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華北大平原的北端,燕山山地和西山山地雙向的屏障之中,有一塊小平原,由永定河、潮白河、溫榆河、拒馬河、泃河五大河流沖積而成,土地肥沃,水源充足,“水甘土厚”,是塊風水寶地。從這里向北由南口至康莊越過燕山,是蒙古高原;東出榆關,是東北的林海雪原;向南則連通著華夏的中心——中原,是地處蒙古高原、東北平原和中原的交界帶,也是游牧民族、漁獵民族和農耕民族交往、融合的樞紐。
這里便是北京小平原,或稱北京灣。
當然,“北京”這個名字是后來的事,這里曾有過很多名字,北京可算是最新的稱呼了。在春秋戰國時代,這里是“七雄”之一燕國的中心,燕國先后五座都城有三座都在這片地域內,即初都、中都、上都。秦朝時在此設立廣陽郡。兩漢時則先后成為諸侯燕國、燕郡、廣陽郡、廣陽國、上谷郡等等,以后的三國、魏晉南北朝乃至隋唐,這里隨著各代統治王朝的不斷更替,行政區劃不斷變換,名稱也總有變更,涿、燕、幽等不一而足。不過,因為處于各文明的交匯處,又為農耕文明的邊緣地帶,這里一直都是中原王朝的邊塞,是防備游牧民族南下的軍事重鎮,最高的級別不過是諸侯國或割據政權的都城,日后那種“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的首善之區的威儀,離這里還很遙遠。
直到一支游牧民族的南下,才將這一情況徹底改變。
公元907年,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宣布滅亡,五代十國的亂世開始了。而就在同一年,漠北草原的契丹首領耶律阿保機統一各部,自稱可汗,一個新興的游牧帝國初具規模。因正趕上中原大亂的契機,得以迅速壯大,926年滅掉了遼東的渤海國,從此契丹國土西至新疆積木薩爾,東至日本海,成為足以威脅中原的北方強國。
到了936年,統治中原的后唐發生內亂,唐末帝李從珂與河東節度使石敬瑭之間爆發內戰,石敬瑭知道自己實力不足,于是向契丹求援,稱臣、稱子,并割讓燕云十六州之地為酬。
這樣好事自然沒有理由拒絕,遼太宗耶律德光率契丹鐵騎南下,幫助石敬瑭攻滅后唐,立石敬瑭為后晉皇帝,不但收了一個大自己幾十歲的干兒子,還將燕云十六州這片地域廣大、物產豐饒的戰略要地收歸囊中。
所謂燕云十六州,是指今天北京、天津和河北北部、山西北部的大片土地,分別為幽州(今北京)、順州(今北京順義)、儒州(今北京延慶)、檀州(今北京密云)、薊州(今天津薊縣)、涿州(今河北涿州)、瀛州(今河北河間)、莫州(今河北任丘北)、新州(今河北涿鹿)、媯州(今河北懷來)、武州(今河北宣化)、蔚州(今河北蔚縣)、應州(今山西應縣)、寰州(今山西朔州東)、朔州(今山西朔州)、云州(今山西大同)。
這里是中原抵御游牧民族南侵的門戶天險,從此無論中原怎樣頻換大王旗,都無法改變門戶洞開,北方鐵騎可直達城下的窘境。
日后,一代雄主后周世宗柴榮于959年率兵伐遼,奪回瀛、莫、寧、易四州十縣之地,但天不假年,在進攻幽州的途中病重,回師后病逝。不久,易州被遼奪回。
待到宋太祖趙匡胤篡奪后周建立北宋后,曾放過豪言:“石晉割幽燕諸郡以歸契丹,朕憫八州之民久陷夷虜,俟所蓄滿五百萬緡,遣使北虜,以贖山后諸郡;如不我從,即散府財募戰士以圖攻取。”——也就是說,攢了五百萬緡的錢來贖買燕云之地,如果遼國不給,那就用這筆錢招兵攻打。可惜,沒等付諸實施,其人便在“燭影斧聲”的千古之謎中赍志以歿。而繼承其位的宋太宗趙光義,雖然親率大軍于979年北伐,卻在高梁河之戰和岐溝關之戰中大敗虧輸,自己也中箭負傷,乃至日后箭傷頻發,含恨而終。
無論后人多么的不情愿,從石敬瑭割讓燕云十六州開始,燕云之地尤其是北京平原便不再是中原漢人王朝的邊塞重鎮,而逐漸成為北中國的中心乃至全中國的中心。
而遼代在此設立南京,便是這一轉變的開始。
先后吞下渤海國和燕云十六州后,契丹——遼帝國便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游牧國家了,成為了集游牧、農耕、漁獵、商貿多種生產方式于一體,契丹、漢、女真、渤海、奚等多民族混居的大帝國,于是遼的統治者設立里了五座京城作為統治廣大帝國的支點。所謂五京,便是上京臨湟府(內蒙古赤峰市巴林左旗林東鎮)、中京大定府(今內蒙古寧城縣大明城)、東京遼陽府(今遼寧省朝陽市)、西京大同府(今山西大同市)和南京幽州府,這南京幽州府便是燕云十六州中的幽州,后改名析津府,也就是今天的北京市。
雖然,因為出身于游牧民族,契丹人還要堅持“行國”的老傳統不能丟,所以遼朝始終沒有真正意義上的中央政府所在地,五京之中的任何一座京城都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國都,遼朝的政治中心在四處捺缽,中央政府隨著皇帝四處游移。但是,因為遼朝采取“因俗而治”的政策,五京實際上是統治不同民族、彰顯不同文化的五個中心:東京地區用渤海制度,南京、西京地區用漢制,上京、中京地區則是漢制、契丹制度兼而有之。
作為遼帝國漢人聚居區的中心城市,又是最發達地區的中心城市,南京析津府政治地位雖不如上京、中京,但卻是遼朝的商業、文化中心。據史料記載,南京城呈方形,周長二十四里,城墻為夯土板筑,由外城、內城組成,外城四面城墻共開八門,東為安東門、迎春門,西為顯西門、清晉門,南為開陽門、丹鳳門,北為通天門、龔晨門。內城幅員五華里,有丹鳳、顯西、衙北三門。大內在外城西南隅,設有北王府、南王府以及景宗、圣宗皇帝御容殿,也就是宣和殿、大內殿,還有元和殿、洪政殿等宮殿。城內主要街道有六條,沿用唐朝幽州街道舊名。城內的廊坊也都是因襲唐制,路振《乘軺錄》記載,“幽州……城中凡二十六坊,坊有門樓,大署其額,有罽賓、肅慎、盧龍等坊,并唐時舊坊名也。”作為遼帝國南部的最大商貿城市,南京的市場設在城市北方,根據《契丹國志》記載,市場終年“陸海百貨,聚集其中”。而在南京城內,圍繞在憫忠寺、昊天寺、仰山寺等大的寺廟周圍有大量的印刷作坊,從事雕版印刷的工匠有數千人,這在遼帝國是首屈一指,目前國內發現的遼代印刷品,絕大多數的精品都是出自遼南京的印刷。
有遼一代,南京析津府一直是其南部重鎮,發揮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遼帝國滅亡之前,還一度成為唯一的首都,救亡政府的所在地。不過,畢竟只是五京之一,算不得真正的首都,其繁華與雄偉都相當有限,只能算是初露崢嶸,離輝煌還有段距離。
第一次真正的輝煌,是在代替遼王朝成為北方霸主的金王朝建立之后。
公元1114年,一直是遼朝皇帝屬臣的女真人酋長完顏阿骨打起兵反遼,看似強大的遼帝國在昏君耶律延禧的統治下幾乎不堪一擊,迅速瓦解。以耶律大石為首的契丹貴族擁立耶律鑄在南京析津府登基為帝,史稱“北遼”,希望能夠保住最后一片江山,延續國祚。但畢竟大火滔天杯水不濟,1122年,金軍輕松地攻破居庸關,占領了南京,遼帝國最后一座有險可守的堡壘也失陷了,3年后,末代皇帝耶律延禧被俘,遼帝國徹底覆滅。
因為占領析津府沒有遭遇激烈的抵抗,城市并未遭到很嚴重的破壞,新建立起來的金朝只是將之改為燕山府路,成為金朝的南部邊陲重鎮,再次失去了作為京城的榮耀。
然而,隨著1127年金軍攻破汴梁滅亡北宋的“靖康之變”,宋室南遷,淮河以北的土地盡屬金朝,燕山府路時來運轉了。
因為占據了中原,金朝原來的都城,位于今哈爾濱東南的會寧府明顯不適合再做都城了。1151年,金廢帝完顏亮開始在遼南京的基礎上修建新的都城,因為“燕乃列國之名,不當為京師號”,把燕地改稱中都,并且定為國都,治中都城,統領良鄉等九縣。
中都城是按照《清明上河圖》中的北宋都城汴梁(開封)建造的,當時便動用民夫八十萬,兵士四十萬,歷時兩年方才完工。其城分大城、皇城和宮城三重。城周三十七余里,近正方形,故址略當于今北京市宣武區西部的大半。北城垣在今西城區的南界以內,北距復興門大街約一里。城中殿堂館閣、亭樓宮觀,高敞宏麗,氣宇萬千。城區面積近十九平方公里,這已經比遼南京擴大了近一倍,而當時歐洲最大的城市君士坦丁堡,城區面積也不過十二平方公里。其皇城偏在大城內的西部,故址在今廣安門以南,修建得“宮闕壯麗,延亙阡陌,上切霄漢,雖秦阿房、漢建章,不過如是”。
我們今天所津津樂道的燕京八景,太液秋風、瓊島春蔭、西山晴雪、盧溝曉月、玉泉垂虹等等在那時已經存在。近百萬人口在城中居住,商業之繁榮為北方之最。
從1153年建成遷都到1215年金朝再次遷都南京(汴梁),中都做了六十一年的金朝國都,成為北中國當仁不讓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
這可算是北京的第一次輝煌,成為無可爭議的北中國的中心,但畢竟南宋尚在,其首都臨安也是極盡繁華,為南中國的中心,中都城只能與之平分秋色而不能獨領風騷。
要成為居天下之中,掌控南北的中樞之地,這里還需要再一次涅槃。
這次涅槃源于又一支游牧民族的崛起與南下。
在大金王朝統治北中國九十六年后,公元1211年,一個原本臣服于金,且長期以來備受金朝壓迫的游牧民族在他們新的領袖帶領下用鐵蹄踏破了金朝北部邊境的界壕,對金王朝發起了雷霆之擊。
這個民族叫做蒙古,他們新領袖叫做鐵木真,在五年前成立大蒙古國時,他被稱為“成吉思汗”。
面對著新近崛起,咄咄逼人的蒙古鐵騎,曾經笑傲東亞無敵手的女真鐵軍卻早已衰敗,“軍政不修幾三十年,闕額不補者過半,其見存者皆疲老之余,不堪戰陣。”雖然蒙古的人口不過金朝五十分之一,軍隊只有其十分之一,但在天才軍事家成吉思汗的領導下,勢如破竹,連下金朝北疆邊城,破居庸關直至中都城下。
曾幾何時,成吉思汗要對這座城中的金朝皇帝卑躬屈膝,而如今,他卻是以征服者的面目兵臨城下。
但是,成吉思汗還沒有做好攻打如此巨大城市的準備,在遇到激烈抵抗后被迫撤退。
僥幸逃過一劫的中都城,一下子從萬圣至尊的居所變成了被群狼盯上的肥肉。
之后的公元1213年秋,成吉思汗再次揮軍南下。十月兵圍中都,圍城達五個月之久,中都城“軍民餓死者十四五”。金宣宗坐困愁城,無奈之下,只能派大臣求和,以獻出岐國公主和親、繳納大量金銀和五百童男童女、御馬三千匹為代價,換得成吉思汗退軍。
為了不再次忍受城下之盟的恥辱,元1214年5月,金宣宗不顧元老重臣和士民的反對,下令遷都南京(今河南開封市)。做了六十一年北中國中心的中都城被它的主人拋棄了。
金宣宗遷都次年(1215年),成吉思汗兵分四路南下,將金中都被圍得水泄不通。守城大臣完顏承暉無力回天,只得仰藥自殺。在蒙古兵猛攻之下,中都城終于陷落。
一座寶庫向一群掠奪者敞開了大門,結果是可想而知的。
成吉思汗縱容軍隊對中都城進行了瘋狂的搶掠和破壞——“蒙古兵遂入中都,吏民死者甚眾,宮室為亂兵所焚,火月余不滅。”因為火勢過大,連成吉思汗本人也已經無法駐扎在旁邊了,而是率軍退駐于長城外側的多倫附近。
當蒙古軍飽掠而歸后,中都城已經幾乎被徹底毀滅,難以再稱得上是一座城市了。此后幾十年間,雖然這里被改為燕京,成為蒙古汗國治理漢地的治所,但其殘破的景象一直沒有改變,“可憐一片繁華地,空見春風長綠蒿”。
蒙古汗國是以軍事征服立國的草原帝國,對于城市經濟極不熟悉,在燕京的歷任達魯花赤(斷事官,地方最高行政長官)只知道搜刮貢賦,對于恢復城市,安集黎民并不著意,燕京似乎難有出頭之日了。直到蒙古統治燕京半個世紀后的1264年,新一任蒙古大汗開始在這里大興土木。
忽必烈是蒙古帝國第五任大汗,是成吉思汗的孫子,但他與祖父以及前幾任可汗不同,不再僅僅滿足于做一個征服者,他想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統治者,一個偉大的建設者,他不但要繼承祖父用鐵蹄踏出的帝國,還要成為中華皇帝——“在亞洲的其他地區成為成吉思汗的繼承人時,在中國,他企圖成為19個王朝的忠實延續者。”
既然要作為中華皇帝,那么都城便不再適合設在蒙古高原了。在忽必烈之前,帝國的中心是蒙古高原,都城在鄂爾渾河岸邊的哈喇和林。這是一座典型的草原都市,由窩闊臺汗于1235 年在建成。那時的蒙古帝國的疆域西到東歐,西南抵達伊朗高原,北部囊括部分西伯利亞,東部直到庫頁島,南部則與南宋以淮河為界。和林城正好處于較為中央的位置,利用四通八達的驛道可以有效掌控各地。而到了忽必烈時代,因為和弟弟阿里不哥的征位之戰,蒙古帝國分裂,窩闊臺、察合臺汗國已經成為敵國,和林城就幾乎成為邊塞,首都再設于此,明顯不合適了。
因此,1260 年忽必烈稱汗后,將自己于1256年建設的開平城(今天內蒙古的正藍旗境內,灤河沿岸)改稱為上都,作為自己的都城。上都是北接哈喇和林,南通中原地區的要塞,符合當時的忽必烈統治區域的管理。
但是,既然是皇帝,那么,正統問題十分重要,就必須滅掉以正統自居的南宋,才能名正言順。而隨著滅亡南宋提上議事日程,也就不得不考慮日后如何治理江南地區,上都又顯得較為偏遠了。
忽必烈麾下,聚集了當時多個民族的最優秀的人才,而各民族的精英都勸他定都于幽燕之地,蒙古貴族霸突魯認為:“幽燕之地,龍盤虎踞,形勢雄偉,南控江淮,北連朔漠,且天子必居中以受四方朝覲。大王果欲經營天下,駐蹕之地,非燕不可。”漢族謀臣郝經則認為:“燕都東控遼碣,西連三晉,背負關嶺,瞰臨河朔,南面以蒞天下。”而色目人亦黑迭兒也建議在燕京整修宮殿,以作首都。
于是,在1264年,忽必烈開始營造新都的舉措,在中都舊城東北郊外的瓊華島營建宮室,并著手修繕燕京舊城,打算在此定都,仍名為“中都”。但是,舊燕京城早已殘破不堪,宮室盡成廢墟,若要修繕,比重新筑城耗費還要巨大,另外,舊中都的水源主要靠西蓮花池水系,早已嚴重不足,再加上考慮到南方北運的糧食,漕運只能到達通州,若要從通州向舊中都開鑿運河,卻又有海拔高出二十余米,河水無法引出的難題。于是,在1267年,忽必烈接受重臣劉秉忠的建議,放棄中都舊城,在東北郊外以瓊華島為中心另建都城,仍稱中都。
而總工程師,便是劉秉忠。
新都城的執行者劉秉忠是一位傳奇人物,他是河北邢州人,字仲晦,初名侃,年輕時曾隱居為僧,又名子聰。1242年隨禪宗宗師海云法師北上到蒙古帝國都城和林論道,因為“博學多才藝”而被忽必烈看重,從此留在忽必烈身邊,備受寵信。不但在軍國大事上忽必烈對其言聽計從,在城市建設上更是對他極為倚重。當初修建上都時,設計師和總工程師便是劉秉忠,他選址于灤水之陽、龍崗之陽筑城,認為兩者合為重陽,是為最吉祥之地。果然,忽必烈在上都登基后,一路順風順水,擊敗了所有對手,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
因此,新都城的修建,劉秉忠仍是總設計師的不二人選。
劉秉忠和他的學生兼副手郭守敬、趙秉溫都是飽學之士,精通堪輿之學,對他們來說,新都城不僅要宏偉壯麗顯現皇家威儀,還要符合中國天人合一的思想以及禮法傳統。
要構筑新城,免不了要參考前人的經驗。劉秉忠等人考察前代,發現遼南京城呈方形,周長二十四里,外城四面城墻共開八門,皇城在外城西南隅,這顯得規模太小,而皇城未能居中,不符合傳統禮法。金中都城按照《清明上河圖》中的北宋都城汴梁(開封)建造,周三十七余里,近正方形,共十三個城門,其皇城偏在西部,這要比遼南京宏偉、周正得多,但仍有瑕疵。
遼代設南京時并未著意建設,而金中都則在遼南京的基礎上擴建,礙于原有格局不能盡情發揮。而新都城則幾乎是白手起家,自然可以放手去做。
于是,他們決定嚴格按照《周禮·考工記》中對于天子之城的規劃進行設計。
在建城以前,劉秉忠等人先進行了詳細的地形測量,然后擬定了一個全城的總體規劃:新都城整個都城以積水潭、太液池為中心,外城為方形,九經九緯的道路,前朝后市,左祖右社,軸線分明。太液池以東一帶建宮城, 這符合“得水為上, 藏風次之”的堪輿原則。而宮城、府衙則與天上星辰布局對應起來,皇城對應天上的“中心紫薇垣”,中央政府最高行政機構的中書省衙署,因其位置處于“紫微垣之次”而被安置在皇城的北面。主持軍務的樞密院被安置在皇城的東側,“在武曲星之次”。負責監察的御史臺,則被安置在了皇城的西北面,“在左右執法天門上”。——這便是天人合一。
宮城選址完成后,則以大內南門對準外城南門外一顆大樹來確定全城的“王脈”,也就是中軸線,這樣宮城的中心正好位于中軸線之上。而城門的建設也按照“天地之數, 陽奇陰偶”的原則,建十一門, 不開正北之門。至于城區,則按照“大衍之數五十”的說法,共建五十坊, 象征著天生地成, 陰陽合德。相對的城門之間都有寬廣平直的大道,城內街道縱橫豎直,互相交錯,“天衢肆寬廣,九軌可并弛”。街道皆有統一標準,大街寬二十四步,小街寬十二步。日后,當馬可·波羅來到大都時,站在城墻上鳥瞰全城,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一個人若登上城門,向街上望去,就可以看見對面城墻的城門。在城里的大道兩旁有各色各樣的商店和鋪子。全城建屋所占的土地也都是四方形的,并且彼此在一條直線上,每塊地都有充分的空間來建造美麗的住宅、庭院和花園。各家的家長都能分得一塊這樣的土地,并且這塊土地可以自由轉賣。城區的布局就如上所述,像一塊棋盤那樣。整個設計的精巧與美麗,非語言所能形容。”
待到測量設計完畢,至元四年(1267年)正月,新都正式破土動工,而在動工的時候,首先在地下鋪設了下水道,安裝了排水設備,然后在地面上根據分布區的布局,施工興建宮室園苑和住宅房屋。
當年金中都的修建,動用了民夫八十萬,兵士四十萬,人工量已經極為驚人,但與這次筑城相比,就小巫見大巫了。從各地而來常駐工地的工匠、軍隊自不必說,因農時而只能按季節前來輸役的民夫就極為驚人,按當時的記載,僅至元八年(1271年),在筑城工地上勞動的民夫就達“一百五六十萬”,而新都的修建則進行了九年之久,所有人工加起來,用觸目驚心來形容,毫不為過。
難以計數民夫在這座大工地上辛勤的勞作,具體負責指揮施工的是漢人張柔、張宏略父子以及工部尚書段天佑,而蒙古人也速不花、色目人亦黑迭兒、尼泊爾人阿尼哥等人也參與其中,尤其是亦黑迭兒,身為“茶迭兒局諸色人匠總管府達魯花赤”,主持修筑宮殿,這位來自阿拉伯的建筑師,將中國古代建筑風格與藏族建筑、伊斯蘭建筑以及蒙古民族習慣相結合,修建了獨具特色的宮殿群,如宮城中眾多的溫室浴室、頂殿、棕毛殿、水晶殿、畏吾爾殿等殿宇便是出自他的設計,這些有著異域風情的宮殿與大明殿、延春閣、玉德殿等中原宮殿建筑完美的融合,構成了“金殿耀日,玉宇連云,千門萬戶,穹宏深邃,如登金馬,歷玉階,燦爛壯麗,未有過其右者”的皇宮建筑群。而尼泊爾建筑師阿尼哥則負責修建了皇室的佛教寺院,規模宏大的“大圣壽萬安寺”,其中的白塔至今仍存。
在中國歷史上,既嚴格按照《周禮》建城,而又融合各國建筑風格,使兩者相得益彰,可說是僅此一家。
至元八年(1271年),忽必烈正式將國號由“大蒙古國”改為“元”,所謂元,既是取易經“大哉乾元”之意,也是“元謂之大也,大不足以盡之,而謂之元者,大之至也”的意思。至元九年,忽必烈更是定新都名為“大都”,在他心中,正在建設中的新都一定要配得上自己“大之至也”的王朝。
至元十三年(1276),經過九年的努力,大都終于完成了大體施工,而也在同一年,統治江南的南宋王朝也宣布滅亡,從唐朝滅亡后便分崩離析的天下終于恢復一統。對于元世祖忽必烈來說,真是雙喜臨門。
新城已經建好,皇室、勛貴、文武百官各級官吏紛紛入駐,而遷百姓以充實京城人口的工作便也同時展開,首先是對原金中都舊城的居民遷入新城的安排,朝廷下令“以貲高及居職者為先,仍定制以地八畝為一分;其或地過八畝及力不能作室者,皆不得冒據,聽民作室”,這使得舊城中的富戶得以遷居新城,但多數貧窮戶仍然留在舊城中,這反而使得金中都舊城得以完整保留,舊城中原有的寺廟道觀等古跡也存留了下來。
在舊城居民成群結隊搬入新城的同時,全國各地的各色人等也川流不息的進入到元大都:首先是拱衛京師保衛皇帝的軍隊,蒙古軍、漢軍、阿速軍、欽察軍紛紛在城外的大營駐扎,他們的家屬則在城中安居下來;接著,是為皇室和官府服務的匠戶,因為元朝規定官工匠不但可以免差、免稅糧,還可按月支取俸祿養家,于是,全國各地最優秀的手藝人絡繹不絕的來到大都;再然后,便是各個宗教的僧侶們,伊斯蘭教的阿訇、也里可溫教與天主教的神父、藏傳佛教的喇嘛、漢傳佛教的和尚、道教的道士也紛紛遷入;而南宋滅亡后,宋皇室成員、所有官員、工匠、樂師,甚至太學中的數千名學生,也被強行押送到大都城來,成為這里的新居民,至于認為在天子腳下更好討生活的平民百姓各色人等,來到大都的更是難以計數,如勾欄瓦舍的雜劇戲班在這里各顯其能,造就了有元一代的雜劇的繁榮,大劇作家關漢卿、王實甫、白樸等還有名演員珠簾秀、燕山秀等等便是他們的代表,甚至馬可·波羅·在他的游記中還記載“新都城內和舊都近郊操皮肉生意的娼妓”都有“二萬五千人”。
據韓光輝先生的統計,從中統五年到至元十八年的十七年中,大都城的人口增長了17.95萬戶,增長的速度極為驚人。陳高華先生估算元大都的人口應有四五十萬人。而韓光輝先生則估算,在至元十八年時,大都的人口就已經達到21.95萬戶,88萬人。
不過,這是指常住人口,元朝與其他朝代不同,重視商業,優待商人,因此商業極為繁盛,從唐末便中斷的絲綢之路已經因蒙古軍西征而重新打通,中亞、西亞乃至歐洲的商旅趕著駝隊進入大都,在城中開辦貨棧、店鋪,而海上泛海而來的南亞、日本、朝鮮、印度、非洲沿海的使團和商隊更是陸路而來的幾倍,全國各地以及外國的許多商品貨物都集中于此,時人記載“東至于海,西踰于昆侖,南極交廣,北抵窮發,舟車所通,貨寶畢來”。
商人們有地坐地開店,有的則定期往返,這些流動人口也是驚人的數字,在大都城修建前,燕京便已經有回回商人二千九百余戶常駐,而大都建成后更是到了“茶樓酒館照晨光,京邑舟車會萬方”的程度,僅以高麗人為例,駐于大都的高麗人常年保持著極高的數字,即使到了元朝末年,仍有記載“太師脫脫領兵八百萬攻高郵城,柳濯等赴征軍士及國人在燕京者,總二萬二千人以為先鋒。”——亂世臨時征兵,尚能在大都招募如此多的高麗人,更不用說在太平年間了。
而隨著元朝皇室儒化的加深,尤其元仁宗復開科舉之后,各地的讀書人也越來越多的來到大都,或應考、或交游、或希望以才華得到舉薦。金朝時留下的古跡盧溝橋、黃金臺、釣魚臺,郊外的香山、玉泉山、盧師山、仰山以及積水潭、太液池、下馬飛放泊、玉泉山下西湖等景點都成為文人墨客飲酒賦詩、以文會友的絕佳去處。文人薈萃之地,自然便會興起園林熱,一些名園,如廉希憲的野園、趙鼎的匏瓜亭、吳全節的漱芳亭等等私家園林或因廣種名花,或因充滿鄉野情趣,或因種梅修竹,也都讓士大夫們趨之若鶩。
根據申萬里先生的統計,元代共有一百二十七位江南儒士有游京師的經歷,而這些儒士能夠在歷史上留名,都是當時讀書人的佼佼者,而隱藏在他們身后的更多未能留下姓名的人,就無法統計了。
以此推算,大都城的常住人口,常年都保持著百萬上下。難怪黃文仲在《大都賦》中詠嘆:“華區錦市,聚萬國之珍異;歌棚舞榭,選九州之秾芬……庖千首以終朝,釀萬石而一旬。”到了元代中期,入京候選的官員胡助做《京華雜興詩》二十首,其中第十四首云:“久安誠富庶,豪華恣奢淫。優坊飾文秀,酒館書填金。市中商賈集,萬貨列名琛。馳騁貴游子,車塵如海深。翩翩江南士,駭目還驚心。”——看慣了江南富庶之地繁華的江南士子,尚且對搶大都的富庶繁華“駭目還驚心”,可想而知其繁榮程度了。
這百萬人口來自不同的民族,信仰不同的宗教,說著不同的語言。在元大都中,不同宗教的寺廟鱗次櫛比,交相呼應。道教全真教的祖庭白云觀在舊城仍然香火鼎盛,而正一教的崇真宮則建在皇城東北角的蓬萊坊,享受皇家供奉;離宮城2.5英里的靖恭坊即聳立著也里可溫教堂,也有羅馬教皇委任的大都主教孟帖·科爾維諾的主教府;藏傳佛教領袖,又是帝師的八思巴駐錫之所大圣壽萬安寺金碧輝煌,而漢傳佛教各宗的寺廟也在皇室的資助和民眾的供奉下如雨后春筍般出現,大護國仁王寺、大普慶寺、大承天護圣寺、大崇恩福元寺、大承華普慶寺、大天源延圣寺、大覺海寺、大壽元忠國寺、大永福寺、大昭孝寺等等不一而足,僅建于西北高粱河畔的大護國仁王寺, 寺內便有殿宇一百七十多間, 其他房舍多達二千余間;而在元朝有著特殊地位的回回人所信奉的伊斯蘭教,其清真寺更是達到“今近而京城,遠而諸路,其寺萬余”的地步。
不同民族和宗教的節日都可以成為人們休閑的理由,漢人傳統的春節、上元節、端午節、重陽節、冬至、臘八等節日,皇帝都會給官員放假,并與士庶一起進行拜年、觀燈、吃涼糕等習俗;對于佛教,每年二月初八皇室舉行奉帝師游皇城的活動,每年四月初八大都新舊兩城中著名寺院有浴佛會;對于道教,正月十九道教燕九節, 京城百姓齊聚長春觀和白云觀, 燒香禮拜, 求福消災,道士則廣開道場;而基督教、伊斯蘭教乃至猶太教的宗教節日,在馬可·波羅的記載中,所有的節日都受到尊重“每當基督教主要節日如復活節、圣誕節,他總是這樣做的。即使是薩拉森人、猶太人或偶像崇拜者的節日他也舉行同樣的儀式。”
這一切在今天看來不算什么,但要知道,在當時世界的其他地方,正有無數的人在為了不同的宗教而殘酷的戰斗。
自唐長安一來,中國雖也有過很多名城、名都,但無一能算得上“國際大都市”,而元大都則當仁不讓。穿著各種服裝、操著不同語言、信奉不同宗教甚至有著不同膚色的人們都生活在這里,各自尋找著各自的位置,創造著各自的歷史,而他們所有的歷史合起來,便是一座神話般的“汗八里”。
不過,正如它的前身遼南京和金中都一樣,在經過了輝煌之后,終歸要走向黯淡。
大都城建成九十二年后,元至正二十八年,公元1368年,從南方而來的明朝軍隊兵臨城下。元朝末代皇帝元惠宗妥歡帖木兒率皇后、皇妃、皇子及朝臣百余人北走上都,主動放棄了自己的京城,元朝滅亡。
而繼之而起的明王朝太祖皇帝朱元璋認為“胡主起自沙漠,立國在燕,及是百年,地氣已盡。”不再想建都于此,將之改名為“北平”,作為防御北逃草原的北元的重鎮。
既然是邊疆要塞,那元大都的建筑就顯得太過恢宏,甚至超過了新朝的都城南京,于是,明太祖派遣趙耀、蕭洵兩位大臣對元大都的宮殿、城郭進行拆毀。
破壞總是比建設要容易得多,當年元大都經過九年時間才完成大體施工,用了十六年才完成城內的建設,而將之拆毀,僅用了不到五年時間。
正如由金中都變為元大都需要一次浴火重生,而元大都成為日后的明清北京,也需要一次涅槃。當明初的文人在北平游覽,寫下“行人千步廊前過,猶指宮墻說大都”這樣緬懷的詩句時,可能沒有想到,這座城市的再次輝煌,并不是很遙遠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