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波與愛妻李銀河
“你好啊,銀河。”王小波給李銀河的情書總是這樣開頭。我喜歡這樣的開頭,簡單、率真,卻能讀出寫信人的至情至性。我說這才是典型中國人的情書。
王小波的文字除了他在天堂寫的我已經全部讀過,最后是他給李銀河的情書。如果有哪個愛抬杠的朋友質疑我為什么王小波就一定去了天堂那旮兒,那么這個問題很好回答:能寫出這樣率情率性的情書的人,地獄的管理者不敢收。
“你要我告訴你我過的什么生活?可以告訴你,過的是沒有你的生活。這種生活可真難挨。”這樣的文字,會把地獄都變暖的。
李銀河是被王小波的這句話所感動的——“做夢也想不到我會把信寫在五線譜上吧。五線譜是偶然來的,你也是偶然來的。不過我給你的信值得寫在五線譜里呢。但愿我和你,是一支唱不完的歌。”像她自己所說的那樣,“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任何一個女人能夠抵擋如此的詩意,如此的純情。”正因如此,所以李銀河成為世間最幸福的未亡人。只要這些情書還在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就足以使最痛苦的未亡人在即使最不堪的人世間活下去。王小波留給李銀河的情書,每一個字都是一顆維他命丸。
正如梁實秋與韓菁菁、徐志摩與陸小曼,先去的人留給尚在人世的人以莫大的痛苦,卻也有無盡的甜蜜。陸小曼在徐志摩逝世后,為整理編輯《志摩全集》傾盡全力幾近嘔血,總算“遺文編就合君心”,可謂功莫大焉。但我不喜歡徐志摩的情書,雖然不能說他生前寫下這些文字時情感蕪雜,不純不真,然而這種像太妃糖一樣濃且甜的文字,在構筑時必要花上不菲的心思,愛情的成分或許要打個折扣。
盡管有許多女性把徐志摩給陸小曼的情書做到夢里,幻想著有朝一日收到這樣的信箋,可我總覺得,太甜的情書正如巧克力與蜂蜜的命運,會招來螞蟻的。
但我的確更喜歡王小波的情書,字里行間沸騰著孩子般的純真、頑皮、憂傷、無助,那種對愛人的依戀幾乎溢出來,卻通篇難以看到一句甜膩的文字。這樣的情書是不會招螞蟻的,王小波已經無意中在他給愛人的信中放上了可避蟲蟻的“樟腦”——孩子般的稚氣和幽默。比如這一句:“告訴你,一想到你,我這張丑臉上就泛起微笑……”
好的情書通常都是很短的,但卻是很頻繁的,就像灌木一樣,不可能參天,卻生得漫山遍野,王小波的情書正是如此,每篇都不長,但卻極為綿延,每一篇都欲言卻止、每一篇都愛意連綿。西北流沙中曾出土的一塊漢代書簡上寫著四個漢字——“幸毋相忘”,寥寥數字蘊藏著山脈一般綿延的情感。
好的情書通常都是有些饒舌的,愛情能使一個木訥的人變得喋喋不休、“筆若懸河”。《圍城》中的方鴻漸寫給唐曉芙的情書中有這樣的話:“我久想跟我——啊呀!‘你’錯寫了‘我’,可是這筆誤很有道理,你想想為什么——講句簡單的話,這話在我心里已經復習了幾千遍。我深恨發明不來一個新鮮飄忽的說法,只有我可以說,只有你可以聽……”這位方先生居然連寫信時的筆誤都寫在情書里,可謂饒舌得可以,但細想想,這樣的情書正暗合了愛情的真諦——熱戀中的每一個小錯誤只要是真實的,都是美的。王小波的情書之美正勝在一個“真”字。情書如人生,如萬物,真則流光溢彩,偽則丑陋不堪,正如王小波因為愛情而泛起微笑的丑臉,誰敢說他是不美的呢?真衍生美,惟有假牙撐起的嘴巴是個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