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假難分,元青花擺脫不了的尷尬
范昕 文匯報2012-10-26
近日,“幽藍神采——元代青花瓷器大展”于上海博物館舉辦,集結來自世界各地的近90件元青花精品。原本,這只是藝術愛好者的狂歡,不想這些天申城尋常百姓皆迫不及待齊赴盛宴。自2005年7月,元代青花大罐“鬼谷子下山”于倫敦佳士得拍賣會上以1568.8萬英鎊(約合2.3億元人民幣)的價格成交,創出當時中國藝術品拍賣最高價,元青花這一稀世瓷器品種便由寂靜的學界進入喧鬧的大眾視野。如今獲得官方認可的存世元青花不超過400件,大多藏于博物館里,每一件都堪稱國寶級文物。與此同時,民間卻隔三差五冒出數量可觀的元青花,甚至用板車拖著賣。一時間,元青花在盡享尊榮的同時,其實也尷尬非常。
原始的青花瓷,于唐宋已見端倪,成熟的青花瓷,卻正是始燒于公元14世紀的元代景德鎮。這是一種高溫釉下彩瓷器,用含氧化鈷的鈷礦為原料,在晾干的陶瓷坯體上繪制各種紋飾,再罩上一層透明釉,經高溫還原焰一次燒成。鈷料燒成后呈藍色,像是白地之上泛著青花,顏色鮮艷,圖繪明凈、素雅,大有傳統水墨畫的風味。此后各朝,青花瓷成為中國瓷器的主流品種之一,產量極高,甚至成為中國的代名詞。
景德鎮生產的元青花至今已有超過650年的歷史,可惜,系統認識和研究元青花的歷史不過60年,幾乎所有的元青花瓷器都沒有紀年身份,存世的相關文獻資料也極其稀少。這不僅給后人留下無限的遐想,也留下難解的謎題。
進入認知視野,從“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紋象耳瓶開始
據上海博物館陶瓷研究部主任陸明華透露,歷史上沒有關于元青花的記載,世人對元青花瓷器的認識,始于珀希瓦爾·大維德爵士收藏的一對有“至正十一年”(1351)銘的青花云龍紋象耳瓶。上世紀50年代,美國學者約翰·波普博士正是根據這對紀年瓶,結合土耳其托普卡比宮博物館和伊朗阿德比爾寺藏品,從傳世器物中辨識出一批與“至正十一年”銘青花云龍紋象耳瓶紋飾類似的青花瓷器,將它們命名為“至正型”青花。日后這對青花瓶成為衡量許多相同類型瓷器的一桿標尺,解決了一個重要的歷史問題,用這對瓷瓶上的紀年文字以斷代,減少了許多費力的說理和繁瑣的考證。元青花研究的基礎就此奠定。據波普博士推測,“至正型”青花的生產時間應該在14世紀中期,即中國元代晚期。這類青花有著一些共通的特征:“大而厚重,造型豐滿、制作工藝純熟。底部無釉,釉漿潔白但顆粒較粗,比起那些15世紀早期的器物釉漿淘洗不夠充分。胎泥揉練不夠重視,使得胎體中存在細小氣泡”;“大多數器物露胎處有火石紅”;“碗盤的圈足邊堅致整齊。大盤底部和圈足內壁之間有明顯的切削的大小不一的斜度,偶爾會呈現弧度”;“圈足內心凹陷較淺,比起晚期器物,圈足變相對總直徑顯得較厚”……
元青花異常珍貴與數量稀少不無關系。如今已知的“正牌”元青花不超過400件,大多藏于博物館里,歐美等國外收藏機構約有200件,國內出土的僅有120件左右,每一件都堪稱國寶級文物。稀少,一是因其生產年代久遠,二是因其跋山涉水的“遠行”經歷。元青花不僅是中華傳統文化的創造,更是中西文化交融的結晶。元朝時,橫跨歐亞兩大洲的蒙古汗國幅員廣闊,同阿拉伯國家的商業交往極為密切。西亞人帶來了比國產鈷土雜質更少的一種特殊鈷料,景德鎮的工匠們以這種進口青料做呈色劑,加上本地的優質瓷土,方能燒造出兼具晶瑩透亮的瓷胎釉面與精美瑰麗的藍色花紋的元青花。這樣的青花當時是一種主要為對外貿易而生產的外銷商品,供應阿拉伯世界國家。很多元青花的圖案、畫法都是根據對方的需求而定向生產的。
遭遇信任危機,從天價元代青花大罐“鬼谷子下山”開始
當天價元代青花大罐“鬼谷子下山”橫空出世,元青花鬧騰起來。不少民間收藏、鑒定人士放出風聲:除江西外,國內還存在元青花窯址;藏在民間的元青花遠不止四百件,而是多達上萬件。他們甚至言之鑿鑿:得不到官方認可的很多元青花在以“工藝品”的名義大量廉價出口,這將造成嚴重的國寶外流。
的確,近年來,元青花頻現,在北京的潘家園,在上海的藏寶樓,在江蘇、浙江、四川、廣東、廣西等多個省市的“鬼市”,數量之多幾乎可以用板車拖著賣了。其中,有前所未見的超大盤、直徑超過1米的,甚至有藏家藏有整層庫房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就占了一排。
至于這么些元青花是真是假,不妨參見前兩年兩岸三地上演過的一波元青花裝酒梅瓶的鬧劇。它竟是這么炒起來的:一窖大概幾十只元青花梅瓶于景德鎮旁邊的高安縣一處工地出土了,且有墓志銘。有“心”人立即請來各大瓷器作坊加班加點造梅瓶,為了更像那么回事,里面還裝上當地的兌水谷酒,封口泥也進行古法還原——按照出土梅瓶的辦法,不用強力膠加黃泥的現代手法,而是用豬血和糯米漿摻谷殼做成。做好的梅瓶經過“做舊”,用高錳酸鉀溶液泡去“賊光”(新瓷器釉面刺眼的光,老瓷器釉面比較圓潤的光則稱“寶光”)、再滲入“土沁”(土壤物質滲入古瓷器釉面造成的洗之不去的痕跡)。仿制如此之“精心”,藏家甚至鑒定家看走了眼再正常不過。
切莫低估民間的高仿達人們。仿古陶瓷藝術家李廣琪曾披露過這么一件事兒:自己燒制的一只的春花玉壺春瓶因摔斷了頭上的一截兒,被一位洋徒弟要了回去擺在美國的寄賣店里,不想一位當地人看中了這只瓶子,花了2000美金買走。兩周后,那位美國人打電話給自己的這位徒弟,說經鑒定你那只瓶子是新仿品。徒弟說,我沒有告訴你那是什么時候的東西,你要覺得是仿品可以拿回來退錢。又過了一周,那位美國人竟說“不退了”,“我拿去大英博物館鑒定,人家說是貨真價實的元青花玉壺春瓶殘件,付給我十幾萬英鎊買去收藏了!”仿古陶瓷藝術家黃云鵬更是以高仿真復制元青花見長,早在1981年,他就曾參與仿制第一件元青花,他所復制的元青花還曾獲得全國優質產品獎。據他在《誰在忽悠中國》一書中爆料,景德鎮人對于古代陶瓷的生產技藝分析研究得已相當透徹,高仿技術已經很成熟。雖然客觀地說,即便水平再高的人,要將仿品做到100%是不可能的,最多能達到95%,但復制品的仿真度往往達到80%,真假就很難分辨了。
分辨真假,還不都得憑鑒定。如今的仿品,早已能夠攻克鑒定的城池,不僅憑經驗的“眼學”,更有依靠科學儀器的測試。黃云鵬說,新仿品通常所含有的氧化鋅、碳酸鈣等新成分是可以規避的,如果完全按照老方配釉,新元素根本測不出。況且,有條件為古陶瓷進行科學測試的單位參照物不一樣,得出的數據也不一樣。鑒定這件事,本來在不同的人或機構看來就難以得出一致的結論。
在藝術品市場行情尚未抬頭的年代,仿古瓷是作為一個重要的藝術品門類存在的,自古就有,不少陶瓷鑒定的權威人士都做過。不過值得一提的是,當時仿古瓷被制造出來,更多的是為了傳承外銷瓷的技藝,就是按照工藝品的價格收錢,而非古董。只可惜,如今仿古瓷被越來越多的人拿去坑蒙拐騙了,這才改變了仿制者的初衷,也攪混了藝術品市場這攤水。
元青花不僅僅代表天文數字
元青花瓷開辟了由素瓷向彩瓷過渡的新時代,其富麗雄渾的風格、層次繁多的繪畫,與中華民族傳統的審美情趣大相徑庭,可謂中國陶瓷史上的奇跡,同時也使景德鎮一躍成為中世紀世界制瓷業的中心。我們與其關注元青花在藝術市場上的驚人價格,不如關注其背后的藝術價值、文化價值。
紋飾:雜劇興盛催生人物故事題材
元青花紋飾題材中值得特別重視的,是人物故事題材。其中又以戰爭題材居多,如鬼谷子下山,蒙恬將軍,蕭何追韓信,尉遲恭單騎救主、三顧茅廬涉及的都是與軍事有關的人物。有學者認為,這與蒙元統治者“尚武”的習俗有關。陸明華告訴記者,元青花人物故事題材的作品絕大多數是元青花中最具藝術性的重要作品,通常有著良好的構圖,出自精心制作,所有者或使用者絕非普通人。據稱,人物故事題材元青花存世不足20件,這也是元青花大罐“鬼谷子下山”拍出天價一大因素。
瓷器中的人物故事題材前代少見。它的出現受到元代勃興的戲劇藝術影響,其內容大多可在元曲唱本及其插圖版畫中找到原型。
元代是雜劇興盛的時代,涌現出關漢卿、王實甫、白樸、馬致遠等一批劇作家以及《竇娥冤》、《西廂記》、《漢宮秋》等一批流芳百代的作品。元代也是雜劇普及的時代,流行于市井茶肆,植根于平民百姓之中,當時瓷器只是其中的載體之一。
工藝:寶石藍拜蘇麻離青所賜
鑒定或識別中國歷史上各個時期的青花瓷器,青料是其中一項密碼。我們可以通俗地將其理解為染色劑,燒瓷器時畫在陶瓷坯體上。
現在國內外學者的一致認為元代中后期青花瓷器所用的青料是蘇麻離青。這種青料通常被認為是從西亞引進的,含錳量較低,含鐵量較高。含錳量低,意味著青色中的紫、紅色調將會減少,在適當的火候下,能夠呈現出寶石藍一樣的鮮艷色澤。含鐵量高,意味著青花部分會出現黑疵斑點,這種自然形成的黑斑,和濃艷的青藍色卻又相映成趣。典型的蘇麻離青產生的藝術效果,濃艷、暈散,料色熔融在釉中,好似深入胎骨一樣,特別是濃色處出現鐵銹般的銀黑色結晶斑點,在一定光線下有錫光色,而且呈三角形結晶,用手撫摸釉面凹凸不平,用這種青料描繪的紋飾具有中國畫的水墨韻味。用進口的青料繪彩,燒造青花瓷器后再出口,也是一種“來料加工”。
此外,元青花瓷胎的用料也很特別。景德鎮瓷用料有一個漸變的過程。唐五代時,瓷胎由單一的瓷石構成,宋末元初起,發明了瓷石摻合高嶺土的二元配方,有些原料中高嶺土達20%。二元配方使得瓷胎中三氧化二鋁的含量得以提高,這樣能最大限度地減少瓷胎在高溫條件下的變形,保證了大件器物的制造,同時提高了燒制溫度,使瓷化程度增加。在此基礎上,像是直徑近60厘米的大盤、高達70厘米的大瓶等體型巨大的青花器物才得以燒出。
造型:異域風情或因定向生產
元青花的造型受到了伊斯蘭文化的影響,多少見證了元代那一段中西文化交流的盛況。元青花中多見大盤、大碗,這與中國傳統的瓷器造型不同,倒與中亞、西亞的陶制、金屬制大盤相似,似乎符合了伊斯蘭地區圍坐共食的飲食習慣;扁壺也是元青花的重要器型,這是隨身攜帶的盛器,對于善于經商而經常外出的穆斯林頗為適宜;一部分元青花作八方造型,給人一種線條挺拔硬朗的感覺,與中亞、西亞金屬器多邊棱角的風格比較接近,也與波斯紡織品上流行的八方形圖像相一致;元青花也有匜,有學者認為它與古代的匜雖有某些相似之處,但并不相同,而14世紀中東地區銅器中卻有與之更為接近的器物,如果是用作凈器,青花匜的用途或許與“軍持”類似,是穆斯林用于凈手的器具。
(注:本版圖片均來源于上海博物館“幽藍神采——元代青花瓷器大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