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青藤藝術
本文摘自《大筆淋漓——潘天壽傳》 盧炘著
潘天壽,原名天謹,乳名守權,后改天壽,字作藩,改字大頤,號阿壽,晚年常署雷婆頭峰壽者。1897年3月14日(光緒二十三年丁酉二月十二日)出生于浙江省寧海縣北郊冠莊村。
少年故居
寧海地處浙東丘陵地帶,雖然側臨東海,但全縣多山。冠莊離縣城十里,在1935年公路開通以前,少不了要翻山越嶺。雖說偏僻,但由四個自然村合一的冠莊大村,約有四百余戶,甚至可算是寧海城關出北門第一個大村。
潘天壽的祖先,族譜載元初即已遷來冠莊,傳衍到祖父潘期照,家境已十分殷實。上代雖然沒什么家產傳給他,但他治家有方,在最紅火的時候,買進了不少田產。他在冠莊造過兩次房子,第一次不慎失火,燒了房子,所以后來建造的這座房子取名“又新居”,東側的火燒地成了菜園子。
家庭環境
潘期照,學名夢庚,字星輝,號拱北,人稱拱北公、三星先生,當過鄉長。祖父傳說有田千石(合四百畝),但傳給兩個兒子時已經不多,約一百余畝。他努力培養兒子讀書。潘期照有五個子女,長子潘秉璋、次子潘秉珪及三個女兒。
潘天壽是長房長孫,父親潘秉璋,字子陶,號制臣,乳名達品,人稱達品先生,生于1872年(同治十一年)。母親周氏是寧海西郊外兩水拱村右榜舉人周熊飛的長女。父母親同庚。天壽出生的次年(1898年),25歲的潘秉璋考取秀才,這在鄉間是十分榮耀的事,他是全村惟一的秀才。他原本就知書達理,慷慨仁厚,樂于施舍,為人耿直,深受村民愛戴。不久被推為鄉長,而且一當就是三十幾年,并一度當上了縣參議員。
俗話說“三歲看到老”,人一生的許多性格、習慣,或者說是天性,都可以追溯到他的童年。科學的“追蹤研究”證明,從出生到七歲正是一生身心發展和大腦發展最旺盛的時期。潘天壽七歲以前的生活環境無疑是十分理想的,殷實的家境沒有是否溫飽的憂慮。
父親寫得一筆好字,每到過年過節或者婚喪喜事總要為鄉親們寫對聯橫額。作為鄉長,父親自然要做許多公益性事務,經常要為一些家庭調解,他又樂意接濟窮人。
母親自幼天資聰敏,頗有家教,人又長得修長端正,是冠莊數得上的賢妻良母。她不但操持家務井井有條,還會裁衣繡花。別的農村婦女也有會剪紙的,但她卻是自繪自描,高人一籌。
如果說潘天壽喜歡上寫字與父親有關,那么繪畫的天賦則更多來自母親的基因。母親周氏教他識字又教他做燈籠、扎風箏。中國的農民一年到頭勞碌,但到秋收入冬后舊歷過年時就閑了,然后正月鬧元宵,二月放風箏。孩子們就盼個過年,過年快樂,有吃有玩。正月十五的元宵節各地都要舉行燈會,天壽在母親的鼓勵下,用彩筆給燈籠繪上畫,他家的燈籠總是最有特色。同樣他會做花樣不同的許多風箏,開始都是母親教的。
私塾求學
七歲時,潘天壽由父親取學名天授,并領進了村中的私塾。其實私塾就設在潘家的“樓下道地”隔過一座屋子的大宅院里,當地人稱之為“樓上道地”,簡稱“上屋”。教室上懸一塊極精致極考究的黑色大匾,上面有閃閃發光的四個斗大金字——“率真處世”,字體端莊、剛正。匾額上款“賜進士文林郎知臺州府寧海縣事”,下款“乾隆貳拾伍年玖月吉旦立”,可知此匾已歷一百多個寒暑。前輩以“率真處世”激勵著后代子孫奮進。
天道先生如果身體不適,或者有事外出,這一天的課便由天壽的父親來教。秉璋授課也從不馬虎,對自己的兒子與別的學生一樣要求,一點兒不含糊。他的毛筆字寫得相當好,又是當時村子里惟一的秀才,所以逢年過節,婚喪喜事,來家求寫對聯、橫額的不少。他從來不拿架子,總是有求必應。他來代課自然對學生寫字也注意得多些。
天壽對寫字頗有興趣,而且能持久不衰。先生要學生先寫描紅,后寫墨映格,最后再墨寫空格。他一一就范,而且每天都比別人多寫一張,以后他總是每天午飯后寫一張毛筆字,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晚年。
字,雖是天天練,但字好字壞,如何運筆,天道先生卻從來不講解。秉璋來教寫字的次數,畢竟相當得少。他事務較多,又過于信賴天道先生,以至私塾那幾年,天壽連一本字帖也沒有。學生們以認字會寫為主,好壞并不講究,天壽也看著先生寫的樣子描寫,字好字壞,似懂非懂。
雖說家道還算殷實,但勤儉作為美德,天壽從小就十分注意。
這一天,先生有些奇怪,天壽寫的字,遠遠望去總有點不對勁。他伸手取過那張寫過字的土紙,架上老花鏡,愣住了。字淡得一點精神也沒有,原來為了節省紙墨,天壽用清水在土紙上練字,寫完曬干,又可重寫,從淡到濃,可以多遍使用。
“這孩子……真懂事。”先生喜歡天壽決不是因為他是鄉長的兒子,而是這孩子聰明懂事,好學上進,并且從不調皮搗蛋,不與人吵鬧,文靜、憨厚。開頭兩年,他的背書和寫字,成績平平,不過還沒有到受罰吃板子的地步。到了十一二歲,他的成績轉好,不久便名列前茅,令先生刮目相看了。
好景不長。
光是背背書、寫寫字總容易膩煩。天壽便在紙片上畫小人,畫花,畫鳥來消閑。略大一點,便熱心于臨摹《水滸》、《三國演義》等小說的插圖。連鄉村中祠廟門窗上的山水、人物、花鳥、蟲魚,他都一一心記而加以模仿。他的畫在小伙伴中漸漸出了名,他也常常將自己畫的紙片分送給同學,尤其是他畫的將軍、和尚,最得同學的喜愛。
一天,天道先生布置學生誦書,背手踱出教室。
“先生來了,先生來了!”當先生返回時,只聽學生們驚慌地叫嚷著。
課桌椅一陣亂響。等先生跨進門檻,學生們早已一個個正襟危坐,都忘了誦書。
先生挨個地走了一圈,在一個學生面前站定了。
“把書底下的東西給我!”先生聲色俱厲,目光嚴峻。
那孩子順從地把露出一角的一張圖畫抽了出來。一幅《三國演義》的插圖跳人眼簾。
“是你拿來的?”先生手握戒尺問道。
那個學生恐懼地搖搖頭。
片刻的靜默。
“是我。”一個聲音從背后傳來。
潘天壽像一段木頭似的站立在自己的位置上。
“是我畫的。”
先生大吃一驚。
他有點不信,這會出自一個孩子之手。天道先生清楚地記得,不久前他曾發現天壽在課堂里畫畫,便把那張畫紙嘩嘩撕破扔了出去,還用戒尺狠狠地打了他的手心,罰他立過一個時辰。今天,眼前的圖畫實在有點兒撕不下手。天壽等著又一次受罰,誰知道先生的戒尺徐徐落了下來。
“唉,畫事有何出息,此乃匠人所為。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矣!”
事隔好久,私塾同學還喜歡學著天道先生的口吻,蹙緊眉頭,拖長聲調,搖頭吟誦:“此乃匠人所為。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矣!”最后那句話常常是幾個同學異口同聲發出,接著便是一片笑聲。這樣的玩笑自然是冒著“大不敬”的風險,不能讓先生有所察覺。
私塾允許練字,但不允許畫畫。練字屬于文章課事,畫畫則列入不務正業。父親與天道先生所見略同,“不專心文章課事”,“不務正業”,免不了嚴厲的責罰。別的事體天壽都順從大人,惟獨畫畫對他來說實在難以放棄。
手心打腫了,他只是用另一只手揉著,或者用硯臺按著,可從來不落一滴淚水。
國民小學
潘天壽晚年曾說:“我從14歲起就下決心要做一個中國畫家。”這是他從鄉村進縣城讀書的1910年。寧海縣城又叫緱城,他讀書的學堂在城中,叫緱中學堂。寧海自1901年開辦第一所初小學堂,至1904年才有第一所高小學堂。那時候緱中學堂辦學條件很簡陋,雖說開辦已五年,校址仍在關岳廟(武廟),學生住在不遠的三公祠樓上,小學生晚自習回來要穿過一些佛殿。潘天壽晚年對此還留有深刻的印象,仿佛覺得菩薩隨時都會從臺座上走下來似的。
頭一堂國文課,先生講了一篇《朝發拜于長白山》的短文,天壽第一次聽說中國是在滿族人統治下的中國,他感到十分恥辱,同時對腦袋上的小辮子也產生了厭惡。
以后他又了解了孫中山先生的革命主張,非常贊同。由于剪辮子是孫先生的主張,他便朝聞夕改,并且剪得比同學徹底,僅僅留了一個平頂頭。誰能想到,這種平頂頭,他一直保持了一輩子,終身沒有改變過。
原來在私塾時,潘天壽就喜歡寫字、畫畫,塾師認為畫畫妨礙正課而禁止。到學堂以后,繪畫作為一門課程可以名正言順地學了,但當時的美術課并沒有給潘天壽留下多少印象。他只記得:
到城里入國民小學以后,買到了《芥子園畫譜》,才知道畫的范圍很廣,分科復雜。由分部的練習到整體的組成,由簡單的基礎理論到高深的原則,都是由淺入深,步序井然。于是《芥子園畫譜》就是我學畫的啟蒙老師了。并且也逐漸懂得了詩文、書法、金石以及畫史、畫理有不可分割的聯系。
《芥子園畫譜》是石印的,既無顏色,又無濃淡,對著臨摹,每每發生許多困難。城里沒有畫師可請教,只有一家親戚(姑父)是讀書人,并且愛好古書畫。到他家里去玩,總能看到幾幅鄉下小名家的畫幅懸掛著,以為裝飾。這就是我惟一能欣賞古畫和在技法上參考學習的場所了。
石之情結
寧海的人文歷史和地域環境,對潘天壽的成長起了潛移默化的也是根深蒂固的作用。寧海是古代越王勾踐后人東越的活動區域,山清水秀,人杰地靈。雷婆頭峰是冠莊附近的一座山峰,他曾取號東越頤者、雷婆頭峰壽者,都與家鄉的地域人文有關。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雷婆頭峰。傳說潘天壽小時候在附近放過牛,還多次登過此峰。1959年以后他的畫作,多數以此落款。
潘天壽對故鄉的山水有著特別的感情,他曾回憶道:
我年輕的時候,喜歡往野地里跑,對著山看半天,對著水看半天。眼睛在看,心里在想,想那些與山和水有關系的事情。其實,都是人的事情。……我倒是和山水交上了朋友,和花草樹木交上了朋友;有時一個人自言自語,人家說,你是在和石頭說話吧!我說,石頭就是我自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