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高天晨
一提到隸書,我們一般馬上聯想到的就是漢隸,準確的說是東漢隸書,比如《張遷碑》《禮器碑》《曹全碑》等等。這些經典的碑刻,構成了隸書世界的燦爛世界,甚至有人把隸書直接就叫做漢隸,認為漢隸即隸書最輝煌的代表。
其實,這里有一個問題,即漢字發展史和書法發展史的交疊性。一般我們說漢代是隸書發展的成熟期,是從漢字發展史的角度來說的,即在漢字的宏觀演變過程中,東漢碑刻體現了隸書字形的成熟,已經完全脫離了篆書的形態。
張遷碑
但是,如果從藝術角度來說,這樣說未必合適,因為藝術的標準并不是實用的標準。我們當今書法審美的一些混亂現象,一些自相矛盾的說法,恰恰就是因為漢字史的角度和書法史的角度重疊了,二者公用同樣的詞匯。比如表示漢字的形態的隸書和表示書法一種藝術形態的隸書并不是一個概念范疇。
故而,從書法藝術角度看隸書,應當有別于漢字的隸書概念,不應當以“東漢隸書”的漢字形態的成熟,因此就暗示東漢隸書的藝術地位。要知道,藝術其實是主觀的,好惡完全來自個人的審美喜好,而能說的只不過是美學上的影響力。
禮器碑
從漢字的實用性演變來說,隸書是一個過渡字體,其脫胎于篆書,后被楷書取代,而隸書卻因“隸變”而直接孵化出了草書、行書、楷書。隸書是古今漢字的分水嶺,是漢字稱為“方塊字”的肇始。而隸書因為這種過渡性,多變性,和不穩定性,造成它更能蘊含藝術感。
故而在清代,隸書重回書法藝術舞臺,在篆書復興和碑學大興的洪流下,隸書進入了新的輝煌,名家名作輩出。然而對隸書的認識,卻有兩個認識誤區。
清代伊秉綬隸書
第一,是容易忽視早期隸書的發展。
我們過去一般講述隸書的發展史,都說隸書形成于西漢,盛行于東漢,復興于清代。清末以前,人們對隸書的認識還局限在東漢時期盛行的隸書。
到了20世紀以后,隨著對大量簡帛書的考古發掘和研究,填補甚或改寫了中國書法的歷史,特別是填補了由秦到西漢這一重要時期隸書演變發展的空白。所以,其實隸書的起源于戰國,孕育于秦國,早期隸書也是值得重視的。
比如四川省青川縣戰國末年木牘文字。1980年出土,被認為是歷史上最早的隸書。可以看出,早期的隸書,就是篆書的迅捷寫法。隸書本質上是民間俗體書發展而來,對應的是官方所用的文字小篆。
四川省青川縣戰國末年木牘文字
第二個誤區,是忽視了唐代隸書的發展。
從書法發展史來看,隸書有兩個發展高峰,一是漢代,二是清代,兩漢隸書成熟之后,到清代而隸書大興。而在這兩個高峰之間,有一個重要的谷地,那就是唐代。眾所周知,唐代在楷書創作上,已經完全脫離隸意,如同東漢隸書脫離篆意,是成熟的字體。
楷書強化了筆畫線條的頓挫和轉折,增加了轉折的力量感,讓漢字的書寫由了“骨節”,筆畫的轉換處的蓄力是楷書最典型的特征。要知道,楷書之所以被后人稱之為“楷”即楷模之意,另一個角度來說,就是標準化。
唐代徐浩隸書《嵩陽觀記》
書法并不是純粹的藝術,是在實用性的漢字書寫上增長出來的 ,楷書是漢字的最成熟字體,也更有規律性。楷書之前的漢代隸書,因為沒有絕對的標準,是對篆書的解放,故而可以煥發新彩,而實用性上就難以統一。
楷書是總結性的字體,其主要的目的就是規范寫法,故而實用性楷書的藝術性,就只能在用筆粗細,書寫速度,角度和內在氣質上增加變化性了。而在一個十分統一寫法大興的時代,唐代依然可以出現那么璀璨的楷書書法,不得不贊嘆那個時代的創造性。
因為漢隸是篆書解放后的字體成熟展現,在解放為基因的前提下,必然煥發變化的生機。而唐代隸書是在楷書的書寫習慣下的,故而,唐代隸書最大的特色,就是以楷書的結構意識來寫隸書。這樣的字體,從結體上較之漢代會顯得拘謹而千篇一律。
唐代史惟則《大智禪師碑》
清代的錢泳在《書學》中對唐人的隸書作了具體的分析,他說:“唐人隸書,昔人謂皆出諸漢碑,非也。漢人各種碑碣,一碑有一碑之面貌,無有同者,即瓦當印章,以至銅器款識皆然,所謂俯拾即是,都歸自然。
這段是比較了漢代隸書的獨創性,因為其并不是在統一字體的前提下的創作,所以就沒有那么多約束。這是其有自然多元性的原因。
若唐人則反是,無論元宗、徐浩、張廷圭、史維則、韓擇木、蔡有鄰、梁升卿、李權、陸郢諸人書,同是一種戈法,一種面貌,既不通《說文》,則別體雜出,而有意圭角,擅用挑踢,與漢人迥殊,吾故曰:唐人以楷法作隸書,固不如漢人以篆法作隸書也。”
這里是分析了唐代隸書的特點,即其脫離了篆書的內在核心,而是以楷書為體,發展出了一種“新隸書”,這種隸書有了重復一元的書法傾向,從藝術上來說,很多藝術家并不喜歡這種創新。
唐玄宗《石臺孝經》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又成就了唐代隸書蒼勁莊嚴的特色,品唐代隸書,與楷書作比較,可揣摩其變化之方法和用筆習慣的痕跡,也是一番趣味。
比如唐玄宗的《石臺孝經》就是非常優秀的唐代隸書典范。其雖然結構上有一定的趨同性,但是筆畫多姿,充滿生命力,能感受到這個藝術皇帝的非凡藝術領悟力。
以楷書聞名的歐陽詢,也有隸書碑刻《大唐宗圣觀記》,雖然依然是有著嚴謹的法度,而與其楷書相比,則體現了其筆畫橫向看張的另一面。也算是歐體中少見的有一絲“放逸”的感覺。
歐陽詢《大唐宗圣觀記》
歐陽詢書法對日本文化影響很大,日本較有影響的報紙《朝日新聞》于1888年創刊,最早的刊名就是選自歐陽詢的《宗圣觀記》。當時的日本書法家從中選出“朝”“日”“聞”三個字,,又從“親”和“析”字合成“新”字,湊成《朝日新聞》四個字
日本報紙《朝日新聞》所用即歐陽詢的隸書
唐代隸書,被后人詬病為筆畫單一,結體單調。而這種說法其實有失偏頗,因為唐代楷書也是如此的情況,為何看唐楷就不盯著因實用性而規范化的情況,看唐隸就會因此而否定呢?難道顏真卿的楷書碑刻,不是“同是一種戈法,一種面貌”嗎?
若看唐楷是看其體勢和氣質,為何不仔細品品唐隸的內在蘊含呢?我們后來的藝術認識都太符號化和臉譜化了。認為唐詩宋詞清小說,故而就不看唐代詞,不看宋詩和清詩,也不看唐傳奇了。
因為顏真卿歐陽詢都有影響力,故而如此審美方向相反的兩個人都應該去喜歡嗎?藝術是多元的,審美是主觀的,若是以某種概念限制了我們發現美的眼睛,錯過很多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