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都市人的記憶里,精神病院或某些醫院的精神科早已不是醫院的代名詞,它們的名稱甚至所在地址都在不知不覺間幻化成一種符號。一旦被提及,不是談話雙方相視一笑的心照不宣,就是一種暗中帶刺的“惡語相向”。
一些影視藝術作品對“精神病”的包裝,讓越來越多的人忘記了,它不過是這個世界上困擾人類健康萬千疾病中的一種。因為不甚了解,人們對這些符號充滿畏懼。
我們走訪了某家小有名氣的醫院的精神疾病科,和一些醫護人員及病人家屬們聊了聊,希望為大家還原一個真實的“瘋人院”,而個中滋味,就留待大家品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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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L是這家醫院精神科的見習護士,她告訴我們,做出這一決定的初衷非常單純,“我就是想了解一些精神疾病方面的案例和治療方法,學校里學的東西太書本了,我想給自己增加一些臨床經驗。”
但即使是在醫學生的小圈子里,小L的同學們也對她的這段見習充滿好奇,“大家雖然沒有外人那些常識性的偏見吧,但因為我們科的病房都是封閉式的,即便是患者家屬都無法隨意出入樓層,需要醫務人員檢查身份,所以知道我在這里見習的朋友們都囑咐我要注意安全。”
“我其實是覺得大家對精神科的定義過于狹隘了,那些出現在電視劇里的,會被看作是‘瘋子’的患者,代表的僅是精神科里的重癥疾病——精神分裂癥而已,除此之外,我們的病區里還住著很多情緒障礙患者(如:躁狂、抑郁)、心因性精神障礙患者(受到某種精神創傷后出現急慢性情緒行為障礙)、人格障礙患者、軀體疾病所致的精神異常患者(如:癲癇導致的精神障礙、腦補感染及腫瘤所致的精神障礙)。而他們中的大部分,都可以通過藥物治療和心理治療,很大程度上改善自己的精神狀況,即使是非常嚴重的精神疾病,在專業治療后也會趨于平緩。”
小L告訴我們,在她見習的這幾個月里,接觸比較多的是雙相情感障礙(又稱躁郁癥)患者和輕度的精神分裂患者,“沒有一般人想得那么恐怖啦,輕度的精神分裂主要是存在妄想癥和幻聽,他們就是時常自言自語而已,并不會對周圍人造成很大的傷害。”
但電視劇里演的把人綁在床上的情況她也見到過,“這種就是躁狂癥犯了,我們得在當時把他們控制住,我剛去的時候,有個中年男性患者被保護性束縛后力氣依然很大,我們幾個人綁他一個,綁好之后他還能帶動床……”她當時條件反射性地往后退了兩步,事后才為自己那一刻的恐懼有點自責。
對待患病程度嚴重的患者有時要采取電療法,醫生說幾次電療就能使病人消除自殺的念頭,病情也會隨之好轉,但小L在和患者實際接觸的過程中還是對這一療法持保留態度,“倒不是安全或疼痛的問題,我站在病患的角度會覺得喪失短期記憶對他們來說挺殘忍的。有的病友說話說著說著就不記得十分鐘前的事了,如果是我的話,爸媽看到我這個樣子,得有多難受啊……”
小L所在的病區每天都有專門的家屬探視時間,有些病人的家屬即使白天上著班也都堅持不辭勞苦地趕來,有些面孔則是隔三差五地出現一次,讓她比較難受的是一些上了年紀的病人反而很少有人探視,人到暮年,被遺棄在了這樣一個和外界世界多少有點隔絕的地方,“陪伴”他們的只有非親非故的醫護人員。
每逢夜晚,病區所在的大樓都會迎來久違的寧靜,“和普通的醫院沒什么分別,我反而挺喜歡值夜班的時光,病人們會像孩子一樣酣睡,我有時候在想,對他們來說,能夠享有一場安眠,也總好過在嘈雜的世界里被動接收著那些來自外界的噪音吧。重癥病的病房有時會有一些聲音,那也是我們需要重點關注的區域,有的時候能聽到他們說夢話,雖然聽不太懂,但也算感知到一些他們的喜怒哀樂了。”
作為護士,小L最常感受到的還是病人們對“出去”的渴望,“出院只是最基礎的,這些進來過的人,要如何重新融入社會才是他們真正面臨的問題。”有的醫生會直接叮囑患者,出院以后要想當個“正常人”,就得隱瞞自己的這段病史,“我覺得這其實是社會的問題,而非病人的問題,我們收治的這些病人,情況穩定下來之后,跟普通人也沒什么分別,他們應該享有慢慢回歸正軌的權利,就像得了其他病治愈出院的人一樣,你難道就因為人家之前生過病就要另眼相待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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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L的講述中,頻繁提到一對每天來探視女兒的夫婦,他們的女兒在高考這年被診斷為抑郁癥,在小L的引薦下,我們聯系到了這位媽媽,她和我們聊了聊這些年在給女兒治病過程中心態上的一些轉變,以下是阿姨本人的自述:
我是在女兒被診斷為抑郁癥的那年才知道,這病是分單雙向的,單向的還算是精神障礙范疇,雙向的就要被歸為重性精神疾病的范疇了。
剛開始的時候,我和她爸爸對抑郁癥的了解少之又少,我們哪知道有那么嚴重啊,都不覺得是種病,以為就是小孩子快考試了,心理壓力太大。她最開始就只是變得沒以前那么愛說話了,每天一回家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跟我們的交流也僅限于吃穿層面的。我和她爸爸沒太當回事吧,就在情緒上開導過她幾次,跟她說放輕松之類的,畢竟18歲了,也是個大姑娘了,應該學會自己調控自己的情緒。
現在回想起來都有點后悔,如果我們能早點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讓她及時接受治療,也不會被抑郁癥折磨這么久,更不至于誤了今年的高考……
從最初的情緒低落,慢慢的,她開始出現非常明顯的焦慮和厭世,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壞的時候,就像變了一個人,拒絕同我和她爸爸進行任何交流。
我們真正感到恐慌是在一個周末,女兒在房間睡覺,我和她爸在書房用電腦,很無心的,我那天要找一個前幾天瀏覽過的網頁資料,順勢點開了瀏覽器的歷史記錄,這不點不要緊,一點嚇一跳:這都是什么啊?滿屏關于“死”的搜索記錄……還有很多關于“厭惡世界”、“想要自殺”的字眼,我當時就癱在椅子上懵了,緩了兩三分鐘才把她爸叫來看。
那天晚上我們倆一夜都沒合眼:我哭了一晚上,她爸爸查了一晚上資料,我們都有預感女兒是得了某種精神疾病,但當時就一個念頭:無論如何我們都要治好她,我們要把自己的女兒救回來。
在背后做足功課的同時,我們也一點點增加著對她的關心(怕一下子關心太猛讓她不適應),住院之后她有過一小段時間的自我否定,雖然未必都告訴我們,但我一有機會就告訴她,“你現在所有關于自己的負面想法,都跟你的個人能力沒關系,你只是生病了,但這個病就像感冒一樣,是可以治好的。“
很多人都會把抑郁癥和抑郁情緒混為一談,包括我們之前也是,但醫生告訴我們,當一個人的抑郁已經形成一種病癥的時候,它就不再是可以自我調控的情緒了,而是一種生理上的病變,是激素分泌的生理性疾病。
女兒今年放棄了高考,但我和她爸現在都非常平靜,因為真的有看著她一點點好起來的樣子,也就是在那時,我們都意識到為人父母最重要的并不是指著兒女功成名就或盼著他們給自己養老送終,健康平安,就是每一位父母最大的心愿。
我們也再不會用“瘋子”、“傻子”、“神經病”之類的字眼去形容任何人,只有親身體會過那種無能為力的痛苦,才會明白這些詞本身就包含著一定程度的“惡意中傷”。
女兒的狀態越來越好,已經準備再過幾個月就重返校園回歸同齡人的生活了,我和她爸爸雖然時不時地有點擔心,但總體上還是比較樂觀的,這更像是我們一家三口共同戰勝的困難,就算這些東西卷土重來,我們作為家人也還是會繼續陪伴下去。
同時,也呼吁大家能多一些對精神疾病的了解,更多地去體諒和關心那些處于病痛中的人,他們很多時候有苦難言,只能慢慢學著和病痛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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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說有家人陪伴的病人尚且是幸運的話,那最令人心疼的,可能是那些仍在獨自掙扎的“異類們“。
下面的故事,來自一位在精神科工作的醫生,雖然事情距今已經很多年過去了,但那是他職業生涯的一個轉折點。當時,他還在家鄉所在的小城工作,在那個鎮上的醫院里,他曾遇見過一個男人。
男人個頭不高,皮膚黝黑,穿著老舊但干凈,操著一口三句只能聽得清楚一句的方言,在一個平凡無奇的午后跌跌撞撞地闖入了精神科的領地。
坐班的醫生和病人都被嚇了一跳,起先以為他是來看病的,就耐心告訴他需要先去排隊掛號,排到自己才可以進來。男人嘴里嘰里咕嚕地說著讓人聽不懂的方言,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冒冒失失地就往醫生跟前遞。
醫生掃了一眼,并未明白他的用意,只好又重復一遍,“先去排隊掛號”,語氣顯然有些不耐煩了,外面那么多人等著看病呢,甭管你是病患還是家屬,都得按流程操作。
男人大概不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冷遇了”,好不容易說了一句能被聽懂的“謝謝”就退了出去,蹲在走廊的一角,攥著照片,怯生生地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有一個護士看不下去了,走過去試圖和他交流,剛開始他還是一個勁地把照片往護士手里遞,但當護士真的想要接過照片時,他卻又不給了,死死地攥著照片的一角,好像生怕護士把照片里的人搶走一樣。
經過幾輪反復而艱難的“溝通”,大家總算明白了這個男人的來意:
照片上的另一個男人,是他哥哥,和他一樣的矮小黝黑,他們來自北方的一個山村,幾年前,哥哥突然瘋了,狂躁、摔東西、自言自語,變得混混沌沌,村里的人哪見過這樣的陣勢,全都躲著走。
在那樣一個偏遠山村里,瘋子就是瘋子,人人都害怕瘋子,除了弟弟。只有在弟弟眼里,哥哥偶爾是安靜的、平和的,每每那時,他就會喂哥哥吃一點熱飯,給他換下臟了的衣服,想從那張仿佛一夜老去的臉上找到一點笑容。
直到后來有一次,哥哥又“發瘋”了,沖進了別人家里砸東西,不知是誰叫了村里的幾個壯漢,蜂擁而上,把哥哥帶走了。
從此,那個瘋了的男人,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在村民的記憶里,那是一個瘋子,但在弟弟的記憶里,那是自己的哥哥。
那幾年,他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去尋找他,他不知道哥哥被送去了哪里,但只有小學文化水平的他,還是那么執拗地獨自一人走出了山村,在外面一漂就是幾年。
剛開始是亂找,后來有人告訴他,不知是打趣還是話里有話地勸他放棄,“你哥進精神病院了”,可他顯然把那句話當了真,挨個把當地的精神病院和各醫院的精神病科跑了個遍......
只是過了幾年,便沒人能分得清,瘋的是他哥哥,還是他自己......
這件事成了醫生心里的一個胎記,每每有類似的事情發生,他的心便會隱隱作痛。
醫生告訴我們,很多病得不那么重的抑郁癥患者在求診時都會提到一個現象:周圍人多多少少都對他們患病一事持懷疑態度,“你就不能不那么矯情嗎?好好生活吧,別作踐自己了。“
而等到他們真的出現一些失常舉動時,人群又會失憶一般地表現出驚恐,“這就是個瘋子吧,我們離他遠一點,自己有病都不知道去看,真是......”
但世界上哪有什么與生俱來的瘋子呢?
無非是來自外界的眼光和深不可測的人心,將他們一點點推向了那個名為“不正常”的深淵罷了......
但陪伴與愛,
才是療愈病痛的良藥啊。
(作者案:疾病是一個永恒嚴肅的話題,為了保護患者家屬、醫生以及醫院的隱私,我們對部分采訪內容進行了一定的模糊與取舍,可能某些部分的描述在專業醫生看來,會有一些“不專業”,但我們希望大家感知的是一種態度,感謝所有采訪對象的支持與配合。)
采訪、撰文:Peter Peach、Holly
編輯:Hol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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