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72年,也就是西漢本始二年,即位已有兩年的漢宣帝下了一道詔書,要給他的曾祖父漢武帝立廟樂。
詔書里說:孝武皇帝親自踐行仁義、發揚威武。北征匈奴,將單于打得倉皇遠遁;南平氐羌、昆明、甌駱與兩越;東定薉、貉與朝鮮。可說是戰功赫赫。大漢在這些地方設立郡縣,擴張了領土。周邊眾多蠻族也被大漢的軍威折服,紛紛來到邊境要求歸順,宗廟中擺滿了他們主動進貢的珍寶。孝武皇帝還統一音律,指導樂歌創作,祭祀上帝,去泰山封禪,設立明堂,修訂歷法年號,更新衣冠服飾;并承繼圣人之道,尊賢能賞功臣,興滅國繼絕世,不忘褒賞周朝的后裔。孝武皇帝的所作所為,可說是已達到了完備天地之禮、發揚道術之路的地步。所以上天也有所感應,各種祥瑞紛紛涌現,寶鼎被發現了,白麟被捕獲了,巨大的魚出現在了海中,神人也來到了人間,連高山也在呼喊萬歲。總而言之,孝武皇帝的功德太過茂盛,怎么說也說不完。可是,孝武皇帝的廟中,卻還沒有能夠與他的功德相匹配的音樂,這讓朕感到非常地傷心和不安。故此,朕下這道詔書給丞相和御史大夫,請你們去和列侯、二千石、博士商議,去為孝武皇帝制作出足以媲美其歷史功績的廟樂。漢宣帝的這道詔書,其實質是欲為漢武帝蓋棺論定,試圖通過立廟樂的方式,來統一漢帝國民眾關于漢武帝時代的集體記憶——按照詔書定下的調子,漢武帝時代必須偉大、光輝、璀璨;漢武帝本人必須仁義、威武、深得天意與民意的擁護。廟樂,也就是歌頌漢武帝歷史功德的樂曲,必須按照這個調子來創作。群臣接下這樁政治任務后“大議廷中”,在朝堂之上開集體會議。有模有樣討論一番后,群臣一致得出了“宜如詔書”的結論。只有時任長信少府的夏侯勝站出來,表達了強烈的反對意見。夏侯勝說:
武帝雖有攘四夷廣土斥境之功,然多殺士眾,竭民財力,奢泰亡度,天下虛耗,百姓流離,物故者過半。蝗蟲大起,赤地數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積至今未復。亡德澤于民,不宜為立廟樂。
關于漢武帝劉徹,夏侯勝的歷史記憶與漢宣帝的歷史記憶截然不同。他承認漢武帝在軍事上有擴張領土的功績,但他提醒皇帝和朝堂上唯唯諾諾的群臣,不要忘了漢武帝還有禍害天下百姓的另一面——他殺害了很多人,榨干了百姓的財力;他奢靡無度,耗盡了天下的資源。在他的統治下,百姓流離失所,死者過半。在他的統治下,蝗災四起,赤地千里,出現了人吃人的慘劇,民間至今沒有積蓄,百姓的元氣至今沒有恢復。總而言之,在夏侯勝的歷史記憶里,漢武帝劉徹是一個對百姓毫無德澤的皇帝,這樣的人是沒有資格擁有廟樂的。
按照漢代制度,皇帝的宗廟不止設在長安,也會遍設于地方郡國。這些宗廟及與之相關的廟樂,實際上起著宣傳歷史、塑造集體記憶的功效。夏侯勝經歷過漢武帝時代,知道漢武帝時代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要想讓漢武帝時代不再重來,就必須要留住歷史的教訓,必須守住真實的集體記憶不被篡改。這是他敢于從滿朝公卿的唯唯諾諾中挺身而出的主因。
無人能夠正面反駁夏侯勝。畢竟,滿朝公卿大多也經歷過漢武帝時代。他們唯一能夠拿來壓制夏侯勝的武器是“此詔書也!”——難道你夏侯勝要忤逆皇帝的意志嗎?夏侯勝的回答卻是:
詔書不可用也。人臣之誼,宜直言正論,非茍阿意順指。議已出口,雖死不悔。
回復鏗鏘有力,無法辯駁——天下事自有其是非公論,詔書從來不能與正確、正義劃等號。丞相蔡義和御史大夫田廣明只好拿出流氓手段,給夏侯勝扣了一頂“非議詔書,毀先帝”的帽子,又牽連丞相長史黃霸,說他與夏侯勝交好,知曉夏侯勝有妄議先帝的言論卻不舉報彈劾,將二人都投入了牢獄之中。
夏侯勝坐了牢(兩年后,“關東四十九郡同日地動”,漢宣帝發罪己詔大赦天下,夏侯勝才重獲自由),同情夏侯勝的黃霸也坐了牢,漢帝國朝堂之上再無人敢反對皇帝欽定的集體記憶。很快,祭祀漢武帝的世宗廟,在四十九個地方郡國建設了起來;歌頌漢武帝仁義威武的廟樂,也在四十九個地方郡國唱誦了起來。漢武帝成了偉大、仁慈、光輝、璀璨的化身,“天下戶口減半”的慘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
但試圖守住真實歷史記憶的人不會消失。同樣是在漢宣帝時代,有汝南人桓寬搜集文獻資料編成《鹽鐵論》,記錄下了底層“賢良文學”對漢武帝時代大搞官營經濟、大搞國家均輸的控訴——他們說,自從朝廷設置了均輸官,百姓便只能賤賣出產,再去市場上高價買入不出產的東西用于納稅;自從朝廷搞了鐵器官營,百姓就只好用木棒耕地、用手除草。因為官府只在意如何完成上級攤派的鑄造任務,不在乎造出來的農具是否符合百姓需要,官府鑄造的全是垃圾刀具,連草都割不斷。自從朝廷搞了食鹽官營,百姓們便吃不起鹽,只能去吃帶點咸味的草梗……這些歷史記憶,在四十九郡國的漢武帝廟里,是找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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