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群關系一直是印度政治、社會生活中的重要話題,也是敏感話題。印人黨上臺以后,印度教民族主義勢頭上升,族群間的矛盾與沖突也不斷加劇。2015年9月28日,在印度北方邦的一個村莊,一名穆斯林男子被數百村民用磚頭砸死,因為有傳言稱他殺了一頭小牛犢。對此,印度多地爆發了示威游行。以孟買作家普里亞尼為首的20多名作家在社交媒體抨擊政府,稱“印度人民黨對牛的癡迷,是打擊穆斯林少數族群計劃的一部分,他們通過把牛肉變成社會禁忌,從而把社會‘婆羅門化’”。國大黨出身的印度總統慕克吉公開呼吁尊重“宗教和社會寬容”,國大黨等反對黨領袖也組織游行請愿活動,抗議政府縱容“族群暴力”的行為。
多元化、多樣化和碎片化是印度社會的基本特征。印人黨雖在全國大選中獲勝,但其在查謨—克什米爾邦選舉中沒有突破穆斯林與印度教徒之間的區域界線,在德里邦和比哈爾邦選舉中更是慘敗。這表明印人黨雖然試圖以印度教民族主義來超越族群認同、增強國家凝聚力,以經濟發展來賦予自己的政治主張以合法性,但最終還是過不了族群政治這道坎兒。
印度族群狀況復雜導致政治運行低效
印度的族群狀況非常復雜,受到宗教、種姓、民族、語言、家族、職業和地域等多種因素的影響。有些因素相對獨立,有些則相互交叉、重疊,構成了一幅非常多元、多樣、碎片化的族群關系圖。其中,宗教是印度人最重要的身份符號。印度有幾十種宗教,重要的有印度教、伊斯蘭教、基督教、錫克教、佛教、耆那教、拜火教和猶太教等,也有少量的無神論者和不可知論者。種姓是印度社會的一個重要特征,國民大致可以分為四大種姓和賤民共五部分,另外還有游牧民和東北地區人。總體來看,印度有2000~4000個重要的身份符號,是印度社會、政治和經濟活動的主要基礎。甚至在大學里男女同學談戀愛,也要先搞清楚雙方的族群狀況,以免后患。
族群政治是一種身份政治,它使得人們對政治、經濟事務的判斷標準往往不是“是與非”、“對與錯”,而是“我與他”。民主政治的運行,需要制度框架和觀念框架的雙重約束,才能將多元競爭轉變成國家發展的合力。印度有民主政治的制度框架,那就是選舉至上;但沒有一個共同認可的觀念框架,各族群都從自己的身份和利益出發。換句話說,大家都有否決權,這必然會導致政治運行的低效。族群政治加民主政治,讓印度中央政府不再是全國的代表,它要討好不同的群體,而這又是以國家的長遠發展利益為代價的。
印人黨成也宗教,危也宗教
在莫迪總理和印人黨看來,前國大黨政府的問題就在于為了討好不同群體而犧牲了國家的長遠發展利益。為了討好農民,國大黨強化“征地法”,結果讓印度的工商界和政府沒有土地修建工廠和基礎設施;為了討好工人,國大黨強化了“勞工法”,結果讓印度企業不敢雇傭工人;為了討好地方政治勢力,國大黨不敢改革稅收系統,讓印度一國多稅,經濟運行不暢;為了討好少數民族,國大黨搞了非常嚴格的“環保法”,使得邊境地區豐富的水電資源無法開發利用,很多廠礦企業無法建立。因此,印人黨認為,要解決問題,單靠民主政治是不夠的;還要拿起宗教和經濟雙重武器,才有可能改變印度的多元、碎片化狀況,實現國家的“真正統一”。
首先,印人黨拿起宗教文化武器,通過其母體機構國民志愿服務團,大力推進印度教民族主義,宣傳“一個國家,一個宗教”,稱所有印度人都是、或都曾經是印度教徒,都是一家人。其次,印人黨拿起經濟武器,以快速的經濟發展為宗教文化運動背書。實際上,在很多印人黨精英看來,就是要以宗教促發展,再以經濟發展促進宗教運動。兩者相互結合,最終會提高印人黨在印度的主導地位,以及莫迪在印人黨內的核心地位,從而增強莫迪與印人黨對印度的領導與塑造能力。
印人黨的這套主張曾在2014年大選中發揮了重要作用,把很多印度教徒、尤其是其精英和經濟精英團結到了自己身邊。在宗教方面,以國民志愿服務團為核心的印度教宗教組織在全國動員,把大量印度教宗教人士組織起來,充分發揮他們的宗教影響,帶來了印人黨的主要票源。在經濟方面,印人黨主打莫迪在古吉拉特邦的執政成績,宣布“古邦模式”,獲得了印度以信實集團為代表的西海岸工商界的大力支持,籌集了大量競選資金。在2014年大選期間,印人黨雖然是反對黨,但籌集到的競選資金卻是時為執政黨的國大黨的好幾倍。同時,印人黨的經濟主張也使其獲得了印度很多城市青年選民的支持。
另一方面,印人黨強調印度教民族主義,雖促進了印度教上層和保守人士的團結,但卻導致不同宗教群體間的對立與沖突,這對其國內和國際形象都構成了嚴重挑戰。在剛剛結束的比哈爾邦選舉中,印人黨又主打印度教牌,將占了總人口15%的穆斯林推向了另外一邊。莫迪總理前后26次到比哈爾邦為本黨助選,甚至在印度—非洲峰會期間仍去拉票,但依然無濟于事。最終印人黨及其盟黨只獲得243個議員席位中的59席,與去年在比哈爾邦大選中的結果幾乎完全顛倒,可謂慘敗。比較印人黨今年2月在德里邦以及11月在比哈爾邦的選舉結果,可以發現其選民基礎仍然存在,變化不大。變化的是:反對印人黨的力量更加集中了。印人黨打印度教民族主義牌,本來是想讓印度人民團結在自己身邊,但結果卻是讓反對力量先團結起來了。這也說明,在印度多元族群政治中,說“不”的力量,經常會壓過說“是”的力量,政治否決點到處存在。
印度的國家認同難以超越宗教認同
族群關系問題是任何一個國家都繞不開的問題,族群矛盾與沖突也在各國不同程度地存在,但很少有像在印度這樣全面、深刻和持久的。對于族群矛盾與沖突,不同國家有不同的解決方案。在印度,族群身份對于民眾來說更加自然、更加重要。
在獨立運動時期,印度前國父們的背景非常相似,都有西方留學和生活經歷。他們推動的獨立運動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精英的民族主義,是把西方模式搬回了印度。而圣雄甘地之所以被人們懷念,是因為他雖然有西方的知識背景,但最終回歸了印度,從印度自身的文化傳統中尋找營養,并把普通民眾動員起來了。在反殖民主義的話語背景下,印度的身份建構是在與前宗主國英國的對比中呈現出來的,相對比較簡單。但即使如此,印度國家認同還是不能超越宗教認同;導致印度獨立之日,也是分裂之時。在舉國歡慶獨立之時,圣雄甘地卻在痛哭。他不僅是為了印巴分裂,可能還是為了不確定的族群關系。隨著精英主義政治不斷退潮,大眾民主意識逐漸上升,族群差異問題也從社會領域進入政治領域,成為族群政治問題。在某種意義上,那個曾經存在的統一印度形象,其實是少數精英的“虛構之物”。今日之印度,才是真實之印度。莫迪總理推行強勢領導風格,不僅想將印人黨建成建國初的國大黨,一統天下;還想讓自己成為尼赫魯式的總理,在黨內自己說了算。現在看來,莫迪總理看對了問題,但很有可能選錯了應對方案。
印度的問題并不是個案,而具有世界普遍性特征。二戰以后曾經主導世界的現代性或現代化敘事,以國家主權、經濟發展和社會進步等為主要內容,曾經促進了很多國家的形成與建設。但現在,現代化敘事的主導地位受到了后現代主義(超越民族國家)和前現代主義(強調民族、宗教等次國家認同)的雙重擠壓,導致很多國家面臨嚴重的政治和治理壓力。尤其印度這樣還沒有完成現代國家身份建構的國家,更是困難重重。不管是經濟發展還是民主政治建設,都不能抑制宗教、民族等傳統族群議題的復興,也不能壓制各種新身份、新認同的出現。一種新的分層治理的民主集中制,可能是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