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歷任羅馬統治者將其作為“征服東方”的經略之地，到東西方之間貿易的一道“金橋”；從縱橫交錯的古代文明遺產中軸線，到被內亂與衰敗的夢魘糾纏：拜占廷帝國時期的安納托利亞在許多方面都擁有著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
撰文丨陳志強
供圖、支持丨上海博物館
∧ 在拜占廷帝國控制的東地中海世界，希臘民間語成為通用語言，幾乎所有的知識分子均能熟練地使用古希臘語，大量的古典文獻得以世代相傳，為文藝復興的到來提供了具體可供參照的典籍。
征服東方
經略安納托利亞
羅馬帝國經略安納托利亞始于公元前開始的軍事擴張，歷任羅馬統治者都將“征服東方”作為其偉大功績和主宰帝國最高權力的基礎。然而，當羅馬軍團抵達兩河流域時，帝國擴張也達到其地理極限。對外戰爭的大幅度減少使得戰俘奴隸和掠奪被征服地區的財富銳減，沉重地打擊了羅馬奴隸制帝國，“公元三世紀大危機”隨即爆發。
∧ 西羅馬帝國走向崩潰的過程示意圖。
“公元三世紀大危機”是晚期羅馬帝國遭到的最沉重的打擊：不可自救、無法逆轉，使羅馬社會經濟全面崩潰。古典時代繁榮的商品經濟徹底瓦解，城市衰敗，商業凋敝，農村赤貧化，土地荒蕪，人口銳減。政治上則軍閥混戰，內亂不斷，武裝割據。社會各階層人人自危，朝不保夕，精神頹廢，道德淪喪，宗教迷信盛行。雖然這次危機在帝國東西部的表現形式和危害程度有一定區別，但危機對整個帝國經濟、政治、文化和社會物質和精神生活都產生了不利影響，當帝國西部地區在內部危機和外部日耳曼諸民族入侵的雙重打擊下迅速衰亡的時候，帝國東部地區也在危機中苦苦掙扎，尋求擺脫困境的出路，拜占廷國家即在這一過程中逐步形成。
∧ 君士坦丁大帝將新建成的東羅馬帝國都城君士坦丁堡奉獻給上帝，圣索菲亞教堂鑲嵌畫。
東羅馬帝國新都
縱橫交錯的古代文明遺產中軸線
正是在這場不可逆轉難以自救的全面危機中，帝國西部分崩離析，而東地中海地區以其多樣性的經濟方式逐步走出了困境，帝國的經濟政治和宗教文化中心悄然轉移到東部地區。
晚期羅馬帝國的多位皇帝長期駐留在其東方行宮，赫赫有名的戴克里先皇帝（245年～312年在位）甚至終生居住在其博斯普魯斯海峽東側的尼克米迪亞宮殿。而與其同樣著名的皇帝君士坦丁（306年～337年在位）更是放棄了羅馬古都，在博斯普魯斯海峽西側的老城拜占廷建造起新都“新羅馬”。由于君士坦丁大帝的這一功績，人們將新都改稱為“君士坦丁堡”。公元330年，經過十余萬人五年的緊張施工，宏偉莊嚴、典雅秀麗的新都正式開城啟用，在40多天的盛大慶典活動中，東羅馬帝國開始崛起于東地中海。
∧ 公元二世紀時東西方之間貿易往來路線圖。
君士坦丁大帝慧眼識金在眾多候選城市中確定新都城址并精心建城，確實具有重大意義。他不僅使這座古城在軍事和經濟方面的地理優勢充分發揮出來，而且繼承了羅馬帝國和希臘化文明的傳統，將古羅馬帝國圍繞地中海打造的東西走向的橫向政治中軸線，調整為從黑海經博斯普魯斯海峽、馬爾馬拉海、達達尼爾海峽、愛琴海，直到東地中海的南北走向的縱向政治中軸線，君士坦丁堡恰好就在其中央。
∧ 木質青銅平衡秤，在拜占廷時期用來衡量錢幣及其他輕量級物體，木質的儲存容器用來妥善保護秤本身的平衡機制。
由此，安納托利亞成為東羅馬帝國的京畿重地：充分融匯了古代多元文明的遺產，包括古羅馬的政治和法律、古希臘的文化和藝術、基督教的信仰和禮儀等，無論在物質生產、政治軍事還是文化信仰等各個方面，為穩步崛起的東羅馬帝國（后人也因其都城舊稱而命名為拜占廷帝國）提供了源源不絕的發展動力。可以說，具有1100余年歷史的拜占廷帝國之鷹就是憑借其安納托利亞和巴爾干兩翼展翅高飛、翱翔于歐洲地中海世界的。
∧ 拜占廷時期的桿秤秤錘，稱重重量大約為5磅。
早在亞歷山大大帝東征開啟的希臘化時代，安納多利亞就放射出燦爛的文明之光。這里還是早期基督教傳播的重要地區，許多重要的基督教教父神學家皆來自這個地區，因此到4世紀末時，基督教和希臘文化通過希臘語這一主流傳播媒介在安納托利亞的西部和中部地區占據統治地位。此后600年期間，當拜占廷帝國不斷遭到巴爾干半島的各外來野蠻民族入侵時，安納托利亞更成為希臘化世界的中心和拜占廷帝國的中心區。
∧ 有拜占廷風格的基督受難圖案的書籍封面。
軍事改革
捍衛歐洲中古文明的堅強堡壘
公元7世紀中期開始，新興的阿拉伯國家與拜占廷帝國東部邊防部隊發生了軍事接觸，為抵抗崛起于阿拉伯半島的伊斯蘭哈里發軍事擴張，拜占廷人首先在安納托利亞東部前線地區實施軍區制，并在全國推行這種具有重要意義的軍事政治改革。軍區制改革有效地化解了阿拉伯人的軍事進攻，將正處于擴張盛期的哈里發大軍阻擊在小亞細亞一帶，成為捍衛歐洲中古文明的堅強堡壘。
∧ 拜占廷時期基督教風格的藝術作品，深刻反映著對上帝的虔誠信仰。這種與古典時期不同的基督教藝術審美傾向，將現實不存在的美的事物和理想的境界表現為一片燦爛的金光：莊重、純潔、神圣，并由此引申出對人與上帝之間關系的思索。
當代著名拜占廷學家奧斯特洛格爾斯基指出：“這一勝利使得歐洲免遭阿拉伯軍隊的蹂躪和伊斯蘭教文化的征服，其重大的歷史意義遠遠超過勝利本身，它可以被視為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個重要轉折點。”
直到9世紀、10世紀期間，拜占廷帝國憑借軍區制改革帶來的國勢復興，大舉東進，重新收復了安納托利亞的大片失地，甚至將其東界推進到亞美尼亞和敘利亞一線，兵鋒直抵巴勒斯坦北部地區。
曼齊刻特戰役
內亂與衰敗的夢魘從此糾纏著拜占庭帝國
公元1071年，曼齊刻特戰役爆發，盡管塞爾柱突厥蘇丹艾勒卜·艾爾斯蘭（1063年～1072年在位）非常大度地釋放了戰敗的羅曼努斯皇帝（1068年～1071年在位），但內亂與衰敗的夢魘從此糾纏著拜占廷帝國。這場發生在安納托利亞東部地區的戰役之后，來自中亞的塞爾柱突厥人逐步占據了安納托利亞的大部分地區，土耳其語和伊斯蘭教隨著塞爾柱突厥人的征服逐漸流行，該地區緩慢地經歷著信仰伊斯蘭教和流行土耳其語的轉變。雖然拜占廷帝國于12世紀期間設法恢復了其在安納托利亞西部和北部地區的控制權，但是塞爾柱突厥人的羅姆蘇丹國還是穩步地發展，將當地諸多亞美尼亞人、希臘人、庫爾德人和亞述人族群納入這一轉變過程。
∧ 現存意大利圣維塔利安教堂的6世紀拜占廷鑲嵌畫：查士丁尼及其朝臣。在查士丁尼的統治下，古典文化和基督教信仰實現了結合。
公元1255年，蒙古大軍橫掃安納托利亞東部和中部地區，建立起蒙古人主導的伊爾汗國（1256年～1357年），其實際統治一直維系到1335年（不賽因可汗死后無嗣），可汗的巡邏部隊退縮到安卡拉附近。正在衰敗中的拜占廷帝國再也無暇顧及安納托利亞了，1390年，拜占廷人在安納托利亞最后的據點菲拉多菲亞失守，此后，安納托利亞大部分地區由當地各個部落擁兵割據。
在相互征戰的眾多部落中，奧斯曼部落的統治者奧斯曼一世（1280年～1324年在位）于1320年首次鑄造帶有自己頭像的貨幣，其上銘文顯示“Ertugul之子Osman所鑄”，標志著他成為第一位土耳其人統治者。根據伊斯蘭教教規，只有君主才能擁有鑄造貨幣權，因此這一行動標志著奧斯曼人正式脫離蒙古可汗統治獲得了獨立。奧斯曼土耳其人在其領袖奧斯曼一世及其子烏爾汗一世（1324年～1359年在位）統治時期迅速崛起成為強大勢力，并于15世紀期間征服了安納托利亞，建立起強大的奧斯曼帝國。
∧ 拜占廷所在地曾是古希臘文化昌盛的中心地區，亞歷山大大帝東征使地中海沿岸和西亞地區的各個民族經歷“希臘化”的歷史，有人認為，拜占廷文化就是披著基督教外衣的古典文化，這話說得過頭，但也有些道理。此圖為塞琉古一世留下的宏偉的希臘化遺產中，惟一保存完好的鷹站在高原北面的山岡上，凝視著整個安納托利亞地區。
君士坦丁堡
引領著整個帝國社會生活的方向
拜占廷帝國統治時期的安納托利亞繼承著古代東地中海世界的文化傳統，一批承載著多元文明的城市如璀璨的明珠一樣點綴其間。君士坦丁堡作為拜占廷文化的典型代表，成為其中的佼佼者。
君士坦丁大帝開啟新都后，包括安納托利亞在內的地中海世界各種物質和人力資源迅速向這里集中，在這個總面積超過古都羅馬幾十倍的城市里，人才薈萃，精英云集，財富積累的直接表現不僅表現在其人口數量很快從數十萬達到上百萬，成為整個歐洲地中海世界第一大城，甚至到15世紀該地區還沒有任何城市的人口超過這一數字，而且在數百年間不斷發展，城區建筑與城市居民生活質量同步提高。
∧ 拜占廷時期的鑲嵌畫。人物眼神的描繪別具一格：深色石料表現眼窩和眉毛，黑白石料表現眼睛，并能合理地表現出眼睛注視的方向，畫面的背景具有當時流行的特點，城市建筑、山川河流等自然景觀對烘托氣氛有積極作用。意大利拉文納保存完好的拜占廷鑲嵌畫代表了這一時期鑲嵌畫藝術發展的最高水平。
根據考古和文獻研究，到5世紀時僅在城區內就興建起大量優美的建筑，除了大皇宮外，還有元老院議事大廈、公共學堂、可容納10萬人的大賽場、兩座劇場、8個豪華的公共浴池、153個私人浴池、52道沿街柱廊、5座囤糧谷倉、8條引水渠道、4座用于集會和法院公審的大廳、14所教堂、14座宮殿、4388座貴族官邸和豪宅，特別是十里商街熱鬧非凡。貴金屬珠寶加工業和武器制造業在具有悠久歷史傳統的工匠精心經營下迅速促生出享譽世界的民族手工業，以至于在遙遠的東方都盛傳著“天下有三眾：大秦寶眾、大食馬眾、中國人眾”之說。
∧ 以圣經人物約書亞故事為題材的象牙雕刻。象牙雕刻是拜占廷雕刻藝術品中內容最豐富的形式，包括宮廷擺設、教俗貴族裝飾、圣像和家具裝飾。象牙由經營北非和印度貿易的商人供應，而且由拜占廷帝國周邊其他原始部落居民帶入帝國境內。
作為古代絲綢之路的西端，君士坦丁堡城北的天然港灣擁擠著來自世界各地的商船，來此經商的商賈雖然操持不同的語言，但沒有一個不在此大發橫財，以至于這個港灣一直被稱作“黃金角灣”，馬克思則形象地稱之為“東西方貿易的金橋”。拜占廷金幣直到13世紀之前一直是信譽穩定的國際貿易硬通貨，因此在我國境內發現的外國貨幣除了波斯銀幣外，拜占廷金幣的數量最多。
高質量的教育建立在悠久的古代傳統基礎上，這里的各種學校成為歐洲地中海世界王公貴族子弟留學的首選，成為拜占廷帝國的“劍橋”和“哈佛”。由帝國開設的各類學府為一流學者提供了施展才華的舞臺，吟誦古典詩篇和古代名著長期成為知識分子和貴族的時髦風雅，更是上流社會各色人等有教養的標志。
∧ 繪有使徒彼得畫像的金飾。
普通民眾的文化生活也極為豐富，除了定期舉行的大型馬拉戰車賽事和體育競賽外，各個劇場經常晝夜上演著傳統戲劇，君士坦丁堡人常常徹夜狂歡，欣賞各種最新節目。與崇尚血腥暴力的古羅馬不同的是，拜占廷人不僅將古羅馬時代的奴隸角斗和斗獸表演逐漸變為戰車比賽，而且城內裝飾也越來越趨向“基督教化”。
不過本質上，千年都城君士坦丁堡仍然是以皇帝為首的貴族和官僚統治階層的天堂，在首都各階層千變萬化的社會生活中，皇帝及其家族和官僚貴族，以及教士和高級知識分子構成了上層社會，他們是拜占廷社會生活的典型，引領著君士坦丁堡乃至整個帝國社會生活的方向。
∧ 拜占廷時期的金飾。拜占廷人篤信基督教，對現世人生的否定不僅表現為藝術創作題材的減少，而且在表現傾向上熱衷于小型藝術，使貴金屬微型加工藝術發展迅速。
圣索菲亞教堂
拜占廷文化的典型代表
作為基督教信仰最鮮明的象征和拜占廷文化的典型代表，著名的圣索菲亞教堂就是來自安納托利亞建筑師團隊的杰作。
該教堂是在6世紀查士丁尼一世皇帝（527年～565年在位）親自監督下建成的，它匯集了包括安納托利亞地區在內古代地中海世界的文化精華，無論在構造美學、建筑結構、材料力學還是施工科技、裝飾藝術等各個方面堪稱集大成者，其宏偉典雅實為那個時代建筑史上首屈一指的藝術精品。據當時作家普羅柯比的記載和現代考古學測量推算，其中央大廳的內部直線高度超過50米，可容納萬人同時舉行禮拜儀式，堪稱中古世界建筑第一高度。其特殊配制的建筑粘合劑和填充料具有自我修復裂縫功能；它那中古時代最大跨度的半球形穹頂及其許多支撐拱頂構成了君士坦丁堡最優美的城市天際線，而教堂內部精美絕倫的鑲嵌畫和天然大理石多彩的圖案和諧交融；從天穹而下的無數拱形窗戶極好地解決了這個龐大建筑的采光問題，自然照射進來的陽光在精美的柱廊和香氣煙霧中形成亦真亦幻的場景，令人猶如置身人間天堂。其完美無瑕打造出中古世界的一大奇觀，使之成為拜占廷帝國的“空中花園”“金字塔”“埃菲爾鐵托”“自由女神像”“悉尼歌劇院”和“倫敦塔”，在東地中海地震多發地區，屹立近1500年不倒，令人贊嘆不已拍案叫絕。
∧ 被譽為活的拜占庭博物館的阿索斯山修道院。
正是由于拜占廷文化長期繁榮持續發展，它在相當長時間里儼然成為歐洲地中海中古世界耀眼的文明燈塔，不僅以特殊的形式完好地保存了古典時代的文化遺產，而且在7世紀中期以后兩個世紀期間對伊斯蘭教文化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9世紀中期通過其傳教士西里爾（827年～869年）兄弟形成了斯拉夫各民族文明化的開端，更在意大利文藝復興運動初期，通過大量古希臘羅馬文獻和文物為人文主義者們提供了新文化運動的文化資源和素材，使拜占廷文化在歐洲地中海文化發展史上占有承前啟后繼往開來的重要地位。
1453年5月，歷史掀開了新的一頁。奧斯曼土耳其帝國蘇丹穆罕默德二世率軍攻陷君士坦丁堡后，立即下令停止搶劫和破壞該城，旋即將其改建為帝國首都伊斯坦布爾，重新賦予這個城市以巨大的活力。這位多才多藝雄才大略的蘇丹不僅極為欣賞古代文化的多種傳統，而且采取行動全面修繕古代建筑，模仿圣索菲亞教堂精心建筑更為宏偉的皇宮和清真寺，使得全城煥然一新，商賈重新云集。在15世紀以后數百年間，該城繼續成為歐洲地中海世界的明珠，而安納托利亞地區則成為它最為穩定的依托。
陳志強希臘亞里士多德大學歷史與考古學博士，國務院學科評議組（歷史學）成員、國家社科基金評委、天津歷史學會會長。
本文原刊載于《文明》雜志2014年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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