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特瑙山上海德格爾的小木屋
1960年代,詩人保羅·策蘭在給朋友漢斯·本德爾的一封信中寫道:“技藝意味著手工,是一件手的勞作。這些手必須屬于一個具體的人,等等。一個獨特的、人的靈魂以它的聲音和沉默摸索著它的路。只有真實的手才寫真實的詩。在握手與一首詩之間,我看不出有本質的區別。”把“詩”和“手”放在一起談論,這種方式深得海德格爾哲學的精髓。
馬丁·海德格爾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1889年出生于德國巴登-符騰堡州的一個天主教家庭,海德格爾曾經以成為神職人員為目標,后來卻“陰差陽錯”走上了哲思之路。1918年,海德格爾成為胡塞爾的助教,在胡塞爾指導下學習現象學,1927年海德格爾出版了使他聲名鵲起的哲學著作《存在與時間》。上世紀二十年代,魏瑪共和國在右翼勢力的沖擊下搖搖欲墜,納粹黨慢慢登上了彼時德國的歷史舞臺,隨之而來的還有一浪高過一浪的反猶運動,作為哲學家的海德格爾卻在1933年加入德國納粹黨,并在就任弗萊堡大學校長的演講中,發表了大量的納粹言論。一個本該被視為智慧代理人的哲學家,卻走上了通往“敘拉古”的道路。
海德格爾哲學前期和后期存在一個重要的轉向,前期海德格爾哲學的問題出發點是“此在”(Dasein),關注“此在的存在”,也就是“存在者的存在”,“存在本身”此時隱而不顯。到了后期,“存在本身”是海德格爾哲學的核心,“真理”來自于“存在的召喚”,具體的方法是“藝術”和“詩”。
在《存在與時間》中,海德格爾用存在主義“改造”胡塞爾的現象學,從“此在”的解釋學出發,哲學被定義為普遍的現象學存在論,解釋學的根乃是“實際生活經驗”,解釋學的任務就是把這個“實際生活經驗”顯示出來,“存在論的解釋學”意味著生活經驗本身是可理解的,“實際生活經驗”是非對象的、潛伏著的、發生著的生活境遇,它給“人”一個充滿意義的世界。這個“人”不是主體,而是一種境遇化的,完全投入實際生活經驗的一個“人”。
馬丁·海德格爾 德國哲學家
海德格爾的后期哲學,恰恰是對《存在與時間》的“內在的批判”,解析“存在”被遺忘的形而上學史,喚起非形而上學的“存在之思”。這種歷史化的視角,意味著遺忘之前有一個“無蔽”的時期,海德格爾認為在前蘇格拉底時期“存在本身”無蔽而彰顯,要回到這個開端,必須從“哲學”轉向“思想”,“形而上學”代表了一種“表象性思維”,“表象”(Vorstellen)就是把一切都設立為“對象”,主客分離,而“思”則是非對象性的,“思”要求一種生存態度的轉變,這種轉變是“向著物的泰然任之”(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這要求我們重新思考“語言”,海德格爾認為語言具有根基性,與大地歸為一體,人可以從大地那里能夠獲得一種穩固根基的持存狀態。
熟悉西方哲學史的人都知道,自從柏拉圖宣布將詩人逐出城邦后,哲學家和詩人一直處在一種緊張的狀態中,海德格爾認為正是柏拉圖終結了“思”的第一個開端,開始了哲學的開端,形而上學實質上就是柏拉圖主義,尼采是最后一個形而上學家,在他那里,形而上學走上了自身的極端,趨于終結。荷爾德林等詩人重新發現了被遺忘的“存在本身”,詩人們開啟了“思”的開端。
近代風起云涌的哲學革命之前,哲學被理解為亞里士多德所謂的“第一哲學”,亞里士多德是在一個相當寬泛的意義上談論哲學的,“哲學”來自于古希臘的“Sophia”(智慧)觀念,不僅指對各事物本質和內在關系的認識,也指把這種認識運用于理論和實踐的能力,在這個意義上,哲學既是形而上學,也是認識論,既是“理論科學”(數學、物理學),也是“實踐科學”(倫理學、政治學)。近代以來,各門學科紛紛從哲學中獨立出來,形成新的學科,古老的哲學需要重新定位,這個任務在康德那里被完成了,康德將哲學的任務的規定為“批判”(Kritik),在德語中,批判不僅有批評之意,也有反思和審查的意思。康德繼承笛卡爾以降的理論主義傳統,他的理性批判規劃帶有強烈的“奠基”色彩,康德把哲學劃分為“理論”和“實踐”兩個領域,他不僅在理論(科學)方面強調哲學的重要性,也賦予了哲學對實踐(智慧)的重要性。康德將“哲學”視為對“智慧”的“愛”,這隱含了向科學和智慧不斷趨近,卻永遠無法到達的意思,他無意中加速了當時已經處在分裂之中的“精神”的統一性。
伊曼努爾·康德 德國哲學家,德國古典哲學創始人
隨著“科學”和“智慧”之間的鴻溝不斷加深,古典時期精神的完整性宣告破碎,“價值”和“事實”一經分離,便再也無法彌合。
康德之后登上思想戰場的是德國浪漫派,原初統一性的喪失成為了時代的難題,對荷爾德林而言,回到“故鄉”也就重新回到了原初的統一性,這條路不在哲學之中,而在藝術和詩歌中,荷爾德林說:“哲學,這門科學的冷峻的崇高跟詩有什么關系呢?我有把握地說,詩是這門科學的開端和終結。正如米涅瓦出自朱庇特的頭腦,它也是出自一個無限的神性的存在的詩。到最后,在詩的里面,不可調和的東西重新匯聚在詩的充滿秘密的源泉里。”
通過荷爾德林,海德格爾發現了詩歌,在非形而上學的“詩”與“思”中,保羅·策蘭注定要與海德格爾“相遇”。
保羅·策蘭 繼里爾克之后最有影響的德語詩人
保羅·策蘭并非詩人原名,詩人原名保羅·安切爾,1920年出生于布科維納的切爾諾維茨,1918年之前,這里是奧匈帝國的領土,帝國解體后,此地變成了羅馬尼亞的一部分,保羅·安切爾出生在一個德裔猶太人家庭,成長過程中,接受了德語、羅馬尼亞語和希伯來語的教育。1941年,希特勒的納粹德國入侵蘇聯,切爾諾維茨的猶太人被趕入隔離區,不久便遭到驅逐,安切爾的父母被關進了集中營,雙雙死在里面,母親因不能勞動被一顆子彈射穿了頭部,他在詩歌《冬》中寫道:
下雪了,媽媽,雪落在烏克蘭:
救世主的光環是萬千顆粒的愁苦。
在這里,我的淚水夠不到你。
往日的招手只留下那默默傲世的一別……
我們就要死去:棚屋你何不眠?
這風,也像被驅趕者那樣逃散……
是他們嗎,那些在爐渣中冰涼的人——
心旌飄飄,臂是燭臺?
我在黑暗中依然故我:
柔能解愁,剛則斷腸?
我的星辰中有一架洪亮的豎琴,
琴弦生風,直到根根扯斷……
弦上偶爾懸著一朵時光玫瑰。
正在熄滅。一朵。永遠的一朵……
那會是什么呢,媽媽:成長還是創傷——
是否我也陷進了烏克蘭的積雪?
二戰期間,安切爾在軸心國的同盟羅馬尼亞從事強迫性勞動,1944年這里被蘇聯解放,安切爾在布加勒斯特做了編輯和翻譯,此時他使用了筆名策蘭(Celan),Celan是詩人姓氏Ancel的羅馬尼亞拼法相同字母的異序詞。1947年,策蘭偷偷離開斯大林鐵幕統治下的東歐來到維也納,他從這里轉往巴黎,在巴黎高師謀得一個德語講師的職位。策蘭為人低調、謙遜和內向,他當時已經是歐洲很有名的德語詩人了,但在巴黎高師并不為人所知。策蘭的同事,法國哲學家德里達回憶過一件關于策蘭的事,在一次學院院長的行政會議上,院長的致辭表明他不知道策蘭是誰,德里達的一個德語同事對院長說:“但是,先生,您知不知道我們這兒的語言教師是現存于世的最偉大的德語詩人?”
奧斯維辛集中營(納粹德國時期建立的勞動營和滅絕營)
集中營的經歷讓策蘭和海德格爾間接的同“死亡”產生了聯系,一個是間接的承受者,一個是間接的實施者,這種的對立,策蘭在《死亡賦格》中用低沉的語調“尖叫”道: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傍晚喝它
我們在正午喝在早上喝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
我們在空中掘一個墓那里不擁擠
住在那屋里的男人他玩著他的蛇他書寫
他寫著當黃昏降臨到德國你的金色頭發呀
瑪格麗特
他寫著步出門外而群星照耀他
他打著呼哨就喚出他的狼狗
他打著呼哨喚出他的猶太人在地上讓他們掘個墳墓
他命令我們開始表演跳舞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在早上喝在正午喝在傍晚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
住在屋子里的男人他玩著蟒蛇他書寫
他寫著黃昏降臨到德國他的金色頭發呀
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呀蘇拉米斯我們在風中
掘個墳那里不擁擠
他叫道到地里更深地挖你們這些人你們另一些
現在喝呀表演呀
他抓去腰帶上的槍他揮舞著它他的眼睛
是藍色的
更深地挖呀你們這些人用你們的鐵鍬你們另一些
繼續給我跳舞
清晨的牛奶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在正午喝我們在早上喝我們在傍晚喝
我們喝呀我們喝
住在那屋子里的男人你的金發呀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呀蘇拉米斯他玩著蟒蛇
他叫道更甜蜜地和死亡玩吧死亡是從德國來的大師
他叫道更低沉一些現在拉你們的琴爾后你們就會
化為煙霧升在空中
爾后在云彩里你們就有一個墳你們不擁擠
清晨的黑色牛奶我們在夜里喝
我們在正午喝死亡是一位從德國來的大師
死亡是一位從德國來的大師他的眼睛是藍色的
他用子彈射你他射得很準
住在那屋子里的男人你的金發瑪格麗特
他派出他的狼狗撲向我們他贈給我們一個空中的墳墓
他玩著蟒蛇做著美夢死亡是一位從德國來的大師
你的金色頭發瑪格麗特
你的灰色頭發蘇拉米斯
瑪格麗特是德國文豪歌德《浮士德》中的女主角,蘇拉米斯則是希伯來圣經《雅歌》中的女主角,德國人和猶太人,這在戰后一直困擾著策蘭。策蘭以德語來創作他的詩歌,德語對策蘭而言是一種奇怪的語言,同時是母語和殺人者的語言,使用這種語言本身就是一種痛苦,德里達在討論母語時說:“母語既是負載我們的居所,又是為我們所負載的房子,從生到死,永遠無法擺脫。”
1951年,策蘭開始接觸海德格爾,閱讀過程中他做了大量的筆記和批注。在海德格爾那里,自荷爾德林、里爾克和特拉克爾后,策蘭成了他最欣賞的詩人,他向策蘭贈送了自己的十多種著作,并親自安排策蘭的詩歌誦讀會。詹姆斯·K·林恩在《策蘭與海德格爾》一書中認為兩者之間有一場“懸而未決的對話”,這場對話是在兩者并未作出任何交流和溝通的情況下做出的,林恩指出策蘭在沒有閱讀海德格爾之前,已經是一個正在成長的海德格爾了。雙方在對方的顯現中找到了自身的共鳴,海德格爾對存在之澄明,語言的運行方式的關注,使得策蘭找到了自己詩歌的合法性,海德格爾則在策蘭的詩歌中找到了“詩所道說的東西中去經驗那未曾說出的東西”,詩啟示思的產生,思是詩意之思。
海德格爾的納粹經歷,使策蘭保持著與這位哲學家在認知上的差異,“死亡”是他們對話的核心,這關乎“大屠殺”和“見證”,“見證”是海德格爾一直回避的話題。
西奧多·阿多諾 德國哲學家、社會學家、音樂理論家
阿多諾曾言道:“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該如何理解這句話呢?阿甘本認為這句話討論是見證的不可能性問題,也就是詩歌、語言的不可交流性問題。從詞源上說,拉丁語中有兩個詞與見證(witness)有關,一個是testis,這個詞是指在法律訴訟中原告與被告之間的那個人,即第三方。另一個是superstes,指一個活過了某事件的人,即從頭到尾經歷了一個事因此可以作見證的人,也就是幸存者。這樣,幸存者的見證就有了邏輯上(就見證而言)和語言上(就證言而言)的不可能性。一方面,由于幸存者卷入了事件,他就不是第三方,不具有法律要求的客觀性。另一方面,他的證言不是對于現實中所發生事件的體驗,而是對于過去事件的記憶和回憶,是一種不在場的語言表達。阿甘本沒有否定幸存者的努力,只是從邏輯和語言上指出了“見證”的不可能性。
米歇爾·福柯 法國哲學家、社會思想家和“思想系統的歷史學家”
福柯在《詞與物》中分析了表象的確立是18世紀末和19世紀初歐洲認識論領域的事,在非認知層面,則發生在兩次世界大戰之際,這時候,人作為表象之物,赤裸裸的呈現在毀滅意識的威脅下。通過阿甘本的分析我們知道,奧斯維辛使得對“死亡”的表象變得不再可能。
這種不可能性恰恰賦予了見證與詩歌的可能性,策蘭詩歌的獨特性在于他所傳達出的一種沉默,伽達默爾認為策蘭晚期的詩歌中越來越傳達出一種“詞語中的寂靜的死寂”,這種沉默不是指詩歌不可言說,而是說詩歌在這里變成了一種純粹的對聲音的描摹,詞語失去意義,語言也就無法交流。
海德格爾反對將“語言”單純視作人類功能的說話,對語言本質的探求要將“語言”從認識論的語言觀中拯救出來,還原語言的存在論意義。海德格爾將語言看作存在的居所,海德格爾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說:“語言之本質現身乃是作為道示的道說”,道說是存在之說話,顯現在詩中,世界在道說的“澄明著”和“掩蔽著”之際被“端呈”。思與詩是道說的兩種方式,思不是追問,而是一種自行道說,是對允諾的傾聽,詩是純粹所說,是一種道說。“思與詩的對話旨在把語言的本質召喚出來,以便終有一死的人能重新學會在語言中棲居。”海德格爾曾舉例說,一個人可以滔滔不絕地說話,但絕不是道說,與之相反,某人可以不說話,在沉默中卻道說了許多。
在沉默中道說,阿多諾敏銳捕捉到了策蘭詩歌中的這種意義:
“策蘭的詩歌充滿了羞愧感,那是因為藝術在面對痛苦之時,既無法在經驗上加以把握,又無法使之升華為崇高。他的詩歌試圖通過沉默來言說最極端的恐怖感,從而使那些詩歌的真正內容轉化為否定性的。它們模仿一種潛藏在人類的無能為力的嘮叨之下的語言,甚至是一種潛藏在有機生命層次之下的語言:這是屬于石頭和星星的死語言。當有機生命的最后殘留被抹除之后,本雅明在波德萊爾那里發現的東西,即其詩歌中光暈之消失,便在策蘭詩歌中得到了表現。他在字斟句酌上的極端做法和他的嘮叨之聲混合在一起,使他成為偉大的詩人。”
面對策蘭的詩歌,阿多諾收回了當初的話,在《否定的辯證法》中,阿多諾說:“長久的受難有權利表達,就像一個受折磨者必須喊叫一樣;這樣,說在奧斯維辛之后不應該再寫詩可能錯了。”
奧斯維辛之后,詩人和哲學家間的這場“隱匿的對話”,深刻的改寫了當代西方思想界的生態,對不可見證的歷史創傷的表達,不再以詞對物的直接抵達為目的,轉而致力于揭示拉康“象征界”的符號意指系統的內在不穩定性,言說主體在創傷面前的失語狀態,這也是策蘭詩歌的獨特性所在。
喬治·阿甘本
意大利維羅拉大學美學教授,并于巴黎國際哲學學院教授哲學
1967年,策蘭第二次來到柏林,第一次經過柏林是在1938年的“水晶之夜”,那一晚,黨衛軍和納粹分子瘋狂的搗毀猶太人的商店,焚燒猶太人的教堂,在安哈爾特火車站,策蘭目睹了這一切。這次策蘭“故地重游”,安哈爾特火車站已經在戰火中被毀,只留下正面支撐在那里,策蘭在朋友帶領下參觀柏林,路過了“伊甸園”公寓,當年帶有猶太血統的德國左翼政治家羅莎·盧森堡和李卜克內西在這里被殘忍殺害,在當局對兇手的所謂“審判”中,當法官問及李卜克內西是否已死了時,證人的回答是“李卜克內西已被子彈洞穿得像一道篩子”;當問及羅莎·盧森堡的情況時,兇手之一、一個名叫榮格的士兵這樣回答:“這個老母豬已經在河里游了”!
策蘭在《你躺在》中寫道:
你躺在巨大的耳廓中,
被灌木圍繞,被雪。
去狂歡,去哈韋爾河,
去看屠夫的鉤子,
那紅色的被釘住的蘋果
來自瑞典——
現在滿載禮物的桌子拉近了,
它圍繞著一個伊甸園——
那男人現在成了篩子,那女人
母豬,不得不在水中掙扎,
為她自己,不為任何人,為每一個人——
護城河不會濺出任何聲音。
沒有什么
停下腳步。
庫切在《保羅·策蘭和他的譯者》一文開篇就提到了這首詩,他指出:“策蘭頂住了要求他成為一個把大屠殺升華為某種更高的東西也就是所謂'詩’的詩人的壓力,頂住了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初期把理想的詩歌視為一個自我封閉的審美對象的正統批評,堅持實踐真正的藝術,一種'不美化’也不促成'詩意’的藝術;它命名,它確認,它試圖測度已知的和可能的領域。”把劊子手和殺人犯的語言不經修飾,直接黏合在詩歌中,“篩子”和“母豬”顯示出了詩歌的力量。不需要太多相關的歷史背景知識,我們也能夠感受到詩歌在“沉默”的“尖叫”。
約翰·馬爾克斯·庫切,2003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策蘭一直避免使用“大屠殺”一詞,在他看來,類似的詞似乎暗示日常語言有能力說出它向其作出姿勢的事物,進而限定并掌握該事物。在一次公開演說中,策蘭說:“在那些喪失之中依然保存著一樣東西:語言。它,這語言,依然沒有喪失,沒錯,盡管發生那么多事情。但它卻必須經受自己的無言以對,經受可怕的緘默,經受招來死亡的語言的千百個黑暗。它經受卻無法說出發生過的事情;然而它經受事情的發生。經受而仍能再次顯露,被這一切所'豐富’。”
這一年七月份,策蘭應海德格爾的邀請,拜訪了他在弗萊堡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沒有人知道他們“說”了什么,回到巴黎后,策蘭寫了一首名為《托特瑙山》的詩:
金車草,小米葉,
從井中汲來的泉水覆蓋著星粒。
在小木屋里,
題贈簿里—誰的名字留在我的前面?
—,
那字行撰寫在簿里,帶著
希望,今天,
一個思者的走來之語存于心中,
森林草地,不平整,
紅門蘭與紅門蘭,零星,
生疏之物,后來,在途中,
變得清楚,
那個接送我們的人,
也在傾聽,
這走到半途的圓木小徑在高沼地里,
非常潮濕。
“圓木小徑”是海德格爾一本小冊子的名字,通往圓木小徑意味著對話和和解,這條小徑“非常潮濕”,非常困難。
1970年4月20日,猶太教逾越節當天,策蘭從塞納河上的米拉波橋一躍而下,他的書桌上放著一本《荷爾德林傳》,在翻開的那一頁,策蘭劃下了這句話:有時,天才會變得黑暗,沉入內心的苦井……
故事好像結束了,一首詩有可能在韻律上“結束”了,意義上卻還沒有“結束”。
“是石頭決定開花的時候。”
編輯:孔舒越、羅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