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書名實考
——兼及康有為、楊守敬真書論之比較研究
中國書畫報 朱中原
鄧石如《泰山嵩岳楷書中堂》
何紹基《楷書冊》局部
千百年來,關于真書之名實,聚訟紛紜,訛誤繁多,累世代有紛爭,漸成一書學公案。古今之論書,尤其明以后,多將真書與楷書混為一談,以致以訛傳訛,謬論百出。至清末民初,論書者已多不辨真書、楷書之別,或知真書,但仍習慣性將真書作楷書、將楷書作真書,不如此,則難以為學界所接受,迨成一慣習,以致貽誤后學。清末以后書論中,多將真書、楷書混用,即使楊守敬、祝嘉等書論大家亦不例外。近讀楊守敬《學書邇言》,其有關真書之論,將真書作楷書,真、楷合用。蓋楊氏一代學人,著名金石家、藏書家,又清末民初書壇領袖,亦有此訛誤,實為可憾。遂撰文,試為真書一辨究竟。
欲明真書之名實,需先明真書、楷書之別。自古及今,有將真書作楷書者,有將楷書作正書、正楷、真楷者,有將楷書作今隸者。至多者,則為楷書、真書混用,謂楷即是真,真即是楷。蓋真書者,盛于漢末魏晉間書耳;楷書者,盛于唐人耳。真書者,有雜于篆隸之間者,有雜于隸楷之間者,有雜于隸行、隸草之間者,有雜于行楷之間者,其筆意似斷未斷、似連非連、似楷非楷、似隸非隸。真者,正書之極軌也;楷者,特于唐人矩度謹嚴之書也。清以后書論中,多將真書、楷書雜用,有時稱真書,有時稱楷書,有時稱真楷,有時真書、楷書指同一書體,有時分指不同書體。
關于真書,康有為《廣藝舟雙楫》中多有精彩論述,且為近世書論中,罕見對真書名實有精到之表述者:
真書之變,其在魏、漢間乎?漢以前無真書體。真書之傳于今者,自吳碑之《葛府君》及元常《力命》《戎輅》《宣示》《薦季直》諸帖始。至“二王”則變化殆盡,以迄于今,遂為大法,莫或小易。上下百年間,傳變之速如此,人事之遷化亦急哉!自唐以后,尊“二王”者至矣。然“二王”之不可及,非徒其筆法之雄奇也,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后人取法“二王”,僅成院體,雖欲稍變,其與幾何,豈能復追蹤古人哉?智過其師,始可傳授。今欲抗旌晉、宋,樹壘魏、齊,其道何由?必自本原于漢也。
康有為明確指出,真書之變在漢魏間,然真書之源則不在魏而在漢。也就是說,漢時即已有真書體之雛形,而流傳下來的真書體,比較早的是三國吳之《葛府君碑》,以及鐘繇的《力命帖》《戎輅表》《宣示表》《薦季直》,而到了“二王”之時,則已蔚為大觀,形成了十分成熟的真書體勢。那么,康氏所言真書究為何體呢?真書與楷書是否是一回事?如果是,為什么真書又叫楷書?如果不是,真書與楷書又是什么關系?各自又是怎樣的一種書體形態?這是解決真書名實的關鍵問題。康有為明確指出,漢以前無真書體。那么,漢以前的書體是什么呢?篆、隸書。漢代的書體是什么呢?隸書、分書、真書、草書等等。篆、隸書的書體特征是什么呢?筆畫圓曲,結體扁方,多中鋒用筆,而隸又為篆之捷也。也就是說,真書用筆基本已經擺脫了篆、隸書的用筆,也即很少有圓曲筆畫,原來的曲筆向直筆邁進,當然,這個邁進的過程是漫長的,直筆中也仍然還保留了篆、隸書的曲筆。這種書體介于隸、楷書之間,此種轉變于漢末三國表現得尤為明顯,對王羲之書風影響甚巨。康有為直接指出,王羲之真書,即直接來源于漢分,也即八分書,“蓋所取資,皆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故體質古樸,意態奇變”。這里所取資的漢魏間“瑰奇偉麗之書”到底是什么呢?這就是分書和真書,而真書是由分書向楷書過渡的一種書體,但這種書體當然不是今天意義上的楷書。今人以王羲之《樂毅論》《曹娥碑》《洛神賦》等為六朝楷書之極則,并以唐人楷書準繩之,實乃謬誤。此乃六朝真書而非楷書,若以唐人楷書矩度右軍真書,實南轅北轍也。雖今世所傳右軍諸真書名作,其結體用筆皆與唐人楷法頗有聯系,然殊不知,今所傳右軍諸名跡,皆唐以后摹本。唐以后摹本與右軍真面貌本不相干,又何來右軍真書劇跡?故楷與真雖一字之差,然卻謬以千里。唐以后無真書,唐以前無楷書,此已為定論,若二者混同,則書體千差萬別矣。王羲之書既然取資漢魏間書,則“體質古樸,意態奇變”,而觀今世所傳王羲之《樂毅論》《黃庭經》《曹娥碑》諸帖,很難說“體質古樸,意態奇變”“瑰奇偉麗”,蓋唐以后摹本之故也。
康有為在《廣藝舟雙楫》中認為,真書最盛時代當在六朝,“今世所用號稱真楷者,六朝人最工,蓋承漢分之余,古意未變,質實厚重,宕逸神雋,又下開唐人法度,草情隸韻,無所不有。晉帖吾不得見矣,得盡見六朝佳碑可矣”。康氏認為,六朝碑是真書的極致,晉帖今世已不復見真跡,但從六朝佳碑可知晉人氣象。典型如刻于南朝宋大明八年(464年)的《劉懷民墓志》,此志與《爨龍顏碑》《嵩高靈廟碑》兩碑書風相似,筆法凝重圓潤,書體介于隸楷之間,是難得的精品。而稍后的南碑之典型《劉岱墓志》,齊永明五年(487年)刻,出土于江蘇省句容縣。此碑結體端莊,用筆平直,風格秀媚,和南朝鐘、王一派有繼承關系,已有明顯楷書成分,而與《爨龍顏》《劉懷民墓志》等則書風迥異,從中可見真、楷變化之軌跡,且此碑直接影響到隋碑,可謂隋唐楷法之先聲。于此,亦可證王羲之《樂毅論》《黃庭經》《曹娥碑》諸真書體勢之可尋,雖右軍諸帖皆后世摹本,然此諸摹本,亦可次右軍真跡一等,或聊作真跡亦未嘗不可。
而楊守敬《書學邇言》的開篇,關于王羲之諸小楷之真偽恰有如下一段十分有意思的論述:
秦之小篆,漢之八分,各臻極則。魏晉以下,行草代興,篆分遂微。然右軍之工草隸,所云隸者,即今之楷書,而世傳《樂毅論》《黃庭經》《東方象贊》《曹娥碑》等小楷書,結體與分書迥異。今以晉之《爨寶子》、劉宋之《爨龍顏》、前秦之《鄧太尉》《張產碑》,明是由分變楷之漸,而與右軍楷書則有古今之別。故近來學者,疑右軍諸小楷為宋人偽作,但以六朝碑碣為憑。然鐘繇之《宣示》《賀捷》,又似有分書遺意,則右軍手跡,當必有合,展轉傳摹,遂至失真,未可盡嗤為偽也。
應當說,楊守敬的六朝真書真偽論不能說沒有道理,他對前人關于王羲之諸真書法帖的質疑進行了批駁和反質疑。在他看來,過去一些人以六朝碑來證王羲之書,以六朝碑有分書遺意,而王羲之諸小楷無分書遺意,故此斷定王羲之諸小楷為偽,他認為此種論斷是有失偏頗的。事實上,不論是他反駁的人還是楊守敬自己,關于六朝真書的判斷都是有失偏頗的。如果以六朝碑證王羲之諸小楷為偽,當然有一定道理,所以楊守敬的質疑是沒有道理的。但楊守敬的結論又是正確的,即不可盲目以六朝之碑證六朝帖之真。雖然結論正確,但他缺乏足夠的依據。討論王羲之的真書真偽問題有一個前提不能忽略,那就是王羲之諸小楷本身就是后人的摹本,已非原作真面目,故不能拿來作為與六朝碑進行風格比擬的依據。所以,楊守敬對右軍真書的判斷仍然不高明。也就是說,不論判斷王羲之諸小楷為真或是為偽,皆無意義。原因在于,楊守敬還是站在碑帖收藏家的立場上進行評判,而不是考古學立場上進行判斷。這就好比要去嚴肅考證民國時文章大家梁啟超的篇篇文章,如果要去較真,則梁啟超每篇文章未必均出自他之手,有些是他口述、秘書記錄整理而成,有些是后人根據演講錄音整理而成,亦未必經梁氏本人審閱。這樣的考證有沒有意義呢?有,但意義只在于真偽辨別。但如果以此來對梁啟超整體文章風格及成就進行判斷,則毫無意義!因為,這樣的真偽并不影響對其整體風格的判斷。書法的審美評判也是如此。楊守敬認為右軍諸真書未可盡斥為偽,依據是鐘繇的《宣示表》《戎輅表》等有分書遺意,而王羲之又是學鐘繇的,則王羲之諸真書法帖自然就是真跡無疑了。這里,楊守敬顯然犯了一個錯誤,即以鐘繇之書證王羲之之書。以鐘書證王書當然無可厚非,但不能忽視一個前提,就是鐘繇之書必須是真,否則不能證王羲之書為真。何況,鐘繇流傳下來的《宣示表》《戎輅表》,并沒有多少分書遺意。當然,這是摹刻本,摹刻本沒有多少分書遺意,不等于鐘繇原作就沒有分書遺意。而且,留存至今的《宣示表》刻本,一般論者都認為是根據王羲之臨本摹刻,始見于宋《淳化閣帖》。后世《閣帖》、單本多有翻刻,當然以宋刻宋拓本為佳。如果現存的鐘繇《宣示表》是依據王羲之臨本所刻,則當然不能以此證明王羲之書風的漢分遺意!前提錯,結論自然錯。這就更進一步證實了楊守敬的論證是缺乏嚴謹性的。也就是說,鐘繇真跡完全可能有分書遺意,而王羲之真跡也有分書遺意,但關鍵是不能以鐘、王的后世摹刻本來作為判斷的依據。故此,楊守敬和其他一些人的真偽論就都顯得沒有多少意義和價值。
康有為則繞開了王羲之諸小楷真偽的問題,而以天才的筆墨論述王羲之真書與漢分之間的流變,這是高明之舉。當然,我們且不去管康有為此論是否有書法文本上的依據,也就是說,很多人會有疑問:康有為如此說,到底見到了王羲之的真跡沒有?他如果見到了,得出此說,尚有其合理性;如果他沒有見到,則只能說是他的推測,甚至可以說是胡說。
康有為是否見到王羲之淵源于漢分的法書真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的這一論斷是否可靠。事實上,康的這一論斷帶有某種哲學的超前性,而且,康有為有此結論,并非是空穴來風或胡亂猜想。他引用王羲之書論作為依據:“予少學衛夫人書,將謂大能;及渡江北游名山,見李斯、曹喜等書,又之許下,見鐘繇、梁鵠書,又之洛下,見蔡邕《石經》三體書,又于從兄洽處,見張昶《華岳碑》,始知學衛夫人書,徒費年月耳。遂改本師,仍于眾碑學習焉。”(王羲之《題衛夫人〈筆陣圖〉后》)這一段王羲之論書也是傳說,有可能是后人偽托,未可盡信為真。但這只能說是沒有得到確證,并不意味著就是偽。何況,即便為偽托之作,亦并非毫無依據。換句話說,無論這個書論是否出自王羲之之口,均不影響對王羲之學書路徑的判斷,應該說,上述對王羲之學書路徑的敘述基本是可靠的。蔡邕的《熹平石經》殘石倒是保存了下來,而梁鵠的書跡今天則已不可見,但從古代書論中,依稀可知梁鵠善分書、真書,與蔡邕相仿佛。魏晉本就連著三國,前后不過幾十年,王羲之能見到漢代分書碑刻是完全有可能的,故此,僅憑常識判斷,王羲之書多來源于漢碑,完全符合常理。就材質分,漢代書跡無非幾種:一為碑刻,二為簡牘,三為鐘鼎及磚瓦銘文。磚瓦銘文仍可歸于廣義的漢代石刻之中,而簡牘書因朝代更替,府庫簡牘文書均已隨朝代之更替而封存,除非考古發掘,后世人不能發見。故王羲之學書亦多碑刻,此外,王羲之本北方人,長年游歷于江北之洛陽、許都等地,故其書多受北方碑書影響,殆無可疑。由此可見,王羲之真書之來源顯然與漢代分書有密切關系。但從流傳至今的王羲之真楷諸作中,似乎已難見漢人氣象,這是一個困惑了無數人的問題。問題的關鍵是,我們今天所見到的王羲之諸真楷書跡,沒有一件是他的真跡。故此,不能以今所見王羲之真楷書跡去判斷王羲之真楷書作的本來面目。這就是康、楊二人關于真書論異同及高下之所在。
關于真書筆法之源,康有為于其《廣藝舟雙楫》中有進一步論述:“東漢之隸體,亦自然之變,然漢隸中有極近今真楷者。”康氏所言之漢隸中近真楷者,即真書之雛形,不妨以時間為序,分而簡述之:如《高君闕》,碑在今四川雅安境內,碑中“故益州舉廉丞貫”等字,“陽”“都”字之“邑”旁,“直是今楷,允似顏清臣書”。考《高頤碑》為建安十四年(209年),此闕雖無年月,當同時也。《張遷表頌》即《張遷碑》,為漢隸極品,方整樸茂,被康有為認為是“真楷之祖”,“其筆畫直可置今真楷中”,下啟北魏諸碑。《楊震碑》波磔尚鮮明,儀態雍容,康氏稱其為“似褚遂良筆”。康氏謂《子游殘石》《正直殘石》《孔彪碑》,亦與真書近者。原因是《子游殘石》“有拙厚之形而氣態濃深,筆頗而駿,殆《張黑女碑》所從出也”,開《張黑女》和六朝石刻的先河。而關于《孔彪碑》,楊守敬《平碑記》云:“碑字甚小,亦剝落最甚,然筆畫精勁,結構謹嚴,當為顏魯公所祖。”一句為“為顏魯公所祖”道出其中消息,此為楊守敬的點睛之論。在這一點上,楊守敬和康有為出奇地一致,二人均認為《孔彪碑》乃是真書之祖(當然“祖”未必是一碑),而楊守敬則進一步將此碑作為顏魯公楷書之祖。
在《廣藝舟雙楫》中,康有為描繪了一個真書筆法演變的軌跡,《張遷碑》上承西周《盂鼎》書風,四周平滿,嚴正樸茂,而且接近楷法,開啟北魏《張猛龍碑》《龍門二十品》一路書法。亦有人認為,“北魏《鄭文公碑》《始平公造像記》等石刻、造像無不與其有著嫡乳關系”。
在康有為看來,到了三國吳時的《葛府君碑》和《谷朗碑》,則真書已完全臻于成熟,于此可見,吳國乃真書之集散地。然就體勢而言,此二碑尚有隸書的平正姿態,而筆畫則已泯滅了波磔。故康氏認為,“南碑當溯于吳”,以此二種為“真楷之極”,特別是《葛府君碑》,“尤為正書鼻祖”,其說后來多為書法史研究者所繼承。但如果用標準化楷書的概念去套用真書,則又大謬不然。康氏所謂《葛府君碑》和《谷朗碑》,已經形成了一種成熟的真書體,并非是說真書體就趨于定型化。事實上,真書體本身一直就沒有趨于定型化,真書體是一種介于隸書和標準化楷書之間的書體,也可以說是隸楷書,故此種書體用筆多變,結體奇崛,千變萬化,最富于創造性和藝術性,而一旦定型化,則其藝術性和創造性即趨于凝固。
此二碑與同為漢碑極品的《張遷碑》相較,《張遷碑》雖為隸書,然其用筆結字多方正平直,乃方筆之極軌,而《葛府君碑》《谷朗碑》,則在《張遷碑》基礎上進一步簡省筆畫,筆畫進一步平直化,且于方筆基礎上參以圓筆,其方峻樸茂不及《張遷》,然其靈動俊逸則過之矣。《谷朗碑》用筆端勁有致,尚多漢分筆意。字雖稱隸,實則體勢已近真楷,故亦有定為楷書者,然此楷書,實為真書,康氏將其稱為“真楷”,實真書之謂,之所以謂其“真楷”,乃礙于當時習慣也。《谷朗碑》結體方整,筆畫圓勁,書風渾樸古雅,與曹魏諸刻風格稍異,但同為開后世楷書法門的重要碑刻。翁方綱《兩漢金石記》云:“其字遒勁,亦有漢分隸法。”康有為稱其古厚,為真楷之極。《靈廟碑》即為《中岳嵩高靈廟碑》,乃由隸書向楷書過渡書體,康有為評此碑書為“體兼隸楷,筆互方圓”。由于它脫胎于魏晉隸書,所以隸書森嚴;又因為是尚未成熟的楷書,故結體自由,用筆無拘無束。此碑以其獨特的風格,為世人所重。
康有為論書尤為注重“新理異態”,也即是注重對原有書體之創變,其“變”之理念貫穿始終,故他說:“右軍欲引八分隸書入真書中,吾亦欲采鐘鼎體意入小篆中,則新理獨得矣!”康氏借助他的“變法”理論,對王羲之的書法成就予以了高度概括與提煉,認為王羲之變八分隸書之法為真書之法,從而在真書體這一書體創造上做出了卓越貢獻,并自豪地認為自己也是在遵循這一理念。可見,康有為雖尊碑,但不僅沒有貶低作為帖學宗師的王羲之,而且將其作為一個碑帖融會式的開山祖師,而給予了高度褒揚,即便是唐太宗在世,對王羲之的褒揚也無法與康有為相媲美。當然,唐太宗之褒揚王羲之,純出于個人情感式的褒揚,并無多少學理性,而康有為之褒揚王羲之,則是從書體演變史的角度給予了高度評價,未可同日而語。
既已明真書之流變,那么真書又是如何產生的呢?
這一切皆源于“分”。只有正確理解了“分”,才能理解真書及真書誕生之源。“分”即“八分”。所謂“八分”,乃是指書法體勢的一種變化、演進進程,而非書體。須知,八分與八分書實二意,八分是書法變化的一種指稱,而八分書則是誕生于漢代的一種書體。“八分”之“八”,非數字之八,八分之八乃是一種活稱,“八”字本身就是“分”之意,許慎《說文》謂:“八,別也,背也。”也就是說,八分或八乃是對原有書體或書法體式的一種逆勢和背離。比如篆書為古籀文的八分,小篆為大篆的八分,西漢隸為秦篆的八分,東漢隸又為西漢隸的八分,而東漢末三國的真書又為東漢隸的八分。這樣的八分,既是對原有書法筆法的一種傳承、進化和演變,又是一種背離,這種背離的進程則誕生了一種新的書體。那么到了東漢時,在西漢隸的基礎上誕生了一種新的書體,也即康有為所說的“漢分”,即八分書。那么什么是八分書呢?八分書是在西漢隸書基礎上誕生的,而西漢隸是怎樣一種形態呢?康氏說,西漢隸無波磔,而只是在秦篆基礎上將篆書之圓筆變為方筆,并將秦篆的圓勢變為方型結字,用筆由篆書之曲筆變而為隸書之直筆,曲筆的直筆化,是對篆書體的進化,也即對篆書的分。但此時的隸書尚未有太多的波磔,也就是說,此時的隸書尚沒有標準化。而到了東漢,隸書進一步標準化,波磔分明,線條裝飾化,頭尾有明顯的翹筆,這就是真正的八分書。而到了東漢末三國時代,這種波磔分明的八分書已經發展到了極致,再往下發展,則可能遭人厭惡,于是乎,八分書的波磔減少,用筆之中又略參入篆書的圓筆,并進一步直筆化,形成了所謂的“真書”。康氏說的“漢末波磔縱肆極矣,久亦厭之,又稍參篆分之圓,變為真書”即是此謂。也就是說,真書是在漢代分書的基礎上誕生的,當然,這其中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只有到了三國魏晉時,才走向了成熟。“今元常諸帖,三國諸碑,皆破弧為圓,以茂密、雄強為美,復進為分(《書勢》所稱毛宏之八分增損是也)。”
康氏極力推崇漢代書法,“書莫盛于漢,非獨其氣體之高,亦其變制最多,皋牢百代……晚季變真楷,后世莫能外,蓋體制至漢,變已極矣”。也就是說,后世的真書都沒有能超出漢末真楷之范圍。至于唐代的楷書,則又是另一回事了,早已與真書迥異。而從漢末真書到唐人楷書,這期間還經歷了一個北魏、南朝、隋唐真、楷錯變的時代。康氏謂“北碑當魏世,隸、楷錯變,無體不有。綜其大致,體莊茂而宕以逸氣,力沉著而出以澀筆,要以茂密為宗。當漢末至此百年,今古相際,文質斑斕,當為今隸之極盛矣”。康氏所說的北碑為隸、楷錯變,也即北朝真書的體勢介于隸、楷之間,也即為“今隸”,“今隸”是真書的又一種稱謂。“今隸”者,顧名思義,隸書之今體也,隸書之今體,也即隸書之變體,即真書。此間碑甚多,前已有所舉,此處不贅述。
一直以來,關于楷書的指稱已基本很確定,但也多有訛誤,主要即是將楷書與真書混為一談。事實上,楷書之實純指唐人嚴整楷法之書,楷書必須是筆筆皆斷,稍有連筆及變化者,則不能謂之楷書。唐以前無楷書,唐以后楷書大盛。降及清季,論者多不辨楷書、真書之名實,常將二者作同一種書體對待。唐代是楷書大盛時代,而康有為多鄙薄唐人書,“夫唐人雖宗‘二王’,而專講結構,則北派為多,然名家變古,實不盡守六朝法度也”。“專講結構”是唐人書法也即唐楷的基本特征,唐人楷法,結構嚴整,中規入矩,這是楷書的基本特征。也就是說,只有到了唐代及唐代以后,才有專門的楷書,后世之筆畫端嚴莊重、結構嚴整、筆筆皆斷而非連者,方可謂之楷書,否則不能謂之楷書,如明代之“臺閣體”、清代之“館閣體”,即是楷書,而如鄧石如、何紹基之正書則已不同于楷書,而應為真書。“小唐碑中,頗多六朝體,是其沿用未變法者,原可采擇,惟意態體格,六朝碑皆已備之,唐碑可學者殊少,即學之體格已卑下也。”盡管康氏鄙薄唐人楷法,然他對小唐碑也有推崇者,端賴于小唐碑中,“頗多六朝體”。但他又認為,唐人雖有六朝體,然其意態體格六朝碑皆有,故唐碑可學者不多,他不推崇學唐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