和完整運動(holomovement)。第三部分將探索量子全息本體論對國際關系的意義。本文將側重于概念和形而上學方面的分析,并將通過研究國際關系中的一些基本問題,例如國際關系中整體性的重要性、國家的全息性質以及對理解和處理分歧與沖突的影響等,來闡明量子全息對國際關系研究的普遍重要性。在結語部分,即第四部分,文章將總結其主要論點,并簡要考慮量子全息關系論的一些倫理學含義和未來的研究方向。
一?國際關系研究中的關系轉向:研究量子全息的必要性
關系轉向認為“關系”與實質和本質不同,是世界存在的最根本狀態。除了這一基本共識之外,關系研究也呈現多元趨勢。比如有學者側重于研究不同
地區的文化對關系的理解,與此同時,不同學者對關系中位置與過程因素的重視程度也不一樣。此外,該類文獻受不同學科和方法論風格的影響,例如關系社會學、A 實踐理論、 B 批判現實主義、 C 社交網絡分析、 D 系統理論、 E 復雜性理論F 以及集合思維等都在關系研究中占有一席之地。
本文則從另一學科角度(即量子全息)介入這一跨學科的研究。引入量子全息不僅僅因為其學科新穎,更重要的是其有望幫助解決現有關系文獻中的某些概念性(以及連帶的本體論)缺陷。首先,如果至今為什么國際關系研究缺乏關系本體論令人費解,那么同樣令人困惑的是為什么關系轉向卻沒有對關系和關系性進行明確定義。關系學者經常將關系描述為“互動”“聯系”“相關性”“紐帶”“鏈接”“網絡”“相互依賴”和“糾纏”。但是,這種看似合理但終究同義反復式的解釋并沒有進一步加深我們對關系究竟是什么的認識。有時,關系(或糾纏)一詞是通過否定(即它不是什么)來定義的。例如:
糾纏不只是簡單地與另一個東西相互交織,就像在連接單獨的實體中一樣,而是指其缺少一個獨立的、自成體系的存在。存在不是一種個體的狀態。個體并不在他們互動之前而存在……
雖然定義通常是“從否定開始”,但否定終究不能替代直接的定義。指出關系不是什么,并不能從正面說明關系是什么。更嚴重的是,這些否定式定義將個體事物反復作為關系的(負面的)參考點,可能會無意中強化它試圖挑戰的牛頓本體論。例如,集合思維(assemblage thinking)、行為者網絡理論(actor-network theory, ANT)甚至復雜性理論(complexity theory)都假設集合組件是“最初完全不同的元素”,因此不自覺地暗示著實體和關系的二元對立。在這種情況下,一些關系研究路徑(例如,網絡分析)主要將關系視為一種有用的分析方法或工具(而不是一種本體論概念), 即只是將其作為“對現有的主要關注行為者特性和靜態平衡的結構研究路徑的補充”。
另一個問題是關系在時間上優先于個體單元或結構的普遍主張(例如,關系存在于“個體代理人或集合結構之前”;“在國家之前的關系”)。盡管這種立場可以糾正長期存在的對事物而非關系的本體論側重,但強調關系在時間順序上優先往往會導致類似于先有雞還是先有蛋問題的本體論困境。這是因為在提倡關系優先之余,關系學者通常在論述關系時無法回避被關系連接的事物。比如,當他們將關系定義為“參與者之間的社會關系、溝通、交流和實踐”時,參與者似乎已經先于關系而存在。這一論述無形中又與關系理論的關系優先觀點相矛盾。據我所知,關系文獻還沒有為這個難題提供令人滿意的解決方案。
關系轉向中存在的這些概念性問題不僅使這一原本很有潛力的理論轉向的分析功能大打折扣,而且還可能削弱其本體論基礎。因此有必要讓關系轉向與量子轉向尤其是其全息視角進行對話。量子全息論認為,行為者不僅僅是被外在關系和網絡聯系在一起的節點或鏈接物。相反,它們既是關系本身又是被關聯的行為體。這是因為在全息狀態下,行為者作為一個部分已經包含了整體(以及整體各個部分及其關系),這一包含關系使得關系從一開始就存在于事物之中。因此量子全息將關系視為 “事物”或“行為體”存在的必要條件,從而在本體上解決了困擾著一些現有關系分析中的事物/關系二分法。區別于傳統的將關系定義為部分與部分之間的外部機械鏈接或結合,量子全息強調那種整體被卷入其組成部分內部的關系,這樣一來部分內部也存在整體—部分既是部分也是整體。這種整體與部分二象性使我們想起了干涉圖樣或疊加(superposition)的量子效應,光在量子力學中的波粒二象性就是一個最好例證。
圖1:牛頓式個體事物本體論
圖3:關于整體及部分內部包含整體關系的全息本體論
圖2:關于關系和網絡的關系本體論
如圖1所示,牛頓本體論將單個實體視為基本單位,并將它們之間的關系僅視為其后續產生的外部現象或效應。相比之下,圖2中關系和網絡被放在更為突出的地位。不過這里的關系仍然被理解為存在于實體之外或之間。 相比之下(見圖3),量子全息則將關系視為實體存在的必要因素。也就是說,關系從一開始就隱纏在實體之中(即隱纏關系),當然實體之間也存在(外在的)關系。如圖3所示,每個實體內部都存在著其所在的整體及其整體關系,就像種子內部存在著“生命網中的相互作用”關系一樣。這樣看來,一個實體本身就已經是關系性的,它的關系是固有的和全息的,即使它看來像是“單獨存在的”,它也不能與整體和其他“實體”剝離開來,因為整體在其內部始終已經存在。
二?量子全息學作為后牛頓的關系本體論
1. 量子全息:一種“現實”方法的研究視角
如上所示,量子全息論涉及形而上學中的一個基本問題,即部分與整體之間的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它是整體主義(holism)的一種特殊形式。傳統的整體主義認為,整體具有新興屬性,并且大于其各部分之和。 這意味著,作為整體的組成部分,部分是局部的和非整體性的。量子糾纏對這種整體論提出挑戰,認為整體中的部分或相關事物由于其與整體的糾纏而具有固有的關系性、非局部性。也就是說,部分不僅僅是傳統意義上的“部分”。部分不僅存在于整體中,而且每個部分也“包含”其整體。就像全息圖一樣,整體存在于其各個部分之中,每個部分都是其整體的較小版本。部分的存在體現在它們與整體的全息關系中,要理解一個部分就需要了解它所屬的整體。
因此,量子關系論是一種更徹底的整體論。它強調了整體與部分的根本不可分離性和部分的整體性和非局域性(non-locality)。在量子全息理論看來,即使在外在關系(如家庭聯系、友誼、貿易協定和聯盟)看似不存在的情況下,各個部分依然固有地糾纏在一起并且相互牽連。在此值得一提的是20世紀初關于內外部關系的哲學辯論。一元論的唯心主義者主張所有關系都是內部的,并倡導整體論和相互聯系,但它也包含一種因果本質主義,即暗示關系是屬于關系載體內部的,如果沒有這些關系,這一載體的相關屬性(自然、社會或邏輯屬性)就不存在,或者對這些屬性的原有描述就不再適用。全息意義上的內部關系不同于這種對內部關系的靜態的、本質主義的界定。一個簡單的例子或許有助于解釋二者的不同。如果我用鉛筆在紙上寫下數字1、2、4,這些數字之間存在著不同層面的關系。首先,2恰好在4的下面可以被看作外部關系,這種“隨機”關系并不影響4作為 4(或2 作為2)的數學性質。另外,4 = 2×2(或2 = 4÷2)揭示了2和4之間的內部關系。從這個意義上講,1、2、4之間存在著某種內部和邏輯上的聯系,但是全息內部關系卻更深入一層。從全息的角度看,這些手寫數字的內部關系是指:它們基本是由同一個人使用差不多同一支鉛筆寫在同一張紙上。這樣,每個數字都內含著它們與人、紙和鉛筆的關系,沒有這些關系,這些手寫的數字就不存在。這些關系即數字與整體(即人、紙和鉛筆,以及構成這些實體的其他“事物”)的內部關系。雖然這個例子中的內含全息關系看似無關緊要,但正是它們體現了這些數字的關系存在。因此,盡管1、2和4看起來是獨立而不同的幾個數字,但是它們共同的“內部關系”卻使它們固有地以一種隱含的、常常被人忽視的方式糾纏在一起。
當然,關鍵在于世界是否確實存在于全息狀態中。這一問題也許可以通過研究不同地區的文化傳統來回答,因為許多精神傳統和宇宙學思想中都包含全息性的想法(即便它們不一定使用全息這個概念)。不過鑒于本文選擇的是量子全息理論視角,下一個問題是關于原子和亞原子的量子知識是否可以外推到更大規模的現實中。盡管對這個復雜問題的認識尚未統一,但答案是肯定的:人們早已認識到牛頓古典物理學是量子力學的一種極限情況,這意味著量子力學對現實的認識更為根本,也更具包容性:
量子力學不是僅適用于小物體的理論。相反,量子力學被認為是適用于所有規模的正確的自然理論。據我們所知,宇宙并沒有分解為兩個不同的、遵循不同長度尺度和不同的物理定律的領域(例如微觀和宏觀)。
基于同一認識,溫特試圖通過量子物理學統一物理和社會本體。為此,他選擇的是一種“現實主義”方法,這一方法認為“量子理論是有關現實的理論”。 這一方法有別于那種對量子理論采取“工具論”的態度,那一態度并不關心量子理論是否符合現實。溫特的強烈“現實主義”方法備受爭議。一些批評者認為將量子理論作為一種類比會更穩妥、更合適。這種批評看似不無道理,特別是考慮到物理學家尚未對量子理論形成一個公認的權威或“現實”解釋。還有人認為,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之間在規模和時間上的差異使人們質疑量子理論是否適用于社會科學家最關注的經典領域。
盡管存在異議,本文仍將從“現實主義”方法而非工具主義或類比方法來探討量子全息在研究國際關系中的價值。原因很簡單:作為現有國際關系本體論基礎的經典物理學也不夠現實,而量子理論恰恰可以彌補其缺陷。而且,瓦爾德納(Waldner)提出的“尺度”和“退相干”(decoherence)問題主要涉及不確定性原理的量子效應及其對知識和測量的認識論含義。同時,可以說量子全息不太容易受到“放大”問題的影響。實際上,研究對象(例如國際關系)的規模越大,它處于全息狀態的可能性就越大。當然,國際關系也可能與全息并不相干,那樣的話采用“現實主義”方法就有問題。但是那些持懷疑態度的人也需要證明國際關系不是全息的。最后,通過工具主義或類比方法來借用量子全息研究國際關系同樣存在自身的問題。如果世界不是全息的,那么通過類比或工具主義來引入量子全息理論就失去意義,因為人們不會重視一個與現實不符的理論。如果世界確實是全息的,采用“現實”方法豈不是更合情合理?因此總的來說,“現實主義”更為可取。
2.整體性與隱纏序:玻姆的量子全息本體論
近年來,社會科學家和國際關系學者對量子理論越來越感興趣。 然而,大多數爭論是關于量子的非局部性、不確定性、意識、糾纏和社會科學中的測量問題,而量子的全息效應卻很少受到關注。溫特在這里是一個例外。 他認為,國家是一個全息圖像,其中的個人通過語言被全息糾纏,而我們所知的世界政治是“社會潛力的更廣泛結構在局部的實現”。他指出,這些全息見解“對我們如何理解國際政治具有深遠的影響”。但是,溫特的書主要關注意識、心身問題以及統一的社會和物理本體論,并未深入探討全息關系。
本文從被溫特忽略的地方著手,將主要關注量子全息關系。本文主要參考戴維·玻姆(David Bohm)的相關文獻,特別是他的著作《整體性與隱纏序》(1980)。玻姆被稱為20世紀最具創新精神的理論物理學家之一。他在量子理論和神經心理學等領域都做出了重要貢獻。但這里所關注的是他的隱纏序和顯析序的數學和物理理論。在這一理論中,玻姆提出了許多重要的概念,例如整體性、隱纏序、顯析序、卷入、展出和完整運動。
與牛頓本體論中的個人主義和原子主義的出發點相反,玻姆認為相對論和量子論都將“宇宙的完整”作為“事物的真實狀態”。這種狀態是隱含的秩序或稱隱纏序(implicate order),“一切都包裹在一切之中”。盡管玻姆沒有具體介紹自舉理論(bootstrap theory),但這種量子場論卻以非常相似的術語描述了強子的亞原子粒子:“每個粒子都由所有其他粒子組成。”如果“每個粒子都促成了其他粒子,而這些粒子進而又共同產生原有那個粒子”,那么就沒有理由認為這些粒子是基本粒子或獨立粒子。遵循量子論和相對論的規則,強子自舉很難被形象化,因為“單個粒子可以包含所有其他粒子,同時作為每個粒子的一部分”這一現象“在普通空間和時間中難以想象”。
這種全息糾纏之所以難以想象是因為它發生在隱纏序中,屬于不間斷整體的“高維”現實。不間斷的整體不斷地被卷入到較低的、通常能被感知的三維甚至二維現實中,這些現實然后以“顯析”的形式顯現或展出,使我們可以觀察和測量到這些看似分散在各個局部的物體(回想一下前面關于在“二維”紙上寫數字的例子)。 這里注意力、觀察和測量在展出過程中扮演重要角色,它們有助于使量子疊加狀態(或全息糾纏)坍縮成經典的混雜和相動的外在關系。 玻姆將“卷入運動和展出運動的整體”描述為完整運動,這是一個動態且不可衡量的過程,這一過程載有全息關系的隱纏序。作為“基本現實”,完整運動存在于電磁場的運動以及電子、質子和聲波等領域的運動中,而“這些場都服從量子力學定律”。
玻姆援引全息圖像的類比來解釋隱纏序如何類似于全息圖,其中“每個部分都包含有關整個物體的信息”。全息圖是通過全息照相技術制作的,它通過兩個光束(“參考光束”和“物體光束”)在照相板上形成干涉圖案。當干涉圖案被第三束激光(“重建光束”)照亮時,它顯示出的是原始物體(比如蘋果)的三維圖像。有意思的是,即使只有一小塊照相板被照亮,我們仍然可以看到整個蘋果,盡管其細節模糊不清。這種全息特性與傳統攝影不同。傳統攝影捕捉到的是明顯離散的、相對穩定的元素的“機械秩序”。相比之下,全息圖像揭示的是全息關系的隱纏序。當然,全息圖像的類比只能說明一個靜態的秩序,而在實際的秩序中,“不僅每個事物都在變化,而且所有一切都在波動。也就是說,是什么本身就是一個形成的過程”。
為了說明不斷卷入和展出的過程,玻姆又用了流體中的墨水類比。比如一個設備由裝滿黏性流體的透明容器和可以非常緩慢且非常徹底地攪拌流體的機械旋轉器組成。當將不溶的墨滴放入流體中,然后通過旋轉器攪拌時,墨滴將轉變為細絲,并散布到整個流體中。該過程可以看作墨滴和流體被卷入容器的每個部分中,這類似于一種每個部分包含著整體的隱纏序。當向相反的方向攪拌時,墨滴會重新出現,這一過程類似于玻姆所說的“展出”。
玻姆認為“隱纏序的卷入和展出”揭示了一種理解電子的新模型。新模型認為“粒子在每一時刻僅存在于一個很小的空間區域中的力學概念”,它將電子視為一套“被包含的整體”。這些整體通常在空間上是非局部的,盡管它們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展出并局部化為單個粒子。玻姆通過快速旋轉的自行車車輪的類比描述了看似獨立存在的單個粒子,這同旋轉起來的車輪看起來是一個實心圓盤一樣,包含整體的粒子看起來只是一個單獨的固體粒子。正如他所說:“一個東西總是應該被看作一個整合的全體,它們一起體現在卷入和展出的一個有序階段中,并在整個空間中相互交織和滲透。”
根據玻姆的觀點,在量子領域中,這個新模型比一組相互作用的粒子的經典概念更有意義。我們所看到的“粒子”只是“更大結構的整體的一種抽象”,遠非代表客觀現實的穩定本質,這一抽象取決于觀察者的感知及其測量尺度,而觀察者及其感知和測量又都產生于并受制于空間、時間以及包含在這些有限時空中的信息。觀察者的信息時空特殊性和局限性以及他的感官知覺使原本疊加不定的世界似乎以一種特定的秩序和形式展開。這完全符合電子的不確定性的量子特性,該電子的疊加態可能會受環境以及被觀察或測量方式的影響而坍塌為粒子或波(或介于兩者之間)。玻姆認為,通過提供對“物質的量子特性比傳統的機械秩序更加統一的描述”,隱纏序(及其所代表的全息關系)應被視為“根本性的”。通過隱纏序和顯析序的概念以及不斷卷入和展出的過程,量子全息關系理論展示了整體與部分、關系與事物的二象性或疊加態,以及物質(被觀察者)與心靈(觀察者)之間的根本性量子糾纏。
卡倫·巴拉德(Barad)在許多方面對量子物理學和其他領域的研究得出了相似的結論。她強調了物質與意義、物質與話語以及本體論、認識論和倫理學之間在本體論和認識論上不可分割的糾纏。她將那些糾纏稱為現象,即“本體論上的原始關系—這種關系不需要預先存在的被關聯者”。這些現象很好地體現在衍射的物理現象(干涉圖樣)中,而這種現象恰恰是全息圖像制作過程中不可或缺的。此外,她關于具體能動者內部互動(intra-action)決定了“現象的'組成部分’的邊界和性質”的觀點也與玻姆的展出概念相呼應。然而,盡管有這些耐人尋味的相似之處,巴拉德的建立于量子之上的關系本體論卻很少提及全息概念。
除了亞原子領域,在分形幾何學中,整體與部分二象性的全息現象也比比皆是。通過“物體的每一小部分復制整個結構”,這種“自相似”或“自縮放”的分形全息現象在自然界隨處可見,例如植物、樹木、雪花、山巒、河流、海岸線、云層和閃電。在神經科學領域,有關第一個光學全息圖的報道促使神經科學家卡爾·普里布拉姆(Karl Pribram)認為,大腦有效地起到了全息圖的作用,因為記憶存儲在整個大腦中,而不是分別存儲在各個不同的部位。普里布拉姆提出了一種完整的大腦—心智理論,認為記憶、視力、聽覺和意識的認知知覺過程都是全息的。例如,實驗表明,即使貓的98%的視神經被切斷,貓仍然可以執行復雜的視覺任務,這意味著貓的眼睛像全息圖一樣構成。所有這些例子表明,全息現象是真實存在的。
三 國際關系即全息關系
根據全息世界觀,宇宙是“一個完整無缺的整體”,這個整體被卷入其各個部分。因此,社會與自然內部以及社會與自然之間的區分只是一種“粗略的抽象”。在《整體性與隱纏序》一書中,玻姆對將世界細分為本質上不同的單位或組織的趨勢不以為然:
當人們以這種方式思考自己時,他將不可避免地傾向于捍衛 “自我”的需求而同時排斥他人的需求。或者,如果他認同于一群同類型的人,他將以類似的方式捍衛這一群體。他無法認識到人類整體這一基本現實而優先考慮人類的訴求。即使他確實能夠考慮人類需求,在他看來人類又與自然截然不同,如此等等。
國際關系學者對玻姆所描述的這一趨勢也許并不陌生。這個由不同主權國家組成的世界現在似乎一盤散沙,而民族主義、民粹主義和身份政治的興起,所謂地緣政治甚至“冷戰”的回歸使得這個世界更加分崩離析。國際關系中的所有這些分裂和沖突似乎恰恰印證了牛頓的事物本體論。
但是,這個正統的本體論所揭示的僅僅是國際關系的外顯秩序,其內在秩序和內在關系尚待充分理解和理論化。玻姆對全息關系的見解為對國際關系進行這種理論化奠定了重要基礎。如下所示,玻姆全息理論可以為國際關系的整體性提供更強的本體論支持,對部分(諸如國家)做一種更全息的關系性闡釋,以及一種對差異的全新理解,那就是:差異不過是全息關系中個體部分的偶然的、受時空局限的具體展示。
1.整體性與國際關系研究
整體性是玻姆對量子理論本體論解釋中的一個核心概念。盡管國際關系研究的范圍越來越廣,涉及紛繁復雜的問題和因素,但這一學科仍然 “缺乏社會整體的概念”。即使國際關系學者關注諸如國際政治制度、國際結構、國際社會、世界制度和全球網絡之類的“宏觀”因素,但這些因素充其量只是世界政治特定結構的一些抽象性特征,例如無政府狀態、國際權力分配、國際規范和規則。盡管這些系統性或結構性特征在某種程度上體現了一些整體特性,但在本體論上它們通常被視為最終是由部分(例如,具體國家、物質資源或思想)構成或決定的,這并不是全息意義上的整體概念。
所謂整體,指的是整個空間、時間以及無所不在的時空中包含的信息、關系、結構、過程、運動和部分/個體的總和。在國際關系中,整體遠遠不只是國家及其相互關系。它應包括整個社會和生態系統,構成這些系統的“部分”、部分內部的隱纏關系,以及部分與部分之間的所有外在關系。這些“部分”包括地區、國家、社會、文化、宗教、人民、經濟、市場、商品、歷史、思想、情感、物質材料、生物和自然現象。當然,我們不可能先驗地歷數構成國際關系整體的所有成分。這里強調的是在國際關系研究中整體應被賦予更高的本體地位,就像樹木不是由現有的不同樹枝、樹葉和根的拼裝起來而形成的一樣,世界并非由零散的部分和先前存在的主權國家開始,然后這些主權國家再走到一起形成一個全球體系。恰恰相反,整體從一開始就滲透到各個部分中,形成了部分出現和存在的基本關系條件。這種方法使國際關系迫切需要在更廣泛的范圍中探索關系;而這些關系要么被人為割裂開來,要么被忽略而缺乏研究。
倡導整體性并不意味著總是偏重“宏觀”問題的研究。其實,整體與部分以及宏觀與微觀問題總是已經糾纏在一起并同時出現。正是因為它們的微觀性,微觀部分和微觀問題才可能更加容易散布開來并被卷入整體的各個部分中。微小的新型冠狀病毒足以引發世界性大流行,這說明了整體與部分的糾纏,我們將為忽視其全息整體性及其后果付出代價。再比如,那些通常被認為與國際關系毫不相干的微觀問題或事件,例如音樂、體育(乒乓外交)、切爾諾貝利災難(蘇聯解體)、美國次級抵押貸款危機、福島、維基解密、極地冰蓋融化,甚至突尼斯的街頭小販(阿拉伯之春和敘利亞沖突)乃至現在的COVID-19等都不過是一些整體問題在局部中的全息再現。因此這些微觀局部不容忽視。它們可以而且確實在折射和影響整體方面起著重要作用,尤其是通過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件和突變。“微觀政治”問題已開始引起國際關系學者的關注,但總體而言,該學科還缺乏明確的全息本體論和有關概念基礎,無法更系統地對待整體—部分的二象性。
當然,誰也無法一下兼顧“全部現實”。通常有必要將事物“分開”進行分析,就好像它們是本來可分割的單元一樣。但重要的是要始終記住這只是“好像”而已,否則我們會誤認為它們是客觀上獨立的東西。還值得一提的是,國際關系始終是更大整體的一種全息局部,而不是自我封閉或自成一體的系統。人與自然的全息糾纏體現在日益加劇的全球兼地域性環境危機以及由此帶來的對經濟發展、國際沖突和地球生存的影響之中,在這種情況下量子全息的視角顯得尤其必要。與現行的用以國家為中心的框架和“國民經濟”思維來對待環境問題的國際關系方法不同,量子全息方法可以彌合部分與整體之間的本體論和概念上的鴻溝。
2.卷入與隱纏序:國家的全息性質
部分其實不過是整體的具體和偶發體現,它始終具有整體與部分的雙重特質。在國際關系中,整體和部分的二象性尤其適用于從本體論和理論角度重新思考國家這一概念。從量子全息的觀點來看,所謂“民族國家”其實總是處于一種與其整體相關的不確定全息束縛態,它既卷入和包含整體的動態關系特征,同時又是那些動態關系特征的組成部分。也就是說,一個國家就是它所在世界整體的一個動態的全息縮影。美國人類學家克魯伯(A.L.Kroeber)對美國作為一個全息實體的以下描述正好說明這一點:
我們很少有人認為美國文明是一個特別不和諧、毫無章法的大雜燴。但是我們說的語言是日耳曼語系的盎格魯—撒克遜語,它包含的原始拉丁語比英語單詞還多。我們的宗教是巴勒斯坦人的,其具體的教派主要在羅馬、德國、英國、蘇格蘭和荷蘭形成。我們的圣經一部分翻譯自希伯來語,另一部分來自希臘語。我們喝的咖啡最早是在埃塞俄比亞種植,后來被阿拉伯接受,我們喝的茶源自中國,啤酒最先釀造于古代的美索不達米亞或埃及,烈性酒發明于中世紀的歐洲。我們的面包、牛肉和其他肉類來自最先在亞洲馴化的動植物。我們的土豆、玉米、西紅柿和豆類最早是美洲印第安人開發的;煙草也是如此…… 總之不勝枚舉。我們只是不再覺得這些舶來品是外國的。它們已經成為我們文化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他接著說,這不是因為美國具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多語性”,而是因為事實上這種全息束縛態是“所有文化的典型狀態”。
用全息概念來理解國家對于國際關系至少意味著兩點。第一點,它不是以向下的還原主義和機械的方式,而是在整體的、關系的意義上打開國家這個黑匣子。從整體開始,量子全息提供了一種關于國家的存在和轉化的更有力、更動態的本體論。一些政治經濟學家認為,“不能單獨考慮國家體系”,并且不能將“國內和國際兩個層次的分析”“分割開來”。同樣,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認為,國家與經濟之間的關系是一種內部關系,其中“每個部分都是在與另一個之間的關系中構成的”。阿德勒-尼森認為,“國家不是與生俱來就是以一個完全發展成熟的國家而存在,國家是在與其他國家和非國家行為體的持續關系中形成的”。現在,這些對國家的關系性見解可以通過量子全息理論進行更好、更全面的解釋。例如,上述的“持續關系”可以更好地理解為整體被卷入部分中的過程和機制。
卷入的概念是打開國家黑匣子的關鍵。盡管國際關系中很少使用這一概念,但對于國際關系而言,卷入并不是什么新鮮事物。我們所熟悉的全球化、世界化、社會化、規范傳播、模擬和效仿等概念都揭示了國家在形成和轉型中需要卷入整體的動態過程的某些方面。國家形成的卷入過程會涉及整體中的“一切”,例如土地、人、信息、思想、商品、資本、技術、文化、歷史、氣候、其他國家和企業或上述各項的不同組合。同時,這些“事物”本身也包含其各自的整體,它們一起在一種持續的動態、復雜和固有的關系和過程中促成國家的形成和轉化。除了空間上(和非局部)的全息現象外,卷入過程還同時在時間維度上發生,從而使一個部分(例如國家)始終與其時間整體相關—過去、現在和未來。簡而言之,套用查爾斯·提利(Charles Tilly)的話來說,是全息卷入創造了國家。
卷入的機制具有各種形式、范圍、密度和組合,包括運輸基礎設施、通信工具和技術(例如互聯網)、媒體網絡、外交關系、禮賓和機構制度(例如使館、國事訪問、首腦會議、談判、援助以及雙邊和多邊條約、協定和組織)、戰爭與沖突、市場(例如供應鏈和生產網絡、貿易和投資)、移民、旅游、跨國行動主義、教育、紀念活動(通過博物館、典禮等)、自然事件(例如海嘯),等等。應該指出的是,這些機制和實踐并非獨立于卷入現象而存在,它們本身也是卷入過程的產物或癥狀。
卷入過程和機制的性質可能是暴力的或掠奪性的,例如戰爭和領土征服,或者是操縱性的,例如一個國家對公民的教育。它也可能是相對有序和平的,如貿易和正常渠道的移民。在國際關系中,卷入的發生往往是有意為之。例如,各國可以選擇其聯盟伙伴,決定加入貿易集團或選擇接受某些國際規范。但是,卷入也可能是一些無組織、非中心化、被動或非自愿過程的副產品,例如氣候變化對國家的普遍影響、“外部”影響的涌入或傳染病的傳播。這樣看來,卷入并不一定總是人們所期望的或具有積極性的。
全息卷入看上去與傳統意義上不同實體之間的“相互依賴”沒有什么區別,但是“相互依賴”以一個復雜系統中各個部分的基本獨立性為前提。在量子全息看來,一個部分意味著已經是一個全息卷入的關系現象,而不是獨立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卷入包括“相互依賴”,但它不止于此,因為“相互依賴”只是卷入機制的一種形式。對國際關系中的整體和局部進行這種全息的反思,使我們能夠質疑并超越分析層次(level-of-analysis)和主體—結構(agent-structure)辯論;相反,網絡分析(network analysis)等傳統關系研究方法則繼續糾纏于分析層次的問題。從全息的角度來看,傳統上被認為是“國內”行為體和國內變量的其實從來都不是純粹的局部因素。它們作為部分是全息性的,它們的聯系和“起源”通常超越國家邊界。要真正理解它們既需要檢查其全息關系,又要追蹤其卷入過程。因此,我們“需要了解整體才能理解各個部分”。這種理解需要跨學科的工具和方法,因為顯而易見,包含著整體的東西不能用任何單一方法或學科進行充分理解。因此,世界的全息性質為認識論致力于國際關系中的跨學科路徑、理論、概念和方法提供了堅實的本體論基礎。
第二點,對國家的全息闡釋使我們可以重新考慮作為最根本利益的生存對國家的意義,以及國家應該如何推行其“外交”政策以實現該目標。盡管主流國際關系理論將國家生存理解為絕對自主、自助(self-help)、利己或追求權力最大化,但量子全息理論則將生存定義為國家可持續、非破壞性地卷入更大更多的整體(及其部分)的能力和潛力。經典國際關系對生存的理解以霍布斯的自然狀態為前提,而量子生存則通過全息連接來實現。正如人類若不能將食物、水和空氣不斷地卷入體內,就無法生存一樣,如果沒有類似的全息卷入過程,主權國家就無法存在或正常運轉。從這個角度看,蘇聯解體并不是由于蘇聯沒有自主權,而是由于其與整體聯系或卷入整體的能力受到限制;相反,最能說明中國近期崛起的是其通過開放和改革、全球經濟一體化和加入國際機構(例如,聯合國和世界貿易組織)等機制和過程而吸納全球整體。這一過程通常被描述為中國的“走向全球”,這也沒錯,但與此同時,這也是一個卷入的現象,全球被中國吸收進去從而使其崛起,成為一個“全息過渡”的動態過程。
3.展出與顯析序:理解差異、沖突與和平
雖然隱纏序和卷入的概念是玻姆理論的核心,但他也承認同時存在著由展出過程而產生的顯析序。從通過卷入而產生的隱纏序中,展出過程帶來顯析序。在顯析序中,盡管每個部分與整體及其各個部分發生著全息糾纏,但它們又是具體的、分離的和各不相同的,這就像植物一樣,盡管它們都以類似的方式從同一個整體環境中吸納能量、水和養分,但它們會形成具有不同習性的物種。這就解釋了為什么將整體卷入每個部分中并不能使各個部分成為“類似單元”(like-units)。每個部分都具有與時空的不同關系,這些具體時空關系共同構成了它們在整體中所處的不同(且不斷變化)的位置。位置性(positionality)并不表明其獨特的本質或者關系性的喪失;正相反,位置性是關系性的具體體現。由于其不同而變化不定的位置,這些部分既將整體卷入其中,又以不同的方式展現出來,使我們可以區分這些部分。這提醒我們應該避免采用簡單的整體概括,即雖然一個整體的各個部分都體現了整體性,但它們又通過展出的方式表現為不同的部分,所以不能被認為毫無差別。畢竟即使“同一個”樹枝上的兩片葉子也不完全相同。
卷入使世界成為一個相互連接的同一整體,而展出則使世界變得多樣化、千差萬別。這兩個孿生過程并非相互矛盾,而是始終交織在一起,并不停地同時進行而構成“完整運動”。通過這種連續的過程,國家既是一個被全息卷入部分中的整體,又是一個看似獨特的部分。國家這種整體—部分的二象性為國際關系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以以色列和巴勒斯坦關系為例,從人文地理的角度出發,杰弗豪·波托高里(Juval Portugali)對這一關系從全息的視角進行了解釋。他認為,盡管這兩個社會看似水火不容,但它們的分離和對立只不過是展出過程所產生的表象,在這個表象之下兩者的關系其實難解難分:“兩個社會在意識形態、政治、空間、社會和經濟結構上相互包含;實際上,這種關系存在于幾乎所有可能的領域內,只是哪一方都不承認它們如此相互關聯的深度。”即使在這一看似最典型的自我與他者的敵對關系中,這兩個實體也是相互內在牽連的,就像同一整體中的兩個全息部分一樣。
雖然國際關系由全息聯系所構成,但我們對其全息性質的認識仍然有限。不過,只要我們能將國家想象為一種共享社區,我們同樣也可以養成一種全息世界社區的思想意識。當然這不可能一蹴而就,但是這種思想其實已經在世界主義和天下觀念中得到了一定的體現。例如,傳統的中國世界秩序被安排為內部等級關系,這種關系就像“中國社會的內部關系”,而不是現代意義上的國際或外交關系。這種秩序的基礎是一種道德共融的關系意識或“表達理性”,即“華夷一體”。這似乎是全息思維的一個例子。張鋒對明朝的“外交”關系的研究表明,當這種意識被中國及其附庸國共同接受(或普遍卷入)時,它會相應地影響政策實踐,例如中國需要展示“皇恩”和“仁”,而其他國家則應向中國表達“忠”“誠”。這種做法,特別是被制度化之后,反過來又會促進中國與鄰國之間的和睦關系。當然,這并不是說這樣的秩序將根除沖突,更不是倡導儒家道德秩序或天下體系的復活。這里所強調的是,以全息的方式重新構想整體和部分的關系對外交、制度建設與和平具有深遠的實際意義。
本文同時涉及國際關系中的關系轉向和社會科學中的量子轉向。迄今為止,兩個學術轉向彼此基本不相往來,因此使得國際關系沒能對“關系”進行更好的定義和提出更可操作的關系研究方法。為了填補這一空白,本文概述了一種量子全息本體論,認為部分不只是常規意義上的部分,而是具體的被卷入或包含于部分的整體。借助玻姆對完整性和隱纏序的洞察,本文為國際關系研究引入了一套新的概念,例如整體與部分的二象性、卷入、展出、隱纏序和顯析序。這些概念可以幫助我們以一些在本體論上創新的方式重新思考國際關系及其許多重要概念,包括需要更加認真地對待國際關系的整體性,強調國家的全息性質以及采用這種方法解釋和緩和國際關系理論與實踐中存在的分歧與沖突。
作為結論,本文現在簡要考慮量子全息對國際關系的兩個倫理意義。第一,對部分來說,其全息“存在/轉化”的特性使得部分不再僅僅是部分,因為它揭示了部分或被認為個體存在的“自我”其實從來都不是孤立地處于可怕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之中的。相反,它們不可避免地與整個世界聯系在一起:實際上,它們的全息性意味著它們其實是一個小規模的整個世界。這可以讓我們從一種更加積極的關系視角來改變對身份、利益和安全的思考方式,因為在全息相關的世界中,絕對的他者或“外部”威脅并不存在,除非我們有意無意地將世界分割成敵對的兩面并將其付諸實踐。
第二,“全息存在”和“全息轉化”意味著全息責任。所謂全息責任是對所有一切負責的觀念和道德承諾。這里的“所有”是指整體及其各個“部分”,包括一些最小的“組成部分”,例如珊瑚和昆蟲。只要它們最終都共享相同的整體,所有部分,無論大小,都是對整體的一種包容和卷入。作為整體福祉的指標,他們的安危對整體及其每個部分都至關重要。因此,對所有負責意味著“憐憫眾生,不傷一物”。在全息連接的世界里,對“他者”(甚至最小的“他者”)的傷害意味著不可避免地對整個世界(包括自我)的傷害。因為自我會不可避免地將這個世界卷入自身,那么這個世界所受的傷害終將會成為對我們自己的傷害。世界主義長期以來一直認為“對個人的損害其實是整個世界的道德問題”。量子全息理論可以豐富世界主義的關系本體論,并同時超越其狹窄的人本主義。
由于本文的重點和篇幅所限,筆者無法顧及與量子全息相關的許多其他問題,例如如何度量全息性、國際關系中卷入和展出之間的關系、部分和整體的主體能動性問題、信息和話語在卷入和展出過程中的作用,以及全息關系中的權力和不平等問題,等等。但是這里可以明確的是,這些問題以及它們對國際關系的實際意義為我們指出了一些令人興奮的未來研究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