篆刻一道,自明末文三橋、何雪漁起風氣漸開,文人學士紛紛景從,研朱弄石成為一時風雅。至有清一代,金石學大盛,篆刻藝術宗派遞興,作家云起,遂與詩、書、畫鼎足而立,成為近五百年來我國文人藝術發展的重要標志之一。
在清代眾多篆刻流派中,浙派一脈綿延二百余年,名家即多,流衍亦廣,影響尤大。
浙派自清康乾間錢塘丁敬創派,繼起者有蔣仁、黃易、奚岡,時稱“武林四家”。后又有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及錢松四人接續而下,傳其衣缽,八人同為杭州人,系出一脈,各有建樹,是為印學史上彪炳千古之“西泠八家”。浙派之肇始在丁敬,而其興盛則在八家。自丁敬變文、何之雅秀為雄健高古,其余七家或師事之,或私淑之,或工致,或雄渾,或圓勁,或蒼古,師法同源而各擅其勝。
“西泠八家”對印學影響之大,在當時已是流風廣被。在浙派印學系統中,除八家外尚有“揚州八怪”中的金農、鄭板橋,以及此后的胡震、張燕昌、楊龍石、翁大年、陳祖望及鐘以敬等人,皆為一時藝壇之翹楚。浙派于程穆倩之“歙派”、何雪漁之“皖派”外別樹一幟,力追兩漢,其“純用切刀,于澀中寓堅挺之意,而秦漢精神,躍然畢現”(鄧散木《篆刻學》),“印章至此,文何舊體皮骨皆為盡矣”(孔白云《篆刻入門》),“非但有印燈續焰之功,可謂開印學五百年之奇秘而為當時印壇盟主(潘天壽《治印談叢》)。”
正因對五百年來印學影響之深,故對“西泠八家”的研究一直以來都為學界所重,而其傳世作品更為歷代藏家所夢寐以求之奇珍。然自浙派始祖、八家之首丁敬活動的康乾時期起,至八家中最年輕的錢松于咸豐十年自盡于太平天國之亂中,八家的活動時間跨越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咸豐間近兩百年的時光,作品之完整流傳循非易事。特別是經過丁丑兵火之難,“文物蕩然,即藏印一事,亦多散佚”(高野侯《丁丑劫余印譜敘》),一睹八家遺制,已然不可多得。在近幾年的拍場中,“西泠八家”的作品偶一出現,必為藏家所全力追逐;而到目前為止,同一場拍賣中最多也只出現過其中四家的作品。所以當丁敬、蔣仁、黃易、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六家作品史無前例地聚集在本專場的時候,此中的因緣際會,當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丁敬(1695-1765),浙派始祖,字敬身,號龍泓山人,晚號鈍丁。工分隸,精篆刻,遠承何雪漁,近接程穆倩,博采眾長,氣象萬千,蓋其所見即遠,成就亦大。篆刻古拗峭折直追秦漢,力挽清初印壇嬌媚之失;邊款不用書寫,以刀直下,尤為前人所未有,海內奉為圭臬。常往來于杭州、揚州間,與金農、汪啟淑、明中等交往甚契,金冬心的許多自用印便出自其手。此枚“采芝山人”白文小印以繆篆入印,以切刀為之,鈍樸奇崛而不遲澀,干凈利落而不輕巧,在古樸的氣息中透出一種輕松的味道,大家手筆,不同凡響。邊款單刀刻“丙子正月過春草園刻此印,鈍叟并記”,丙子年為1756年,乾隆二十一年,這年丁敬61歲,藝術已臻化境。丁敬傳世作品市場上稀若晨星,此枚印章曾收錄于《西泠八家印選》和《丁丑劫余印存》中,傳承有序,堪稱杰作。
丁敬刻 青田石印章
印文:采芝山人
邊款:丙子正月,過春草園刻此印,鈍叟并記。
1.3 × 0.9 × 1.8 cm
蔣仁(1743-1795),原名泰,因于揚州平山堂得漢“蔣仁之印”古銅印而改名,號山堂、吉羅居士。詩畫皆工,行楷書最佳,甚得時譽;印宗丁敬,蒼勁簡拙,饒有天趣。蔣仁少丁敬四十八歲,是八家中最得丁敬神髓而又能自有創格者,論者以為足以與丁敬相頡頏,趙之謙就曾說“蔣山堂印在諸家外自辟蹊徑,神至處龍泓且不如”(《書揚州吳讓之印稿》)。此枚“勤斯補拙”朱文印刀法自然,篆法圓轉寬博,巧中寓拙,章法擬漢印而獨出機杼,“拙”字下方留處的透氣空間令整印嚴整的氣息頓顯活絡。邊款刻“山堂蔣仁入墨篆之,屬子玉刻于邗上”,蒼渾樸茂,頗得顏體書法韻致。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得知此枚印章乃蔣仁所篆印稿,而倩他人所刻。蔣山堂一生性格耿介,少與世接,更不輕易為他人奏刀落筆,因此流傳作品不多。此印曾收錄于《斗盦藏印》、《日中書法的傳承》,在巧與拙的用心經營中,似巧實拙,時巧時拙,妙不可言。
蔣仁篆 青田石印章
印文:勤斯補拙
邊款:山堂蔣仁入墨篆之屬子玉刻于邗上。
1.8 × 1.8 × 5.8 cm
黃易(1744-1802),字大易,號小松,又號秋盦,別署秋景盦主。詩人黃松石之子,工詩詞,精碑版鑒別,與當時著名金石家阮元、翁方綱等過往甚密,書法繪畫并為世所重。篆刻更親受業于丁敬,兼及宋元諸家,風格嫻雅遒勁,具體而微,其“小心落墨,大膽奏刀”一語對于后人篆刻啟發尤大,在當時與丁敬并稱“丁黃”,聲名甚隆。此枚“梅垞吟屋”朱文印篆法略變元朱文之法,線條勁健流麗,浙派以“澀”為特點的切刀法在此變得輕快流暢;布局上則大膽舍去四邊以突出四字印文的整體結構,工穩處更顯生動。邊款刻“小松居士為梅垞先生作,癸未中秋日”,癸未為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黃易剛二十歲,可知此印為其青年時期的作品,天分之高令人驚嘆。此方印章曾收錄于《西泠八家的書畫篆刻》、《日中書法的傳承》二書中。
黃易刻 壽山芙蓉石印章
印文:梅垞吟屋
邊款:小松居士為梅垞先生作,癸未中秋日。
1.7 × 1.7 × 3.2 cm
以上三家除丁敬外,蔣仁、黃易及后來的奚岡,年紀相仿,篆刻風格皆直接受丁敬影響而略出己意,故世人將此四家稱為“西泠前四家”或“浙派四家”,而陳豫鐘、陳鴻壽、趙之琛及錢松則為“西泠后四家”。
陳豫鐘(1762-1806),字浚儀,號秋堂。富收藏,擅墨拓,書畫金石皆有所成。篆書得李陽冰法,篆刻專宗丁敬而兼及秦漢,法度嚴謹,工整秀潤。喜作密行細字邊款,且頗為自負。此“漢槎珍藏”白文印綿密細膩,遒勁挺拔,分朱布白大方得體,深得漢銅印之趣味。邊款亦是一絲不茍,典雅可喜。而從邊款文字“此余壬寅歲為吳五兄同學所作賞鑒印也。細玩之,略有漢人刻銅遺意。近日酬應雖多,以此印較之,一無長進,撫三嘆,不止斯技也”的感慨中,我們得知此印乃秋堂得意之作,因此在刻完此印(壬寅,1782年)的四年后(丙午,1786年)還重新題跋,相當自矜。此印也曾收錄在《丁丑劫余印譜》中。
陳豫鐘刻 青田石印章
印文:漢槎珍藏
邊款:秋堂。此余壬寅歲為吳五兄同學所作賞鑒印也,細玩之,略有漢人刻銅遺意,近日酬應雖多,以此印較之,一無長進,撫三嘆,不止斯技也,印,丙午孟冬望后二日,秋堂陳豫鐘記。
1.7 × 1.7 × 4.7 cm
陳鴻壽(1768-1822),字子恭,號曼生,又號曼公、種榆道人等。工畫,行書、隸書、篆書均瀟灑出塵,自成一體,獨步當世。有“詩文書畫不必十分到家,乃時見天趣”之語,可謂是其藝術之真實寫照。篆刻繼“西泠前四家”之后開浙派新面,運刀如雷霆萬鈞,蒼茫渾厚,豪邁自如,后之學浙派者多有取法。與陳豫鐘齊名,世稱“二陳”。此“邁庵秘笈”白文印為典型陳曼生風格,篆法以方整出之,在大膽的行刀過程中不求筆畫之橫平豎直,曲直寬扁一任自然,渾厚跌宕,古拙浪漫,氣度逼人。此印亦曾收錄于《丁丑劫余印譜》中。
陳鴻壽刻 青田石印章
印文:邁庵秘笈
邊款:曼生作。
1.5 × 1.5 × 4.4 cm
趙之琛(1781-1852),字次閑,號獻父,亦作獻甫,又號寶月山人。嗜金石文字,書法繪畫自成家數,均極生動。篆刻直接師事于陳豫鐘,然筆意則與陳曼生為近,天機所到,意趣橫生,可謂集浙派之大成。浙派自丁敬起以“拙”立于印壇,傳至次閑,則化拙為巧,面目趨于華美,所作邊款,尤為精致。本專場中趙次閑有兩方印章呈現,一方為“愿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白文印,,一方為“永受嘉福”朱文印,印文均為吉語,且邊款紀年都為丁酉五月,為同時所作,甚為難得。兩方印章風格則各異,白文印擬陳曼生而去其拙取其巧,篆法刀法純熟精妙;朱文印則以大篆為之,寬邊細文,布置精心,古雅可喜。次閑治印之勤奮,手段之高妙眾所稱之,從這兩方著錄于《中國篆刻叢刊》中的印章便可窺見其風采之一二。
趙之琛刻 青田石對章
印文:1、永受嘉福。2、愿花長好月長圓人長壽。
邊款:1、惟靜得壽,惟壽得福,君子樂胥,其克永穀。丁酉午月,琴友銘,次閑作。 2、琴友曩客邗上,見曼生為楊君補凡製是印,愛其篆法精妙,屬余擬之。丁酉五月九日,次閑并記。
2.3 × 2.2 × 5.7 cm × 2
“西泠八家”同出一脈,因天分、時代各異,其風格亦各有變化,如蔣仁以古秀勝,黃易以遒勁勝,陳豫鐘以工致勝,陳鴻壽以雄健勝,趙之琛以巧妙勝。而八家以其筆意之古健,氣味之宏厚,在當時“徽派”沒落、“鄧派”未熟的情況下奮起于印壇,開后世印學之新路,均不愧大家風范,印學正宗!
然如前所述,“西泠八家”作品雖歷來深受藏家追捧,因世事變遷,時局動亂,能流傳于世的真品少之又少,特別是如丁敬、蔣仁等浙派開創者的作品,更是百不一見。所可幸者,此次面世的這七件作品不僅多為名譜著錄之作,且皆出自以收藏明清書畫篆刻而聞名的懷玉印室中,面貌紛紜,氣息純正,相信識者自能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