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宮體詩的審美價值 |
□ 石觀海 《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 2007年第04期 |
[摘 要] 浸透著南朝宮體詩派獨特審美情趣的宮體詩,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流行的必然性,為后人展示了特定歷史階段的女性美,構造了詩歌結構的形式美,強化了詩歌訴諸聽覺的音樂美和訴諸視覺的色彩美。 [關鍵詞] 南朝;宮體詩派;宮體詩;審美價值 [中圖分類號] 1206.2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671-881X(2007)04-0491-07 中國文學史上的“宮體詩”,是南朝詩壇上出現的一種詩體。關于這種詩體的內涵,前人有各種各樣的界定,倘若把這些界定整合而觀之,那么,“宮體詩”就是歌吟女性或男女之情的“艷歌(艷詩)”,它們的外在特征表現為詞采華艷、旋律柔婉、風格輕靡,永明以后的五言短制主要采用“新體”模式。這種詩體的稱名固然與梁昭明太子蕭統死后其弟蕭綱入主東宮有著直接的關聯,但是,這種詩體本身并不是蕭綱當了太子后詩壇上突然冒出來的一批毒蘑菇。只要不把目光龜縮于東宮的蕭墻之內,而著眼于南朝整個詩壇,就可以看出:“宮體詩”乃是有著恒久文學傳承的中國文人心底潛藏的“美人”情結,在南朝獨特的歷史文化語境中,左右詩歌創作活動的產物;從事這種詩體創作的流派則發軔于劉宋大明、泰始時期,成長于南齊永明年間,隆盛于蕭梁一代,衰颯于有陳王朝,綿亙宋、齊、梁、陳幾達一個半世紀。 但是,自隋唐以后,“宮體詩”似乎成了承載著原罪的惡謚。文人史官從詩歌維系國家興亡的傳統價值論出發,把“宮體詩”貶斥得一塌糊涂,不是貶之為毫無價值的垃圾文件,便是斥之為冶容誨淫的色情詩。其實,任何曾經輝煌過的詩體、詩派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和流行的必然性。漢末以來以迄南朝傳統道德意識的淡化,宋、齊、梁、陳君臣對市井文化的追逐與熱中,朝野之間“家競新聲,人尚謠俗”、“排斥正曲,崇長繁淫”的時尚風氣,以吟詠情性、放蕩聲色、講究辭藻、注重聲律為特征的文學“新變”思潮,促成了詩壇“宮體詩”如明陸時雍《詩鏡總論》所說的“聲色俱開”,姹紫嫣紅。其余波延及初唐乃至晚唐五代,影響甚至沖破國門,遠涉海東。至今由集艷歌之大成的《玉臺新詠》十卷,仍可以窺見當時“宮體詩”的繁榮景況。從“宮體詩”的形成過程與創作實績觀之,它也正如山水詩、田園詩或邊塞詩一樣,是古代詩歌中的一個品類,是古典詩苑中爭奇斗艷的百花之一。對這樣一種盛極當年、歷時久遠的詩體,決不能像韓愈那樣,僅用“眾作等蟬噪”一語便輕輕地予以掃蕩。如果把宮體詩派置于中國古典詩歌發展衍變的歷史長河中,給以歷時性的掃描、意象建構的剖析和審美價值的審視,就會發現:南朝宮體詩派作家以其豐富的作品為中國古典詩歌藝術寶庫作出了重要貢獻,他們“吟詠情性”,傳承了詩歌的永恒主題;變革求新,推進了古詩的律化進程;體物寓情,拓寬了詩歌表現的意象領域;同時,浸透著他們獨特審美情趣的宮體詩作又為后人展示了特定歷史階段的女性美,構造了詩歌結構上的形式美,強化了詩歌訴諸聽覺的音樂美和訴諸視覺的色彩美。 一、女性美 宮體詩的審美價值之一便是創造了南朝時代的女性美。詩中吟詠的女性身份各異,有舞女、歌伎、倡女、妃嬪、宮女、貴族婦女、織婦、搗衣女、采桑人、采蓮女,古代歷史上的女性陳皇后、卓文君、王昭君、班婕妤,乃至于幻想世界中的弄玉、織女、高唐神女、東鄰之子、羅敷、秋胡妻、宓妃等等,但是,詩人在具體的描寫中舍棄了階層、地位的懸隔,模糊了現實、幻想的界限,只是把她們作為自己感性愉悅的審美對象,集中筆力去夸張她們的音聲笑貌,去渲染她們的思情別怨。詩人們通過不自覺的抽象式的謳歌,塑造出具有南朝時代審美特征的“美人”形象,為她們設計了一系列醒目的審美特征: (一)雕 飾 宮體詩派詩人表現的女性美很少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美,大量是憑借化妝和服飾修飾了的人工美。這與現代社會的時尚很有些仿佛,但卻是南朝女性生活的真實反映。“京洛女兒多嚴妝”,她們在出頭露面之前,總是精心打扮自己,沒有化好妝就不肯輕易見人,如蕭綱的《美人晨妝》所說:“嬌羞不肯出,猶言妝未成。”有時即使化了妝,也還是“畫眉千度拭,梳頭百遍撩”(庾信《夢人堂內》)。甚至出了門,還得瞻前顧后,生怕妝化得不地道,江洪的《詠美人治妝》就曾寫道:“上車畏不妍,顧眄更斜轉。太恨畫眉長,猶言顏色淺。”這種生活折射在宮體詩中,便形成了女性形象幾乎無不傅粉施朱、妝鉛點黛、佩玉鳴環、小衫廣袖,試看張率、蕭綱詩中的兩位女性形象: 雖姿自然色,誰能棄薄妝?施著見朱粉,點畫示赭黃。含貝開丹吻,如羽發青陽。金碧既簪珥,綺觳復衣裳。方領備蟲彩,曲裙雜鴛鴦。手操獨繭緒,唇凝脂燥黃。(張率《日出東南隅行》)佳麗盡關情,風流最有名。約黃能效月,裁金巧作星。粉光勝玉靚,衫薄擬蟬輕。密態隨流臉,嬌歌逐軟聲。朱顏半已醉,微笑隱香屏。(蕭綱《美女篇》)兩詩中的“佳麗”雖然長就了一副“自然色”,但詩人著力刻畫的還是化妝、佩飾、服裝,通過這些人工手段精心雕琢、刻意修飾出來的亮點,“佳麗”才占盡了“風流”。 蕭綱詩中的約黃效月、裁金作星,意即鬢角涂成微黃,把金紙裁成星狀貼在臉上,這種妝飾似乎是南朝女性的流行時尚,因為也見于其他人的不少詩中,如江洪的“薄鬢約微黃,輕紅澹鉛臉”(《詠歌姬》),費昶的“留心散廣黛,輕手約花黃”(《詠照鏡》),張正見的“裁金作小靨,散麝起微黃”(《艷歌行》),徐陵的“低鬟向綺席,舉袖拂花黃”(《奉和詠舞》)等等。穿著和飾物在人為美化女性方面與化妝同樣重要,除張率、蕭綱詩中提到的“方領備蟲彩,曲裙雜鴛鴦”、“衫薄擬蟬輕”外,其他宮體詩派的作品中也都屢有言及,如王融的“輕裙中山麗,長袖邯鄲嬌”(《散曲》)、沈約的“領上蒲萄繡,腰中合歡綺”(《洛陽道》)、吳均的“長裾掃白日,廣袖帶芳塵”(《攜手曲》)等。服裝大都注重輕、薄、窄、小,為了不致臃腫,甚至“逾寒衣逾薄,未肯惜腰身”(王叔英妻劉氏《暮寒》)。佩飾則多為金釵玉釧、珥珰步搖、珠繩玉勝之類,如詩中所寫:“江南稚女珠腕繩,金翠搖首紅顏興”(蕭衍《采菱曲》)、“花釵玉宛轉,珠繩金絡紈”(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之五)、“香纓麝帶縫金縷,瓊花玉勝綴珠徽”(劉孝威《賦得香出衣》)、“圓踏耳上照,方繡領間斜”(費昶《華光省中夜聞城外搗衣》)等。插花執扇也是艷詩中襯托女性美的雕飾手段,“團扇承落花,復持掩余笑”(何遜《苑中見美人》)、“冪歴(上有)懸丹鳳,逶迤搖白扇”(吳均《和蕭洗馬子顯古意》之五)、“帶前結香草,鬢邊插石榴”(蕭綱《和人渡水》)、“衣薰百合屑,鬢插九枝花”(費昶《華光省中夜聞城外搗衣》)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