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宋到明清,出版業的發展不僅沒有成為人類擺脫思想束縛的契機,反而被統治者利用起來,將更多的人納入受奴役的軌道。
文|郭建龍(行者,自由作家)
隨著朝鮮等國家對互聯網控制的加強,人們已經看到了一個不開放社會如何在傳媒革命面前從不知所措,到扼殺,最后達于控制的全過程。
然而,統治者對于信息技術和信息革命的恐慌,并不是今天才有的。實際上,在過去任何時代,當傳媒、出版業有了大發展之時,都是統治者緊繃神經,妄圖加以控制的時候。
樂觀的人會認為,由于知識就是力量,最終技術革命必然掀翻保守的統治者,宣告革命的勝利,然而從歷史上看,我們卻得不出這樣樂觀的結論。實際上,統治者對傳媒的控制的確會土崩瓦解,不過在瓦解之前,控制會把整個社會變得羸弱不堪,成為文明的失敗者,被世界上其他國家超過、擊敗,社會成為陪葬品。
在我國的宋代時期,就發生了一次出版革命,但統治者的所作所為,與朝鮮等國家今天的作為毫無二致。宋代的政策延續到明清,出版物不僅沒有起到解放思想的作用,反而被弄權者嫻熟地玩弄于股掌之間,成了思想奴役的好工具。
這次出版革命以及后來發生事情,或許給我們對于當前預判,提供了某種參考價值。
1. 歐陽修請求禁書
由于最近研究宋代的財政,翻到了歐陽修寫給皇帝的一份建議。這個建議寫于宋仁宗至和二年(公元1055年),名字叫《論雕印文字劄子》,內容如下:
臣伏見朝廷累有指揮禁止雕印文字,非不嚴切,而近日雕板尤多,蓋為不曾條約書鋪販賣之人。
臣竊見京城近有雕印文集二十卷,名為《宋文》者,多是當今議論時政之言。其篇首是富弼往年《讓官表》,其間陳北虜事宜甚多,詳其語言,不可流布。而雕印之人不知事體,竊恐流布漸廣,傳入虜中,大于朝廷不便。
乃更有其余文字,非后學所須,或不足為人師法者,并在編集,有誤學徒。
臣今欲乞明降指揮下開封府,訪求板本焚毀,及止絕書鋪,今后如有不經官司詳定,妄行雕印文集,并不得貨賣。許書鋪及諸色人陳告,支與賞錢貳百貫文,以犯事人家財充。其雕板及貨賣之人并行嚴斷,所貴可以止絕者。今取進止。[1]
這段話的大意是:最近首都開封(汴京)出現了一本書,名叫《宋文》。這本書開頭第一篇文章是新任宰相(中書門下平章事、集賢殿大學士)富弼寫的,名叫《讓官表》……
主要是由于這篇文章的原因,歐陽修認為這本書應該禁止,他建議政府到印刷廠將書的雕板燒掉,要嚴格執法。以后,如果再有私自不經政府核準就印書賣書的,都要狠狠地打擊,嚴厲地懲罰,鼓勵告發,給予獎勵。
歐陽修本人就是一位有名的文學家,宋六家之首。他本人的大名就得益于宋代的印刷革命,使其文章廣泛傳播。那么,為什么富弼的文章會引起他的重視,不惜焚書呢?這就要從當時的歷史談起。
在歐陽修寫這封信的17年前,公元1038年(宋仁宗寶元元年),西夏的統治者李元昊自稱皇帝,并要求宋朝承認他的地位。宋仁宗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要求,雙方立刻發生了嚴重的軍事沖突。
在沖突中,李元昊幾乎一年一大捷,三川口、好水川、定川寨,共屠戮了幾萬人。大宋的官兵卻表現得極端無能,連吃敗仗,最后,不得不在公元1044年(宋仁宗慶歷四年),與西夏簽訂和約,每年送給西夏歲賜銀7.2萬兩、絹15.3萬匹、茶3萬斤。
就在宋朝與西夏發生戰爭的同時,原本與宋朝維持和平的遼國也趁火打劫,要求增加歲幣。四十年前,宋已經與遼簽訂澶淵之盟,每年向遼歲貢銀10萬兩,絹20萬匹。到這時,遼威脅宋朝在戰爭、割地和增貢之間做出選擇。
由于有了糾紛,宋朝需要派一個使者去遼國談判,改訂條約。
對于宋朝的官員來說,出使遼國是非常有風險的,沒有人能預期遼國的胃口有多大,就算能活著回來,也會因為簽訂喪權辱國的和約落得一身罵名。此時是宰相呂夷簡掌權,他與富弼不和,就趁這個機會推薦富弼去送死。
誰知,富弼不僅沒有死,反而不辱使命,以較小的代價與遼國簽訂了和約,每年增加歲貢銀10萬兩,絹10萬匹。
富弼回到開封后,皇帝因為他出使的功勞,要給他加官,授予樞密直學士、翰林學士,富弼連忙推辭。后來又要給他授予樞密副使,富弼只好上表說:和契丹結盟,大家就認為沒事了,但未來萬一契丹毀約,我就算死了也是罪過,陛下就不要再把這當做喜事給我升官了(這是侮辱不是光榮),而是應該臥薪嘗膽,把國家搞好。[2]
正因為有這么多恥辱的事情做鋪墊,所以,富弼的《讓官表》就如宋朝的一道傷疤,提起這篇文字來,很多人就會想起政府的軍事無能和外交軟弱。
而恰好,公元1055年,富弼剛被皇帝授予宰相的職位,坊間的人們消息靈通,立即將富弼當做活廣告,將他的文章放在了出版物《宋文》的第一篇。
這時朝廷發現,原來出版革命真是件令人煩惱的破事兒。
2. 宋代的出版革命
在宋代之前,統治者對于書籍的苦惱沒有這么多。
秦始皇時代統治者嫌書太多,只需一燒了之,就防止了信息的傳播。那個時代人們還使用竹簡手工抄書,成本昂貴,效率低下,所以,書籍的傳播功能是非常弱的。
到了唐代,已經有了雕板印刷。但一直到唐代結束時,出版物在民間的傳播力度仍然不夠。由于采用雕板技術,也就是在整塊木板上將文字和圖畫一次性雕刻上去,雕工的成本很高,如果印數不夠的話,就無法回本,所以唐代的印刷局限在文人圈子里,或者佛經等可以大批量銷售的領域。唐代的手工業作坊以官辦為主,也限制了出版經濟的繁榮程度。
到了宋代,由于私人手工業的發展,經濟呈現出超前繁榮,隨著造紙、雕板技術更加規模化,人類歷史上少有的傳媒革命開始爆發。
這次革命在政府和私人兩個層面上都有體現。
政府利用雕板印刷了大量經學、史籍,形成了官方的話語權。另外,雕板印刷技術的進步方便了鈔票的產生。宋代的鈔票叫做交子,由于交子的印刷量大,質量要求高,政府采用了銅板雕刻技術,用當時最先進的工藝來生產,避免民間偽造。
除了政府層面之外,大量的私人書商更成為了革命的主角。他們除了印刷佛經之外,還印刷醫書、歷書、占卜書等,這些書越來越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必備品。
而更重要的是,隨著受教育層面的擴大,文學書籍也在民間變得有利可圖,使得文化的傳播呈現爆炸性的局面。以前,勞動人民只能靠口口相傳來解決文化需求,現在即便普通人也可以通過閱讀書籍來獲得知識。比如,主張禁書的歐陽修就受益于這場革命,在他小時候,曾經從別人家的廢書筐中找到了唐代韓愈的遺稿《昌黎先生文集》,腦筋隨之開竅,繼承韓愈的傳統發揚古文,終成大家。
在宋代,全國已經產生了許多有名的文化中心。除了首都開封和行在(臨時首都)臨安(杭州)之外,兩浙路、福建路、成都府也都是有名的印刷中心。
在首都,由于政府的勢力太大,出版業還是以官方為中心。而在兩浙,由于私人資本發達,出版業已經成了私人的天下,甚至當地政府都不得不把一部分書放到私人工廠里去印刷。
成都、福建由于地處遙遠,更是擺脫了中央政府的控制。按照當時的標準,這里的書籍質量并不高,與宮廷本相比顯得有些粗制濫造。但它們價格便宜,很適合民間普及,于是,在民間需求的刺激下,很快遍布全國。
除了普通書籍之外,私人出版還善于發現任何的機會。比如,文人科考時做的小抄也是從這時開始發展,這種書必須足夠小,字體如同蒼蠅腿。但只要有需求,就有人辦得到。
在宋代出版革命的刺激之下,人們的文化水平迅速提高。人們說文化時常常唐宋并稱,但唐代文人和宋代文人的區別在于:唐代文人即便才華橫溢,也大都是某一方面的專才;而宋代的官場上,幾乎每個人都是萬事通,既要懂軍事,又要懂經濟,更要懂法律,他們的見解和知識儲備已經明顯進步。
比如包拯包青天,如果按照現在的職業劃分,他是一位法律界人士,但實際上包拯曾經當過京東轉運使、三司使,都是經濟方面的官員,特別三司使更是相當于財政部長加交通部長,權力非常廣泛;同時他還當過工部員外郎,跑到住房建設部客串一把。而一代名臣范仲淹不僅主持了著名的經濟改革,還在軍事上造詣獨具,指揮過與西夏的對抗。
這些人之所以成為通才,與他們從小就能接觸到廣泛的書籍有著密切關系。
然而就在這時,朝廷的擔心卻越來越重。即便是像歐陽修這樣的開明人士,也開始擔心書籍的力量了。
3. 蘇轍建議對出版物進行審查
朝廷之所以擔心書籍的力量,是因為它們能夠將大量的信息迅速地進行傳播。仍然回到開頭的例子,從富弼的出使算起不過只有13年,他的文章就已經進入了全國性的普及讀物。而由文章延伸出來的對于國家、社會問題的討論,則恐怕更加廣泛。
除了名臣輩出之外,宋代也是一個人人關心社會問題的朝代。由于書籍的普及,普通人都能很方便地了解到政治、軍事的變化。
但普通人的了解讓朝廷感到很沒有面子,特別隨著朝代的加長,政府有越來越多需要遮遮掩掩的事情。
為了顧全自己的面子,政府決定禁書。不過,禁書總是需要理由的,與現代人能夠想到的一樣,古代人也想到了同樣的理由,這個理由就是國家安全。由于大宋與西夏、遼國開戰,防止國家機密泄露就成了最好的借口,而皇帝的無能和軟弱,官場的內斗和爭吵,都被想當然地劃進了國家機密。
最早的禁令還只是被限制在外國人身上。宋真宗時期,就規定邊民不準將除了儒家經文之外的書籍帶給外國人。到了宋仁宗時期,更是下令不準將大臣們的文集帶到北方,以免泄露了國家秘密。
歐陽修的提議,也是借口國家安全問題,認為如果遼國人看到了這些討論,會對國家不利。
但這只是一個借口。既然這些事情連國內普通大眾都知道,僅僅靠禁書,又如何防得住遼人?最重要的原因,還是這些文集討論了太多朝野事務,使得有的人面子沒地方擱。
而更加神奇的是蘇東坡的弟弟蘇轍。宋哲宗元祐四年(公元1089年),翰林學士、權吏部尚書蘇轍奉命出使遼國,由于宋代的文化水平比遼國高出很多,蘇轍在遼國找到了久違的優越感,遼國負責接待的官員無不對三蘇充滿敬佩。
他剛到燕京,就有人告訴他:你老哥蘇軾的《眉山集》已經到貨很久了,你啥時也出本書讓俺瞅瞅?
到了中京,遼國官員們請他吃飯的時候,又有人和他談論起他老爹蘇洵的文字,對于老家伙的經歷和觀點也很了解。
到了遼國皇帝的帳前,又有人問他:據說你成天價吃茯苓,俺也挺喜歡那玩意兒的,啥時給俺開個方子唄。原來蘇轍寫過《服茯苓賦》,那人顯然看過這篇文章,才向他乞求茯苓藥方。
蘇轍在一片奉承中回國,心里感到很受用。在給宋哲宗的札子里,還不忘將這些事情一一列舉,充滿了炫耀之情。但是,他突然筆峰一轉,提議說:為了國家安全,請陛下禁止我國的書籍流入北國。
如何禁止?蘇轍提議,最好的禁止方法,就是對本國的出版物進行審查。民間在出版之前,必須先申報給所屬的地方政府,由地方政府設置兩個官員負責審查。[3]
審查制的出現,已經使得政府在理論上擁有了封殺書籍的能力。
歐陽修、蘇轍等官員本是文化階層的代表,他們卻給皇帝出主意封殺出版物,自以為得計,卻沒有想到接下來會發生什么……
4. 從北宋到明清,不斷強化的思想控制
歐陽修、蘇轍等人替禁書做了大量的鋪墊,給皇帝找了很好的借口,手把手教會皇帝如何操作。一切掌握熟練之后,皇帝開始掄起了禁書的板斧,砍向一一教會他禁書的人。
公元1102年,宋徽宗崇寧元年,皇帝下令召集幾個工匠進入宮城,在文德殿的南門端禮門立了一塊石碑。這里是朝臣們上朝的必經之路,官員們每天從此經過都可以看到上面的碑文。
碑文是皇帝親筆書寫的,上面有120個人名。這些人是皇帝認定的“元祐奸黨”的成員,把他們名字公之于眾,是為了表明皇帝的決心,凡是活著的,永不任用,凡是死了的,追奪封號,殃及子孫。
由于歐陽修死得早,碑文上沒有他的名字,但是出餿主意的蘇轍就沒有這么幸運了,他和哥哥蘇軾的名字都不幸被列在了碑文里。
立碑兩個月之后,皇帝開始禁止元祐黨人的學術著作。第二年又特別下令,一定要銷毀三蘇、秦觀、黃庭堅等人的文集。皇帝仍然感到不過癮,又在當年命令全國各地都要刻《元祐奸黨碑》,并時時刻刻注意不要讓他們的學說得以傳播,否則嚴懲不貸。
到了第三年(公元1104年)六月,皇帝的措施再次升級,他把“元祐奸黨”的花名冊重新進行了整理,從120人調整到了309人。這次的碑文由司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蔡京書寫,發往全國進行摹刻,形成警示作用。[4]
此刻,蘇轍還沒有死去。他提議禁書的時候,大概總以為自己是安全的,卻沒有想到革命的炮火會砸到自己的腦門上。
從這時開始,禁書也就成了皇帝的武器,用來對付那些不聽話的人。
不過,宋代由于行政效率不高,相對寬容,這還只是事情的開始。
到了明清兩代,隨著集權主義達到鼎盛,終于開始對異端大肆屠戮,制造了一起又一起冤案和文字獄。
不僅是暴力鎮壓,明清時代的思想控制術也達到了頂峰。皇帝在禁書的同時,出版業也跟著他的旗桿轉。由于印刷違禁書籍要掉腦袋,出版商開始自我審查,主動幫助皇帝過濾掉他不喜歡的內容。而皇帝喜歡的書則被大量印刷,鋪天蓋地。于是,市場的選擇漸漸被統治者的口味取代了。
當皇帝把四書五經和朱熹定為入仕的標準之后,大量的應考書籍、輔導書籍也應運而生,形成了對人們思想的束縛。
到了明清時代,出版業的發展不僅沒有成為人類擺脫思想束縛的契機,反而被統治者利用起來,將更多的人納入受奴役的軌道,進行龐大的集體格式化,制造了大批的書呆子和蠢蛋。
5. 與此同時……
大約在明朝建立80年后,西方的出版家古登堡也發明了活字印刷術。他的發明時間比中國人晚,但起到的作用卻大得多。
不出所料,古登堡的發明也在西方引起了一場出版革命,人們可以以較為低廉的價格獲得圖書,開始了知識傳播加速的時代。
與中國相同的是,出版革命也給西方的統治者帶來了恐慌,他們紛紛對市場進行干涉,試圖禁止不喜歡的內容。
但與中國不同的是,西方的統治者們卻無力扼殺這場革命。
與中國的大一統不同,西方存在著許多個統治者,沒有一個人能夠掌控全局,作家和文人總能找到一個他們管不到的角落來印刷書籍。當伏爾泰在法國不受歡迎時,有神圣羅馬帝國和北歐諸國歡迎他。馬丁·路德的批評被教皇咒罵,卻受到了后來成為新教徒的人們的追捧。當亨利們排斥胡格諾教徒,荷蘭人大喜過望虛席以待。
更有趣的是,一本書在一個地方被禁止,往往意味著在其他地方有更好的銷量,出版商們反而利用這樣的機會賺了大錢,更樂于幫助那些異端思想。
隨著這些反叛的知識階層的崛起,出版和言論自由作為一種原則,先是被少數人宣揚,后來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到最后,統治者不得不作出妥協,承認這個原則。當人心已經慢慢轉變,普遍接受新的原則時,出版自由被固定了下來,成了天經地義的事情。
更可貴的是,當知識引起的好奇心在人世傳播,會激勵起人們更大的好奇心,向外探索的沖動就在這種好奇心中萌發。不管是文藝復興,還是大航海,都與人們好奇心被激發有著直接關系。
在歷史上,中西方差距最大的年代不是漢唐這些人們耳熟能詳的時代,而是宋代。在漢朝時期,西方的古羅馬帝國也達到全盛。唐朝時期,西方雖然已經進入黑暗時代,但唐朝由于土地和戶籍問題的拖累,工商業的發展一直沒有擺脫完全的羈絆。只有到了宋代,工商業的發展才達到巔峰,而西方仍然在中世紀里苦苦掙扎。
只是,宋代已經成了一個繁榮社會的尾聲,隨后,西方的知識儲備越來越豐富,而東方卻始終在九本書的陰影里打轉。而最根本的差別,在于能否給人以獲取知識和信息的自由空間。
互聯網技術的發展曾經給了朝鮮這樣的機會,借助另一次出版革命重返開放的世界。許多人在鼓吹新的信息革命,并預言未來的勝利將摧枯拉朽。但是從歷史的經驗來看,也許勝利并不是那么板上釘釘。
作者授權刊發,原載微信公眾號三劍客
注引:
[1] 《歐陽修全集》,卷一百八。
[2] 《宋史》,卷三百十三。
[3] 《欒城集》,卷四二,蘇轍《北使還論北邊事札子五道》。
[4] 《宋史》,卷十九。
郭建龍 行者
曾經的IT工程師、財經記者。科技專欄作家。近年行游世界,有經濟、歷史、文化等多領域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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