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觀諸中國淵遠壯闊的陶瓷發展史,我們可以發現宜興紫砂藝人有一個非常特別的習慣是其它陶瓷產區所少見的,那便是他們慣于在作品上署款、蓋印。這不但顯示了紫砂藝人對自己作品的自我肯定與負責態度,更重要的一點是中國的工藝創作者,一向甚少有文字記載,使得后人在研究鑒賞時,徒增不少遺憾。而紫砂陶器上的作者署款,則提供了世人相當重要的考證依據,更由于宜興陶器上的刻款大都是在陶瓷生坯狀態時鐫刻的,所以我們亦可藉由器皿上的紀年、刻署來斷代。總之,隨著歷史長河的推演,紫砂陶手的署款一點一滴累積下來,慢慢地展開了一頁繽紛多采的紫砂藝術史。
陶器款職淵遠流長
在追尋紫砂陶器款識的創始前,我們首先得溯源到新石器時代。據考古學家的研究發現:河南新鄭裴李崗和河北武安磁山出土的陶器,是目前已知最早的華北新石器時代遺存(據碳十四斷代,其年代約為公元前五、六千年以前)。再由這基礎發展成為廣泛分布的仰韶文化、龍山文化,直到商周文化。它們在制陶工藝和器形、紋飾的發展,基本上是一脈相承的。而新石器時代的“仰韶文化”時期(據碳十四測定,約為公元前4515-2460年),以西安半坡文化、臨潼姜寨及河南陜縣的廟底溝文化為代表。在這一時期所出土的高古陶器上,已可發現極為豐富的紋樣,如人面紋、魚紋、鹿紋等,以及更多由三角形、直線、斜紋所構成的幾何圖案。最值得注意的是,這些陶器的緣口常可發現各式各樣刻畫整齊又有規律的符號,這些紋樣極有可能便是中國最古老的文字雛形,亦是紫砂陶器款識的濫觴。
1985年于宜興西渚出土的春秋時期麻布紋陶盆。現藏于宜興陶瓷博物館
到了春秋戰國時期,隨著陶業的慢慢興盛,開始出現了作坊集中的陶瓷手工業。在臨淄出土的陶器銘文中,常印著“陶黑”、“豆黑”等地名。河北武安出土的陶器上更有“韓口”、“史口”、“孫口”等姓名印的出現。到了秦漢時期,進入了我國陶瓷發展史上的一個重要階段,此時民間的陶坊大量生產日用陶器,官營的陶坊則專事生產磚瓦等建筑用陶與官方陶器,秦始皇陵的武士俑、陶馬俑即為世人所周知的代表作。此一時期陶器、磚瓦上的文字刻畫非常豐富多樣,記載內容也較以前廣泛,大部分是記錄著器物的編號、監制的陶官署名、作坊名及陶工名等,而刻著吉祥祝語的銘文亦開始出現。至此,后世陶器款識的類別便已大致形成了。
宜興紫砂陶創始于何時?自明、清以降,一般的紫砂文獻皆以為紫砂陶乃創始于明代,此一說法直到1976年在宜興丁蜀羊角山的紫砂古容遺址出土后才被推翻。這個紫砂龍窯的殘片以各式壺類為主,包含了大量的壺身、壺嘴、提梁、把手和壺蓋等。考古學者經由同時出土的宋代小磚、裝飾龍首的捏塑手法及壺嘴與壺身的鑲接手法等特微,判斷紫砂陶當起源于北宋中期,至遲不應晚于南宋。然而紫砂陶壺初創始時,并非一開始就以藝術品的面貌出現,而是像其它的陶缸、陶甕般,是件地道的日用品。在明朝以前,它只是被用來煮水、煮茶,一直到了明洪武初年,龍團茶改為散茶后,它才逐步由日常陶器演變為可供玩賞的藝術品。更由于明清兩代文人雅士的參與,注入了紫砂陶壺新的生命,終于蔚然可觀。正因早期的紫砂壺充其量不過是民間工藝品,所以作品上很少留有作者的名款,例如1966年,在南京出土的明嘉靖年間司禮太監吳經墓中的紫砂提梁壺就沒有名款。查諸紫砂相關史冊,最早載之文字的是明朝正德年間的供春,他所做的“樹櫻壺”是目前所見最早具有作者款識的紫砂器皿。由于供春是生活在文人圈中的書僮,受到文人書畫作品上落款的習慣影響,所以他完成樹櫻壺后,便在壺把側邊的壺身上,用尖頭工具刻劃下“供春”兩個鐵線篆字,這應是紫砂壺上署款的鼻祖。另香港茶具文物館所藏的供春款“六瓣圓囊壺”,則是以極細的黑紫砂混以金沙點制作而成。壺底刻款“大明正德八年供春”,筆法頗富晉唐帖意,正是文人所喜愛的唐代大書法家歐陽詢的筆法,所以這一特征大致上符合了此一時期書法的時代風尚。若再進一步細觀,則可發現其書法間架結構工整嚴謹,書者必然是長期浸淫于書法臨寫的文人,而供春僅是一介平凡書僮,他是否具有如此功力,頗值懷疑,較為合理的推論或可說是,供春先請主人吳頤山落墨壺上,再自行以工具刻畫而成。
細說從頭話紫印(二)名家輩出文風鼎盛
名家輩出文風鼎盛
到了明萬歷時大彬的時代,由于他常與陳繼儒、王世貞等文人雅士交游,于是也開始在壺底刻上“庚戌冬日時大彬制”這種帶甲子紀年的款識,其所用的筆法仍是端正閑雅的楷書。值得一提的是據周伯高《陽羨茗壺系》所載“鐫壺款識,時大彬初倩能書者落墨,用竹刀劃之,或以印記,后竟運刀成字。書法閑雅,在黃庭、樂毅帖間,人不能仿,賞鑒家用以為別。”由此可想見大彬由早先的請人捉刀到后來的“運刀成字,得其法度”,他于刻款一事的確曾下了一番苦工。而工整秀麗的楷書底款,也就成為明季紫砂款識的一大特色。另據《陽羨砂壺考》所載“......上述三條俱紀大彬題銘署款而不涉印章......大抵大彬作壺必用章者少,署款者多,而考其傳器,署款者必精工,蓋章者必粗樸,從未見署款而兼蓋章者,蓋明季風尚使然,大抵款章并用者,自鳴遠輩始耳。”
大彬篆款,初請書家落墨,后來終能自行刻畫,且運刀成風,書法嫻雅。
陳鳴遠是大彬之后的一代大師,以技藝精湛及富創新精神而著名于世。他的作品極受當代推崇,各地文人雅士莫不競與交往,其中尤與浙江的楊忠訥交誼最篤。這些文人亦常為鳴遠作品親自題名署款,在名工名士的相互襯托下,使得這些紫砂器身價倍增了不少。而鳴遠自己的署款亦不遑多讓。據《陽羨砂壺考》所載:“…所制款識,書法雅健勝于徐(友泉)、沈(子徹)”“其款字,有晉唐風格”。南京博物院所藏的鳴遠“南瓜形壺”,葉脈筋絡自然逼真,妙趣盎然。壺身所刻“仿得東陵式,盛來雪乳香,鳴遠”十二字,并有小印“陳鳴遠”,見其款字果真是“書法雅健,頗有晉唐遺風”。
鳴遠署款,書法雅健,有晉唐風格。
到了嘉慶年間,金石書畫家陳鴻壽(號曼生)出任溧陽縣宰,為紫砂發展史開啟了另一輝煌燦爛的新頁。他至少設計了十八種以上的新壺樣,交由楊彭年兄妹、邵二泉等著名的陶工制造,然后再由曼生本人及其幕客江聽香、高爽泉、郭頻迦、查梅史等文人銘刻書畫于壺身。此舉融造型、文學、繪畫、書法、篆刻于一爐,開創了另一種獨特的紫砂風貌。以往紫砂壺上的銘文,大多是擇刻前人詩句,常是切茶而不切壺,甚或與茶和壺都不相關。而曼生設計的茶壺上的銘文卻有著切茶、切水、切壺、切形等四大特點。此外,由于曼生在篆刻、書法、繪畫、詩文上的成就,使得“壺隨字貴,字依壺傳”。他酷嗜摩崖碑版,所刻銘文篆、隸、楷、行皆具,行楷古雅,八分簡古超逸。篆刻成就更是名列「西泠八家」之一,以這些藝術涵養為基礎,無怪乎曼生能在紫砂天地中以刀代筆,以壺作紙,盡情發揮,游刃有余,終能名垂紫砂史冊。
曼生壺容造型、文學、繪畫、書法、金石于一壺,開創了另一種獨特的風格
細說從頭話紫印(三)印款與封泥的臍帶血緣
印款與封泥的臍帶血緣
由前面所述,我們知道,自明末以降,印款逐漸取代了刻款,而成為紫砂鑒賞的重要參考依據。基本上,印款乃是依附于印章而存在的一種奇正關系。至于印章的起源,當是由陶器時代,印壓在陶器上的花紋發展而成。史學家黃賓虹于民國十九年發表的“陶璽文字合證”中,列舉了許多陶文和古璽完全相合的例證,證實當時印章已使用在陶坯未干前的印樣,藉以表明器主或作者的姓氏,亦有用以表達地名、官銜或紀年的。在紙帛尚未大量使用以前,璽印是鈐蓋在黏土上的,這種蓋有璽印的黏土便是《后漢書百官志》所稱的“封泥”。而璽印與封泥的關系,正猶如印章與紫砂泥的關系,其文字完全相同,只是字的凹凸正反有別而已。而封泥本身所具備的征信作用亦與紫砂器上的款識一般。由此微妙的關系,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紫砂款識與古陶印及封泥一脈相承的臍帶血緣。
印款與古泥封印有著源遠流長的臍帶關系。圖為銀雀山漢墓出土的封泥與木匣。
文人參與的影響
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歷代士人都是重“書畫”,而輕“工藝”,理由不外乎“匠氣”、“雕蟲小技”、“不登大雅之堂”等。尤其明太祖開國以后,厲行“仕”、“庶”之別,這種現象益見明顯。盡管如此,同樣做為“工藝陶”的紫砂器皿卻獨獨例外。究其原因,“文人的參與”占了絕大的因素,由于明季以后,茶事興盛,連帶地使得茶具亦水漲船高,聲名鵲起,脫離“玩物”,而成為文人的“雅趣”。再加上紫砂陶器絕少上釉,外表樸拙自然,文人能以坯當紙,抒發懷抱,遣興寄情。《陽羨砂壺圖考序》所載:“或撰壺銘,或書款識,或刻以花卉,或刻以印章,托物寓意,每見巧思”,有了這些文人墨客及達官顯貴的熱衷參與,無怪乎這種風尚在幾度興衰變異后,仍能綿延至今,歷久不衰。
文人畫家與紫砂器的結合,自清中期盛行至今,其風不墜。
至于這些文人的創作形式——書法與篆刻的地位,也著實有著一番推演。在清嘉慶、道光以前,紫砂藝人多是自己制壺、自己刻署的,一般是在壺底用姓名全稱章,蓋內則用略小的不帶姓的名章。嘉道開始,由于文人的推崇與參與,書法、篆刻才由壺底移到壺的肩腹部及蓋面等明顯部位,并逐漸形成一種時尚。在明代,制壺人均采刻款,如有文人定制,即署文人名號或堂號、齋室名。到了清代,制壺者多用印款,文人撰銘則采刻款;亦有壺底用文人齋室名作為印款,壺身銘文用刻款,而制壺者在壺蓋內,所以一把壺上亦有可能包含了四個人的印章,即陶手、畫家、雕刻者及定制者四人,這點在中國工藝美術史上亦殊為少見。
細說從頭話紫印(四)紫砂印款的分類
紫砂印款的分類
紫砂陶器的印款,依內容的不同,可約略分為以下諸類:
(-)姓名款:此為紫砂器上最常見的款識,不論是制壺者、刻銘者、書畫者或是出樣定制者,只要與此壺有關的人均可落款于壺上。如“供春”、“陳鳴遠”、“曼生”、“楊彭年制” “冰心道人”、“源遠堂藏大彬制”等。舉例:楊季初
(二)齋館款:齋館印始用于唐朝李宓的“端居室”,所以早在明代的紫砂器上便出現堂號印,包括齋名、館名、堂名、軒名、室名等,不一而足。如“桑連理館”、“清德堂”、“陽羨惜陰室王”、“墨綠齋意堂制”等俱是。舉例:愙齋
(三)商標款:指經由商號經營生產的陶器上所鈐蓋的商記。如“利永公司”、“金鼎商標”、“鐵畫軒制”、“陳鼎和”等。舉例:鐵畫軒制
(四)紀年款:紀年的款職在中國其他的工藝品如銅器、瓷器上亦頗為常見,一般紀年的方式有兩種,一是采當時的帝皇年號,如“大明正德八年供春”、“大清乾隆年制”、“乾隆十三年制”、“民國念六年時年六十四”。另一則為天干地支組合的紀年款,如“萬歷丁酉年”、“庚子年制”、“甲戍年制”等。舉例:雍正二年甲辰惠孟臣
(五)吉語款:吉語印起源于商周,古妳中的“大利”、“長年”俱是。紫砂款識中的古語款則行于清中以迄民國。如“益壽延年”、“福壽”、“寶”等。舉例:寶
六)肖形歡:多刻著自己的生肖或喜愛的動物,亦有融入姓名者,常見于當代陶手用印。如兔形、羊形、雞形等。舉例:碧芳
七)圖案款:在紫砂器上較為少見,所刻圖形多有寓意。如八卦圖、龍鳳圖、龍紋圖等。
(八)詩詞歌:多為作者遣興抒懷之作,如“茶熟香溫”、“平生知己”。舉例:茶熟香溫
(九)其它:諸如地名款“荊溪”、“中國宜興”,或紀事款“江蘇全省物品展覽會特等獎狀俞國良”、“八十二老人作此茗壺巴拿馬和國貨物品展覽會曾得優獎”。
細說從頭話紫印(五)印款的藝術性
印款的藝術性
談到印章材質,隋唐時期以金、銅印為主,宋代則以銅、玉居多。制作的方式則由文人書寫印稿,再交由印工鑿刻。直到元朝末年,畫家王冕用青田石系的花乳石刻自用印,開啟了軟石治印的風氣,集寫、刻為一體,表現出個人的風貌。從此以后雖然陸續有玉、瑪瑙、木、竹、象牙、牛角、陶印等素材可以入印,但石章仍是治印的主要素材。當代宜興紫砂藝人的印章,仍以石質居多,間或有陶印、牛角印及鋼印者。
中國的篆刻藝術淵遠流長,奠基于元末畫家王冕,再由文彭、何震及包括陳曼生在內的西泠八家,一脈相傳,發展至今已成為一項獨特的藝術。而在紫砂陶壺上,印款亦具有相當重要的裝飾與征信作用。一把做工精美、氣勢雄健的好壺,若能鈐上一枚章法有筆有墨、刀法酣暢淋漓的好印,便如紅花綠葉般,相得益彰,令人倍加寶愛。反之,若成鮮花、牛糞之勢,不但令人扼腕,亦不免要對作者之審美觀產生懷疑。正因為壺的韻致格調與金石篆刻如此息息相關,所以歷代紫砂名手所用印鑒,往往出自當代金石篆刻家之手。清光緒年閑的黃玉麟所用的印章,就出自名士吳大征親手所鐫。觀諸當代紫砂藝師所用印章,固然不乏法度嚴謹、氣勢雄渾的好印,然亦有不少章法雜亂、結構松散的劣印,赫然壺上,令人頗有佛頭著糞之慨。近年甚或出現以機器描刻之印,筆畫生硬、布局死板,完全失卻了印章應有之生氣。
但愿宜興諸陶手們都能重視自己所用之印款,畢竟印章與紫砂同樣是一種藝術形式,更何況這兩者在千百年后,便是代表著作者藝術水平與美學涵養的無言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