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9期】徐邦達專題:書畫的作偽/徐邦達 [明]董其昌跋中秋貼 [晉]王獻之 中秋貼 27*11.9cm 紙本 故宮博物院藏
要辨別書畫的真?zhèn)危€須知道些作偽的手段、方法(包括其原因),才能剝掉那些贗鼎的偽裝,還它們的本來面目。因為不同的作偽手段、方法,體現(xiàn)在偽本中有不同的現(xiàn)象,我們不能用同一種辦法來判別它們。……
一般的作偽有兩種情形,一種是完全由作偽者自書、自畫來冒充,一種則是以舊本改頭換面,別立名目。前一種又可分成“摹”、“臨”、“仿”、“造”四類,而其中摹與臨,臨與仿,仿與造,還都有著相互聯(lián)系的關(guān)系。此外有代筆一類,略近仿造,但性質(zhì)又不完全相同(至于印章、印泥、紙、絹等仿造作舊的辦法,則是局部和次要的問題)。后一種則有改、添、拆配、割裂等等花樣。
一、摹、臨、仿、造和代筆
第一種從古文獻來看,如《論書表》①中云:
……新渝惠侯,雅所愛重,懸金招買,不計貴賤。而輕薄之徒,銳意摹學,以茅屋漏汁,染變紙色,加以勞辱,使類久書,真?zhèn)蜗圄郏軇e。
又云:
(王)羲之常自書表與穆帝,帝使張翼寫效(按:應是臨寫而非勾摹),一毫不并,題后答之;羲之初不覺,更詳看,乃嘆曰:小人幾欲亂真。
這當然是開玩笑,有試眼力的性質(zhì)。又唐竇蒙《述書賦注》②云:
有姓謝名道士者,能為繭紙(王羲之書《蘭亭敘》用繭紙,此作為代名辭),嘗書大《急就》兩本,各十紙,言詞鄙下(按:應是憑空偽造);跋尾分明徐(僧權(quán))、唐(懷充)、沈(熾文)、范(胤祖,并梁時人),蹤跡烜赫,勞茹裝背,持以質(zhì)錢。以上已包括摹、臨、仿、造四類在內(nèi)了。
1.摹(包括法書的勾填)
摹是最易得其形似的。摹書有三種方法:先勾后填;不勾徑自影寫;勾摹兼臨寫,又修飾之。第一種,古法先用涂熨黃蠟較透明的紙(稱為硬黃)蒙在原跡上面,以淡墨作細線依筆法勾出一個字的輪廓來,然后取下,以濃淡干濕墨填成之,所以也稱為雙勾廓填。第二種,以紙蒙在原件上,徑用濃淡墨依樣摹寫。第三種,先勾淡墨廓后,再用筆在廓中摹寫(有異于不見筆法的填墨)。碰到虛燥筆鋒處才略為填作。以上三法,因為勾摹時必須映于向明處(古代沒有透明紙),所以都可稱之為“響拓”③。
唐“弘文館”設(shè)有專門摹拓書法的人員,太宗朝(貞觀)如馮承素、諸葛貞、趙模、韓道政、湯普澈等,都是傳名千載的好手。現(xiàn)在我們還能看到武后萬歲通天年間摹的王方慶進王氏一門書帖,即《萬歲通天帖》,真可謂“下真跡一等”。因為其目的是僅為留一副本,不以欺人,它把原紙上破缺處都以細線框出,否則真不容易使人望知是個摹本呢!當然,這三種方式也往往都有缺點,例如有一些勾摹者不太懂得行草書的寫法,有時會將牽絲的筆畫搞錯。例如唐摹王羲之《二謝帖》中的“詠”字,《奉橘帖》(應為《平安帖》—編者按)中的“余”字,等等,很容易明顯看出來。同時,又容易在起筆處顯得不太自然(特好的例外)。還有一些集字勾摹的,在字與字、行與行之間,都有不呼應、不貫氣的現(xiàn)象,如所謂王羲之書鐘繇《千字文卷》,由此可見一斑。
工筆人物和早期的勾描山水等也可以影寫摹拓,但弄得不好,有時會將人物的衣紋搞亂,糾纏不清,如所見故宮博物院藏宋摹傳顧愷之《列女仁智圖》中的情況那樣。這些東西有的可能是一翻再翻之本,他們根本沒有見過原作,所以人物面相也往往呆板無神情。
所見唐、宋摹晉帖,以及宋以來摹晉、唐畫等,大都用上述三種方式。五代兩宋書法逐漸復雜,如出現(xiàn)皴染兼施的山水畫等,根本無法勾摹,因此三法漸廢,而大都以臨寫來代替了。但臨寫時也有先取透明紙,依形象(多半是繪畫)輪廓,用濃墨約略勾出部位,取下后,再將紙絹蓋在濃墨勾的稿本上,然后看原作臨寫,這種作法可說是半摹半臨(基本上算是臨本)。
2.臨
純粹的對臨,不可避免會稍離原作的形貌、筆劃。它的方法是把原作放在案子前面,邊看邊臨,這種方法都是對付一些草書和比較寫意的畫面進行的。因為勾稿映看而摹,易受拘束,草書和寫意畫一受拘束就顯出死板的樣子來,對臨正可以避免這個毛病。但任何事情往往是有利也有弊,對臨固然比勾摹要靈活,可是又容易失掉形似,甚或露出臨寫者自己的面目來。例如“三希”之一的王獻之《中秋帖》,就是北宋米芾的臨寫本。米氏是縱逸不守法的,因此這臨本(有近于仿)也大露本相,試拿《寶晉齋法帖》中王獻之原作石刻本輔以米芾自書來對比,就能真相大白。又臨寫時如果希望搞得像一些,就必須邊看邊作,所以在書法中的行款方面就會上下左右不相呼應(這與勾摹本的不呼應不大一樣),而且在結(jié)體上也容易出毛病。繪畫中山水的皴筆等,對臨的有時也會出現(xiàn)些脫節(jié)或渾膩紛亂的現(xiàn)象。
下面記錄兩件臨得像真的舊本,都有原本可以對照。一,元明間人楊維楨書《海棠城詩》卷,紙本行草書,作于己酉(明洪武二年,1369年)春正月,鐵崖時年74歲。一卷后有彭兆孫跋,書法俊逸,是真跡,今藏天津市藝術(shù)博物館。另一卷《過云樓書畫記》書三著錄,字字相同,而筆法略覺滯弱,題跋亦異,楊書細看是屬臨寫,今藏南京博物院。二,元黃公望《九峰雪霽圖》軸,所見亦有真?zhèn)味荆伒亍U嬲呱嫌?#8220;怡親王寶”大印,偽者無此印而有清高宗弘歷題識。真本筆法如草篆奇籀,生動蒼逸,自不易臨摹。偽本僅得形似而神氣索然,用筆更有生硬不自然處。二者均藏故宮博物院。后又在北京私人家更見一臨本,則筆墨更次。
3.仿
一般地講,仿作是沒有藍本的,作偽者憑自己的想象,仿學某人筆法結(jié)構(gòu),自由寫作而成,大都是因為缺乏古本臨摹,就不得不這樣作,當然容易露出作偽者的本相來,或與時代風格不相符合。但因更為自然活潑,也有容易欺人的一面,其中也還有雖有原本而作偽者略取大意,不予照臨,亦可謂之仿。著名的仿本,所見有以下幾種:
《江邨銷夏錄》卷二等書著錄的黃庭堅書《梵志詩》卷,行書仿黃體而不佳,后有梁清標等題跋,都稱之為真跡,實為后代依原文略仿黃體而隨意自書之物。按此書真本見汪氏《珊瑚網(wǎng)書跋》著錄,原為大草書,其末尾自跋則為大行書,今自跋己與前文割離,其真跡今藏中國歷史博物館。又考此卷之文實非《梵志詩》而為《懶殘和尚歌》。
仿作不甚相似而技法高超的,如所謂米芾小行書《崇國公墓志銘》卷,實為明祝允明仿書,原藏過云樓顧氏,未見《書畫記》入錄。繪畫中如黃公望《山塢遠村圖》卷,王蒙《仙居圖》卷(《石渠寶笈初編》養(yǎng)心殿著錄,故宮博物院藏),倪瓚《柳塘鸂鶒圖》軸,均紙本,這三件都出于王翬早年仿作,仿倪軸如與王氏自款一軸對比,更能知其出于一人之手。
另外,有些人一生專學一家的書畫(大都是兒子學父親,門生學老師,或當時的私淑者),到成熟后,他和那個“被學者”的筆法、結(jié)構(gòu)習慣能取得基本的一致(當然不可能絕對的一樣),可以大量隨便制造。這種仿本,又往往專學某人的特異處,以致形成一種“套子”;有的書法中的同樣字幾乎是千篇一律,真跡倒反而不是這樣。所見如元錢選《孤山探梅圖》卷(故宮博物院藏),畫法比真跡粗野;明沈周《溪山深秀圖》卷,比真跡板俗;王寵小正書《臨晉唐帖》冊(故宮博物院藏)過于勻正等等。試以王書《壽袁方齋序》(故宮博物院藏)與《臨》冊來對比,自能一目了然。這類偽本大都似是而非,全為同時人仿作。
要搞清楚那些仿作書畫,最好能先看到仿作者的本款作品,以之對照,就容易直抉其隱。例如我們因看到過王翬的早年自畫,才能更確切地斷定如上述的三件“元人”畫必為他的偽造。
此類偽本,如上述的錢選、沈周、王寵等人的作品以外,常見的還有仿文徵明、董其昌、王鑒、髡殘、王翬、惲壽平、鄭燮等等的偽作大量存世。如果我們錯誤地把它誤認為某人的標準“樣板”,去作鑒別某人書畫的依據(jù),勢必大上其當,甚至反把真跡當作偽本,黑白混淆,是非顛倒,現(xiàn)在也還存在這類問題。
4.造
有一種根本不管某人的作品是怎樣,隨意憑空偽造,寫上一個名字就算數(shù)。所見較多的如宋岳飛、文天祥,明海瑞的一般書法;具體的如元泰不華(達不花)的畫石,楊維楨的雞,明方孝孺的松等。泰不華等三人,根本未聞他們是會作畫的,這種明明不可能有的事,稍有美術(shù)史常識的鑒別工作者,是聞而知其必偽的,所以也最容易鑒別出來。用這種方式來作偽畫的原因,主要是取其無有對證,易于欺人。所以,原為書畫名手而一時又有不少作品存世的,是較少有人去“造”它的。當然,也有一些極次等的偽品,作偽者也不去考慮到那些問題,而隨意亂造,則更不在話下了。
作偽書畫除了“造”以外,不論“臨、摹、仿”,大都作那人的晚年面目,而不搞他的早年之筆。因為此人出名而使其作品形式為大家所熟悉,一般總要到中年以后,早年作品也不會太多,同時書畫的面目一定和中年、晚年不同,不易使人認識。有的早年真跡,甚至會給人們當它是偽本,所以作偽者是不大愿意去仿學它的。
作假畫還有一些地區(qū)性的問題,例如所謂“蘇州片”、“揚州片”、“紹興片”、“廣東貨”、“河南貨”、“湖南貨”、“江西貨”,等等。蘇州片大都仿趙伯駒、仇英一路工筆青綠山水長卷。揚州、紹興多仿造地方名家,如明代紹興的徐渭、陳洪綬,清代揚州的僧原濟、鄭燮等人的作品,山東濰縣也有作鄭燮繪畫的。廣州有一種臆造的宋代佛像畫,大都設(shè)色濃麗。河南貨多作蘇軾、岳飛等大名人偽書,也有將粉箋揉碎成冰裂紋的,極為下劣。湖南貨用綾絹作明清偽畫,有冷名的,書法亦劣,綾色往往焦黃。假書畫區(qū)別地區(qū),僅僅是增加一些常識的問題。書畫既然已經(jīng)看出了是偽本,目的已經(jīng)達到,是在什么地方偽作就不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