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選繪畫將唐宋艷麗的貴族山水回歸為平淡簡遠的平民式山水,為寫意文人山水的進化提供了榜樣和途徑。相對于既是學生又是朋友的趙孟頫,錢選可謂“默默無聞”。但歷史上正是這些“不求聞達于諸侯”的士子,以并不顯赫的身姿承擔起千年沉重的文化分量。錢選通曉經史詩文,窮究丹青八法,旁及印學、音律,可謂無所不能。唯不能者就是北上做官,不事王侯異主,真正做到“富貴于我如浮云”。由于固執地隱退到歷史的冷宮,所有著述付之一炬,增加了后人對錢選研究的困難,于是多集中于其繪畫與思想,也是史料稀少。
本期錢選研究專題共五篇論文,《錢選研究述評》對20世紀20年代以來關于錢選的研究方向、過程、觀點、立場作了較為完整的述評;《〈浮玉山居圖〉圖示分析兼論“視覺錯位”》從圖像學的視角,結合美術史論,圖像比對,指出其“視覺錯位”“平面化”的特征;《〈四明桃園圖〉辯疑》利用圖像分析,結合題跋、史料運用,指出此圖為仿錢選作品;《錢選的書法及其他》則從錢選題款墨跡出發,結合史料和圖像分析,對錢選的書法、印學等方面進行了首次探討。
一、錢選的生平、畫家身份
關于錢選畫家身份的爭論主要集中在文人畫家還是職業畫家這個問題上,有學者認為錢選的繪畫“精巧工致,姿韻嫵媚”,其畫法“完全是南宋‘近世’‘畫史’的‘恒事’,而與文人畫風是大有徑庭的”。杜哲森也認為錢選的繪畫風格“屬于精于刻畫的工細風范,并不太符合文人們的審美追求”。臺灣的王靜靈從《秋瓜圖》入手進行技法、風格等方面的分析,最終得出了錢選屬于職業畫家的結論。
但也有學者持相反意見,如已故歷史學家李亞農認為錢選是“元及明清七八百年來占絕對優勢的文人畫的偉大先驅者……是元明清三代文人畫的宗師”。徐書城認為“運用‘工筆’設色技法的文人畫家—錢選,其美學的實質則屬于文人“寫意”藝術的范疇”。臺灣學者石守謙雖然定義錢選為職業畫家,但他認為“錢選絕非一般的職業畫家,他的山水畫記錄了其作為高貴隱士的精神旅途”(筆者譯)。
徐建融、杜哲森、王靜靈的分析過于關注錢選繪畫中形而下的類似于南宋院體畫風的技法而忽視了錢選繪畫中形而上的寫意精神與傳達出的士氣、典雅之氣、文人之氣,并沒有看到錢選的繪畫在宋元之變中所呈現出的“洗”出清雅、詩書畫印結合的獨特性,亦沒有看到其繪畫中屬于粗筆文人畫的“書寫”成分與精神,其結論亦稍顯偏頗。石守謙、方聞的觀點比較相似,二人看到了錢選繪畫中的文人畫精神,看到了錢選繪畫與南宋院體之間的不同等等,見解獨到。
二、錢選的繪畫藝術
高居翰在《隔江山色:元代繪畫》中認為錢選《浮玉山居圖》屬于早期作品,對于此畫風格的定位,自相矛盾,一會兒說“古意”是此圖精髓之所在,認為此圖“重新拾起了數百年前塵封已久的畫風”,一會兒又說此畫不夠“古”,從此畫中沒有看到錢選對趙孟頫從北京帶回吳興的那批古畫的反應。此論值得深入的再次討論,余以為此圖最早的創作時間不會早于1286年,因為圖中有作者自題“招隱”等字樣,1286年蒙元才南下“招隱”才俊。再者此圖的確不“古”,而且很新,圖中技法語言上的粗放、瀟灑與畫面精神意境的清雅脫俗,都證明了此圖是錢選在早期臨古基礎上的再創造。
錢選存世的人物畫并不多,有《西湖吟趣圖》《柴桑翁圖》《楊妃上馬圖》《扶醉圖》《蹴鞠圖》等。其中真偽很難判定,王衛認為錢選的人物畫只有《柴桑翁圖》一件可以信為真跡,其人物畫師法顧愷之、李公麟,畫風古樸平淡。中國書畫鑒定組認為《西湖吟趣圖》屬于宋人畫。美國中國繪畫史研究學者James Cahill(高居翰)對錢選的人物畫作品做了深入的分析與研究,認為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錢選的《楊妃上馬圖》是真跡,認為此圖不同于一般的人物畫作品,作品在向世人呼吁他們所懷念的昔日強大富足、橫掃蠻夷的唐代,認為此圖“維護了元初文人優越的文化精神財富,當他們受到文化貧瘠的野蠻強敵屈辱時,這一財富是他們唯一可以自持的東西了”。
關于錢選的繪畫風格,美國學者方聞認為錢選的繪畫“標志著客觀再現性繪畫的結束”。徐建融雖然認為錢選畫風與文人畫的作風是大相徑庭,但同時又指出了錢選畢竟是一位詩、文修養很高的士大夫,因此他的畫中自然而然地有一種士氣迸發,而不同于一般的眾工之跡。胡光華認為錢選的青綠山水畫呈現出文人化、寫意化的現象,這對元代文人畫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
三、錢選的藝術理論
這一類的研究基本都集中在探討錢選提出的藝術理論如“士氣”“戾家說”“以書入畫”等方面。如王衛認為錢選的繪畫有士氣,認為錢選提倡士氣、提倡筆墨趣味,并對明清繪畫的發展具有很大的影響46﹞。也有人對錢選與趙孟頫對話中的“戾家說”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如萬青力的《由“士夫畫”到“文人畫”—錢選“戾家畫”說簡論》是一篇對錢選研究相當深刻的文章,他對錢選與趙孟頫關于“戾家畫”的一段膾炙人口的對話進行了深入的研究,指出了由于元代初年士人與商人的對立較為尖銳,儒戶與匠戶的區分也較為嚴格,便產生了戾家與行家的觀念,這是錢選“戾家畫”說產生的社會根源,認為錢、趙關于“戾家畫”的爭論,是異中見同,兩人都是輕“戾家”而重“行家”,共同開啟了元代由“士夫畫”到“文人畫”的歷史進程。
四、對錢選傳世作品的考證
比較有爭論的是錢選的《草蟲圖》,金維諾認為美國底特律美術院收藏的《早秋圖》即是錢選的《草蟲圖》,屬于真跡。而王衛則持反對意見,他認為《草蟲圖卷》在畫法上作者運用赭石加墨直接表現蘆葦與荷葉,這一繪畫技法在錢選的花鳥畫作品中是根本沒有的,在錢選之前的其他人的繪畫中也是沒有的,還認為此圖落款的位置不符合錢選落款的習慣,最終認為此圖與錢選的畫風決無相通之處,屬于偽作。此論值得再討論,從上述角度去判斷一幅作品的真偽,則忽視了畫家繪畫技法的多樣性與多變性,要知道畫家在不同時期會有不同的技法特點,即使在同一時期也會出現不同的繪畫探索而呈現不同的技法特點,若依此去判定某一幅作品真偽,似乎有點不太準確。
五、錢選與趙孟頫的關系
錢選與趙孟頫的關系十分微妙,張雨、黃公望、倪瓚等人認為錢選是趙孟頫的老師,趙孟頫在《松雪齋集》中說錢選是他的朋友,李鑄晉認為趙孟頫對錢選稱友而不稱師的原因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可能是因為錢選成名較早,趙孟頫常觀其作畫,從中受益,因此當時文人認為錢選是趙孟頫的老師,而趙孟頫則認為是朋友;第二種可能是趙孟頫出仕元朝,而錢選以詩畫隱居,當時文人揚錢貶趙,故有錢選為趙孟頫之師的說法。李鑄晉先生的觀點中第一種可能性最大,第二種則根本不成立,因為張雨、黃公望、倪瓚對趙孟頫無比推崇、無比佩服,不可能存在“揚錢貶趙”的現象。
結語
通過對錢選已有研究成果的梳理,錢選研究還存在極大的空白。如錢選在元代初期畫壇的真實地位如何;他既然身為“吳興八俊”、“吳興三絕”之一,那么為什么后代畫家對他的評價不高,他的影響也隨著歷史的推進逐漸減弱;趙孟頫在“吳興三絕”中以“字”名世,為何后來代替了錢選的“畫”的地位;錢選對趙孟頫的影響到底有多大,錢選對文人畫理論的形成到底起到了什么樣的作用;錢選對繪畫詩、書、畫、印結合的藝術形式發展的貢獻;錢選的繪畫在南宋院體畫風向元代文人畫風過渡中起的作用如何等等。這些都是目前學術界還沒有研究與解決的問題。對以上問題的研究,則會彰顯錢選的畫史地位與意義,會讓我們對錢選有一個客觀的全面認識,充分認識到錢選在宋元易祚環境下,扮演的上承南宋院體,下開元代文人畫風先河的重要角色,充分認識到錢選在元代初期畫壇上的先鋒作用。
【詳見《中國書畫》2016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