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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抗抗:遙遠的北大荒

遙遠的北大荒
張抗抗
目 錄
  • 壟 溝

  • 菜園子

  • 菜 窖

  • 水泡子

  • 萬能大蔥 

壟 溝

北大荒原來這么大呀,我知道什么叫廣闊天地了!

天空那么藍,藍得像海。那時我其實還沒有見過海,就把這天空當作海吧。

浮在頭頂和天邊的白云,一朵朵,一層層,凌空懸在那里,好像把冬天的雪都儲存起來了;那是一座座雪的宮殿,夏天的陽光每天都在改塑著雪宮的形狀,天上的白云永遠變幻莫測……

原野那么遼闊,肆無忌憚地往遠方伸展,根本沒有盡頭。你無論往四周的哪一邊看,除了土地還是土地,除了綠色還是綠色。我從省城的“大地方”來,可這里才是真正的“大地方”,大得你的眼光都量不到土地的邊界。站在北大荒的原野上,人忽然就渺小了、萎縮了,小得找不著自己了。你的視線中唯有天空和原野,人被藍綠白三色覆蓋,人已經沒有顏色了。

土地怎么會這樣平整呢?就像被一個巨大的模具囫圇個兒壓出來的,連個土坡都沒有。小麥齊膝,大豆蓬勃,苞米挺拔,油汪汪翠生生,一直往天邊鋪排過去,像是國慶游行時的儀仗隊,氣勢軒昂,高高矮矮一般整齊。

麥地不起壟,平整得像湖面,風來時,起了波浪,連麥浪也是整整齊齊,像一整幅綢緞,從頭至尾地搖擺抖動。麥子播種有播種機,收割有收割機,大機器是和大土地相連的。開春時,麥地被東方紅拖拉機來來回回地“耙”了又“耙”,如一雙巨手細細撫摩,平整得沒有皺紋;小麥成熟時,就被人稱為麥海。

大豆地和苞米地,就須起壟了。播種前起了壟,平平整整的大地被分成一條條壟臺和壟溝,壟臺高于地面,像無數條黑色的長龍,一根根并列,臥于藍天之下。

毫不夸張地說,北大荒的壟——地平線有多遠,那壟就有多長。

夸張一點說,你能數得清自己的頭發有多少根,你才能數得清農場的壟有多少條。

你站在“壟”的這頭,絕對看不見“壟”的那頭,河流一般源遠流長,鐵軌一般奔向遠方,那一定是全中國最長最長的壟了。想起江南農村田邊地頭每一寸縫隙里都種滿了瓜豆,這北大荒的壟真是太鋪張太奢侈了。

拖拉機在春天為大地起壟后,由人工來點籽,出了苗,人們就一條壟一條壟地間苗;苗長高了,就得一條壟一條壟地鋤草鏟地。從春天到秋天,人都圍著壟臺轉,汗水掉在壟臺上,腳印留在壟溝里。“壟”就是我們的課堂、我們的作業,“壟”就是我們的全部生活。爬過“壟”的人,才會懂得“趴在壟溝里撿豆包”那句民諺。長長的壟、黑黑的壟,像一條粗重的鎖鏈,把我們的青春鎖住。 

到了6 月鏟地時節,北大荒的“壟”,真正把我們這些南方來的知青,狠狠地教訓了一番。

起床的哨音響了,一睜眼,天已大亮,金燦燦的陽光刺著你的眼,低頭看表——時針才指到兩點。北大荒的夏天,凌晨兩點就是大白天了,太陽催人下地,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睡眼蒙眬地隨著出工的隊伍往田野走,玫瑰色的東方彩云繚繞,涼風習習,陽光爽滑。剛有了抒情的愿望,草棵里的蚊子小咬,已成群結隊地蜂擁上來,霧團一般糾纏,咬得你無處躲藏。曾有個杭州知青,一巴掌拍死一只大蚊子,夾在信紙里寄回家給父母看,戲謔地附言:“這是北大荒的蜻蜓??!”父母深信不疑。你若在原野上大口喘氣兒,就把蚊子們一口吸進了喉嚨,喉嚨里好像都被蚊子咬出了包塊;你若追打,小咬們齊心協力反攻圍剿,頃刻間身上遍體鱗傷。膠鞋已被露水濕透,那大豆地還遠在天邊。在北大荒,一出門就是江南小鎮與小鎮的距離,步行七八里地的出工路上,已消耗了大半的體力。

總算到了地頭,全體“戰士”一溜排開,一人“抱”一根“壟”,搭上鋤頭啃上壟,就噌噌地往前沖。還沒等你拉開架勢,周圍的人都已趕到你前頭去了。心里好著急??!一人一根壟,這根壟好歹就歸你收拾了。四下空曠一目了然,誰在前誰在后,誰快了誰慢了,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邊埋著頭鋤草,一邊前后左右地驅趕著蚊子和小咬??赡遣菰趺淳烷L在了苗眼兒里了呢?用鋤頭怎么夠也夠不著,用鋤尖會傷苗,干脆彎下腰用手拔吧,拔草肯定能除根??傻鹊桨瓮炅瞬菀惶ь^,左右壟上的鋤草人,幾乎都看不見了……

有人在前頭喊:“你干嗎呢?你是鏟地還是拔草呢?你當這兒是學校操場啊……快點吧……”

心里越發著急,越著急就越覺得自己沒鏟干凈。鋤頭也鈍得像塊木頭,上面沾滿了濕泥。沒有刮鋤板,鏟一會兒就得停下來用鞋子去刮,刮也刮不掉,越鏟越沉……

竭盡全力往前趕,胳膊都已被鋤頭拽得抬不起來了,時間似乎已過了許久,壟溝在我的腳下被一寸寸征服。心里琢磨著:差不多快到地頭了吧!鼓起勇氣揚臉看——差點沒昏過去:前前后后一片綠色,不知是草還是苗,壟臺壟溝從容不迫地無限延伸著,絲毫沒有結束的意思……

幾乎就絕望了,這長城一般長的壟,什么時候能到頭哇?別人怎么能鏟得那么快,而我怎么就快不起來呢?

拼命地追趕,顧不上喝水顧不上抹汗,只有一個愿望:讓地平線一般遙遠的地頭快快到來吧!那會兒早已不是我在鏟壟,而是壟在鏟我。它不言不語無齒無刃,卻鏟得我四肢酸疼渾身都像散了架似的,真恨不得躺在壟溝里讓壟溝把我埋葬算了!

可你無論多么憎恨壟溝憎恨鏟地,你直直身子歇口氣,還得往前趕。只要壟溝沒有中止,你的勞作就無法中止;是壟溝牽著你在走在爬,你像一個牽線木偶,機械而麻木。有時候你覺得自己也許堅持不到壟溝消失的地方了,可是壟溝不消失,你想要消失也是不可能的。

……忽然,有一把雪亮的鋤板,從你的正前面伸過來,一下一下,利利索索,咔嚓咔嚓,鋒利的鋤板下,壟臺上的雜草們紛紛倒下,均勻地撒在濕潤的黑土上……你驚喜地抬頭,發現自己腳下的壟已和前方的壟聯結在一起,它變成了新鮮的黑色,壟臺上沒有雜草,只有一棵棵小苗茁壯地挺立著……

是“戰友”們給我接壟來了。對于我來說,接壟簡直就是救命。

被人接了壟,這一根長長的壟,千辛萬苦才總算是到了頭。然而,北大荒的壟是沒有完的。鏟完了這根壟,還有無數根別的壟在等著。走過這一片鏟完的壟,大家轉過身,重新一溜排開,再“抱”上一根新壟,接著往回鏟。早早到了地頭的快手們,已經坐在小樹林里休息了一陣子,喝了水歇過了氣,精神抖擻地再接再厲??晌疫@剛剛好不容易才到達“終點”的人,未等喘息就得接著開干,那種無奈與疲勞可想而知。往往是一上午在地里打一個來回,鏟上兩根壟才能吃午飯,那往回鏟的第二根壟,就越發地苦海無邊,不見天日了。

剛到北大荒第一年夏天的鏟地,壟溝把我治理得慘不忍睹。不知是由于體力還是由于勞動技術的問題,盡管我盡了最大的努力,每次鏟地還是經?!按蚶恰保湓谧詈螅?,令我無地自容。后來我才知道,其實,鏟地是有許多“竅門”的,許多人并不像我那么“一絲不茍”。他們把鋤板伸出老遠,輕輕一帶,刮起來的新土,把雜草都蓋住了,這一拽就是好長一段,壟臺上的雜草一下子都看不見了,鏟地的速度自然就大大加快。知青們用這個“絕招”來對付那可惡的長壟,可惜我沒有及時學會。

鏟地是北大荒夏天田野上的主要勞作,幾乎從6 月中旬持續到7 月下旬。初到北大荒,對于黑土地的廣大和遼闊,主要是通過鏟地來認識的。

我雖然有些害怕鏟地,但北大荒夏天的原野,還是很讓我著迷。

到達鶴立河農場二分場的當天,我們一些杭州知青被領到連隊宿舍,第一眼看見的就是滿屋子一簇簇一叢叢鮮紅的野花,竟然把房間的墻壁都映紅了。那些花被插在罐頭瓶里,放在地中央的木箱上和窗臺上,一朵朵綻開怒放,新鮮得像要滴水。那花朵細長呈喇叭狀,花瓣的顏色殷紅,一片片向外翻卷著,上面有黑色的芝麻點,很熱烈很生機盎然的樣子。

這些花,都是先于我們到達的鶴崗女知青們,專門到草甸子上去采來歡迎我們的。她們告訴我說:“這叫作百合花?!?/span>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百合花。江南的河谷山林里,好像很少有野生的百合花。我好喜歡百合花,立即采下一朵夾在書頁里,作為標本寄給了杭州的朋友。

豈止是百合花呢?北大荒的草甸子——夏日的野花真的是應有盡有:粉紅的刺兒莓、白色的野罌粟、深藍的馬蓮、紫色的鈴鐺花、金黃的野菊花……如果運氣好,偶爾還會在草甸子的深處,發現一叢粉紅或是紫紅色的芍藥花,碗口大的花骨朵,迎風頷首,雍容華貴。還有許多叫不上名字的小花,讓人眼花繚亂,五彩繽紛地開成一片,好像是花仙子日日不散的盛會。

說來慚愧,那些日子使我堅持去抱壟鏟地的“精神支柱”,就是路邊地頭上的這些野花了。只要鏟到了地頭,我就會看見它們,那樣精神抖擻、天真爛漫地隨意生長著開放著,從茂密的草叢中好奇地探出頭來,無憂無慮地微笑。它們既然沒有煩惱,我在頃刻之間也就沒了煩惱;它們從不疲倦,我也就不覺得疲倦了。只盼著快快鏟完了這片地,收工時,我好采上一大抱,把它們摟在懷里,帶回宿舍去,它們將在整個夜晚用花香陪伴我。

有時候,壟臺上冷不丁也會閃過一星燦燦的亮色,一朵金黃的小花開得正旺。那是“婆婆丁”,也就是苦菜花。那時,我總會把鋤板小心收攏,決不碰它。走遠了再回頭,那金黃色的花瓣竟會點頭對我說謝謝……

夏天的北大荒,陣雨說來就來。眼看著起了涼風,藍藍的天上遠遠地刮過來一片烏黑的云彩,就像披著黑色斗篷的魔怪,張牙舞爪騰云駕霧,轉眼間就逼近了。有人喊:“不好,來雨啦,快跑快跑!”大伙兒扔下鋤頭,順著壟溝,就往地頭的小樹林跑去。剛跑出幾步,雨點就下來了,銅錢一般大,打在腦門兒上生疼??墒?,不跑怎么辦???四下除了壟溝就是壟臺,連個避雨的草棚都沒有,大雨劈頭蓋臉地壓下來,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流,氣都喘不過來。只好在雨里沒命地跑,鞋底沾著泥漿,衣服褲子都濕透了,拖泥帶水地跑也跑不快。好不容易跑到了地頭,還沒等站穩,發現大雨戛然而止,云開霧散,雨過天晴,太陽重又笑瞇瞇地露臉。那樣干爽熾熱的陽光,好像從來就沒有下過雨似的;那片黑云,已經越過我們的頭頂,疾速地往遠處飄去了。

拖著濕漉漉的鞋和衣褲,重新往壟溝走。壟溝只濕了一層地皮,若無其事的;倒是那些雜草,喝過了雨水,一眨眼的工夫又躥了出來,搖頭晃腦地和鏟地人較勁兒。

這就是北大荒的雨,鏟地的雨。早知道北大荒的雨是個“短跑運動員”,還不如乖乖地蹲在壟溝里,干脆讓雨水給洗個澡呢!

下過雨以后,天空格外透亮,像一個穹形的玻璃頂蓋,罩著綠色的原野。穹頂與田野之間,有一圈深藍色的地平線,就像用筆勾出來一般,清晰得近在眼前。

在我視線所及的范圍內,天空是圓的,地平面也是圓的。天地之間,只有我一個人。我清楚地看見了那個圓形的地球,從我腳下延伸至遠方的地平線。

那一刻我突然發現,原來我就是地球的圓心,每個人都是地球的圓心。人就像一把直立的圓規,畫出了天地間的弧線。我確實是在修理地球,壟溝壟臺都是地球的顏面,我撫摸它摩挲它,整個夏季我都是在親吻著地球?。?/span>

這個發現令我激動不安,從我長大至今,我還從未真正“觸摸”過地球;而北大荒的壟溝,在我的生命史上刻下了第一道有關土地的烙印。

  菜園子 

不知是否和我鏟地“打狼”有關,不久后,我就被安排到菜園隊去干活了。

菜園隊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作“園藝排”。我覺得這個名字很不錯,給父母和同學寫信,都告訴他們,我的通信地址是鶴立河二分場園藝排。其實,就是菜園隊。

我到菜園隊的時候,已是7 月,春天種下的許多蔬菜,正好都“下來了”。起初,我搞不懂為什么叫“下來了”,在我們杭州,每逢新鮮蔬菜到了時令,都叫作“上市”。北大荒沒有“市”,干脆就“下來了”。

北大荒的蔬菜“下來”的時候,就像一個盛大的節日。

黃瓜“下來了”——黃瓜分為“水黃瓜”和“旱黃瓜”。“水黃瓜”先下來,“旱黃瓜”后下來;“水黃瓜”是細長的,綠色,須倚著柳條架子爬蔓兒,然后,一根根一串串,像鞭炮一樣地垂掛下來;“旱黃瓜”短粗圓胖,皮上有黃綠色的花紋,在茂盛的瓜葉下貼地亂爬,就像暗藏的地雷。種“水黃瓜”要起壟搭架澆水,所以,叫“水黃瓜”;而“旱黃瓜”不用太澆水,在地上爬蔓兒,就叫“旱黃瓜”?!昂迭S瓜”的黃瓜味兒足,吃起來滿口黃瓜香,但是籽兒多;“水黃瓜”咬一口又脆又嫩,滿嘴汁液。兩種黃瓜各有千秋。

黃瓜“下來了”,我們天天“下”黃瓜。蔓兒上的黃瓜紐兒昨天還像一根小麻花,過了一夜就“炸”出個頂花帶刺兒的大果子。黃瓜的產量很高,剛摘了這根,那根又長長了,“下”不完地“下”,就像老母雞下蛋似的,天天有得撿。既然黃瓜那么多,我們這些“下”黃瓜的人,自然享受些優惠政策,到了工間休息,允許我們白吃黃瓜??磥?,菜園隊還是有許多優越性的,可惜我對黃瓜并沒有太深的感情,頂多吃上一兩根解解渴便是。但那些鶴崗和佳木斯的女知青,對黃瓜的喜愛幾近狂熱,生黃瓜“可勁造”——我親眼看見一個女生,在休息的時候,用一只大土籃子,裝了半籃子的黃瓜,然后把土籃子扛到樹下,自己坐在地上,拿起一根黃瓜,用手捋了捋上面的泥土,開始大嚼起來。我坐在她不遠的地方,看著她在短時間內,飛快地“消滅了”一根又一根黃瓜,等到哨音響起開始干活兒的時候,我發現那只土籃子已經空空如也。我目瞪口呆,實在不相信,就問她:“黃瓜呢?”她眼也不眨地說:“都叫我吃啦!”

黃瓜“下來”的時候,連隊食堂上頓下頓地吃炒黃瓜片,吃得我直返酸水,直到現在還對炒黃瓜過敏。但“旱黃瓜”“老了”以后,用來腌咸菜,等春天沒菜吃的時候,還是很頂用的。

西紅柿“下來了”——北大荒的西紅柿,也許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西紅柿了。圓圓的如碗口大,血紅色、粉紅色的都有。表皮粉紅色的那種,連里頭的沙瓤兒,也是粉紅色的,晶瑩透明,似摻著許多銀粉,閃閃發亮;另有一種小小的,金黃色,比杏略大些,有個尖尖的鼻子,好可愛的,不像西紅柿倒像個玩具。摘下來一大堆,小山似的堆在地上,像是無數的彩球來回滾動,叫人不忍吃。

北大荒的人管西紅柿叫“柿子”,讓我們這些南方知青很不贊成。我們說:“柿子明明是長在樹上的呀,那你們管樹上的柿子叫什么呢?”她們就反唇相譏地說:“你們管柿子叫啥——番茄?怎么是番茄呢?難道是茄子不成?”她們還說:“東北又沒柿子樹,這就當柿子吃了。”叫就叫唄,于是,我們后來也都跟著柿子柿子地叫。

“下”柿子的時候,是很快樂的。拎著土籃子在柿子“樹”的壟里挨排趟過去,把一個個紅透了熟透了的柿子,輕輕摘下來,放進土籃子里。一邊走著,一邊就拿眼睛留神著周圍的熟柿子,看見一個最漂亮最可愛的,就摘下來,在衣襟上擦一擦,就手塞進了嘴里。“下”柿子其實就是吃柿子,隊長是沒有辦法禁止的。再說,任你怎么吃,地頭上被我們收獲的柿子,已經裝滿了整整一牛車。

裝車的時候,是用鐵鍬一鍬一鍬鏟起來的,要是一個個地撿,那要撿到啥時候?

那年夏天我在菜園“下”柿子,一路走一路吃,至今還記得柿子酸甜的汁水,把肚子撐得溜溜圓,一會兒工夫,尿就憋得慌。幾個女生看看周圍沒人,蹲在柿子地里就尿,說是給柿子上肥了。尿完了再吃,吃得舌頭都沒有知覺了。如今想起來,實在很沒出息。

北大荒夏天的菜園子,除了黃瓜、西紅柿,真正的當家菜是西葫蘆。

第一回見到西葫蘆,絕對地不認識。說它是個葫蘆,葫蘆有腰有“肚子”,曲線分明,它冒充得太離譜;它的樣子有點像南方的菜瓜,又有點像長形的南瓜,但味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吃起來,有一點像杭州的一種叫作“活蘆”(瓠子)的東西,但更脆些。它的形狀很難準確地形容,總之有點“四不像”。

很長一段時間里,這種奇怪的西葫蘆使我大傷腦筋,拿不定主意是吃還是不吃。不吃吧,沒有別的菜可吃;吃的話,實在不算太好吃,還有一種特別的氣味。但東北的知青們對西葫蘆都情有獨鐘,每當吃西葫蘆,他們就歡呼雀躍,還告訴我們西葫蘆可以做餡兒用來包餃子或是蒸包子。

直到一次路過一戶老職工的家,看見他家的籬笆上,晾滿了一圈一圈淡黃色的“花邊”,螺旋形地墜掛著,像一副副豬大腸。問他是什么,他說是晾的西葫蘆干兒,等到冬天時,西葫蘆干兒燉豬肉吃,可香了。當時不以為然,到了那年元旦,連隊食堂果真給大伙兒做了一次西葫蘆燉肉改善生活,那西葫蘆干兒又韌又脆,入肉味,新鮮爽口,方知西葫蘆的妙用。從此,不敢再小視北大荒那些陌生的植物了。

深紫色的長茄子,足有尺把長,又粗又大,像一根精致的紫色大蠟燭,沉甸甸地墜著。以前從未見過這么大的茄子,驚訝得半天合不上嘴。油綠的小辣椒和番茄那么大的圓辣椒,也足以讓我們驚嘆!大辣椒在杭州,被稱為“燈籠辣椒”,很形象的;但在北大荒,卻被稱為“柿子椒”,看來這里的人對柿子特別好感,動輒以柿子命名。北大荒的“柿子椒”還有一絕,成熟后會變成大紅色,又稱“甜椒”。可以生吃,肥厚的“椒肉”汁水充盈,微辣中略帶絲絲甜味,很開胃。北大荒的辣椒可代水果,真正是沒有想到過的。

還有豆角呢,早豆角、晚豆角、花豆角、油豆角。早豆角產量高,有個外號叫“五月先”,但易老多梗,是連隊的大鍋菜;晚豆角中有各種飯豆,是專門等著秋天剝皮打豆的,那豆子一粒粒飽滿精壯,花紋奇異,漂亮得不忍吃。有類似“兔子翻白眼”“紅蕓豆”“白蕓豆”這樣的命名,每一種都可做藝術品收藏。最好吃的豆角是油豆角,品種繁多,有“老來少”“家雀蛋”“老母豬耳朵”等等俗稱。豆角表皮果真像是涂了一層釉,一片片綠色的琉璃瓦似的,碗里一片綠光瑩瑩,那豆角總也不老,皮厚卻糯,里頭的豆粒香甜。至今認為北大荒的油豆角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蔬菜之一,可惜不容易吃到了。

到了秋天,是大白菜、土豆、蘿卜收獲的季節,統稱“秋菜”,貯備起來用以過冬?!扒锊恕钡乩锏拇蟀撞?,巨大的綠葉聳立著,嚴嚴實實地抱了心,像包裹著一個個胖娃娃,笑嘻嘻地蹲在地里。大白菜一棵足有十幾斤,須用鐮刀砍,砍倒后就撂在壟臺上,風吹日曬晾些日子,才能拉回入窖。

北大荒的紅蘿卜大得讓人吃驚,像是一個個大皮球,一半在土里,一半露在外面,穩穩當當地坐在蘿卜坑里,好像隨時要去參加足球比賽。青蘿卜像個圓筒,下半截是白的,上半截是青綠色,里頭的“肉”也是綠色的,翠玉一般晶瑩。收蘿卜挺好玩兒,不用手而用腳,一人“抱”一根壟,然后把手背在身后,一邊往前走,一邊用鞋尖去踢那蘿卜,踢一腳一個蘿卜就“下來了”。蘿卜是“踢”出來的,女生都說這回也知道踢足球是什么滋味了。等到一條壟的蘿卜都被“踢”下來,就有車老板趕著牛車在壟溝里撿蘿卜;一條壟溝走到頭,牛車上的蘿卜就堆滿了。紅蘿卜生吃有點辣,一般用來炒著燉著吃;青蘿卜宜生食,到了休息時間,有人把青蘿卜在衣服上擦了泥,用鐮刀砍成四半兒,大伙兒分著吃,又甜又脆,冰涼透心。

收土豆是個累活兒,但我特別喜歡。收土豆必須配上犁鏵,那犁鏵被牛拉著,在壟臺的一側直直地劃過去,平整的壟臺被剖成兩半兒,那金黃色的土豆,一嘟嚕一嘟嚕地從黑土里蹦了出來,就像是土地下埋藏的一個秘密,忽然被揭示出來,重新見了天日。土豆那么多那么多,一個個都有饅頭大小,令我們興奮得大呼小叫。杭州的“洋山芋”只有乒乓球那么大,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見到這么大的土豆,真懷疑那究竟還是不是土豆。有一次,從土里摳出一個土豆,幾乎像番薯那么大,把我嚇了一大跳。犁鏵每趟一個來回,新的土豆就被“暴露”出來,我們拎著土籃子,手忙腳亂地撿,一會兒工夫就撿滿了一筐,倒在壟溝里,一會兒就堆起一座小小的土豆山。

長到19 歲,第一次體驗了什么叫“豐收的喜悅”。

等到“秋菜”都收獲完畢,南方來的知青得出一個共同的結論,那就是:北大荒菜園子里的蔬菜,哪一種都比南方的大!

大辣椒大黃瓜大茄子大白菜大蘿卜大土豆還有大倭瓜……

大家都歡歡喜喜地感嘆說:“北大荒的土地確實是肥沃??!”

 菜窖 

收完了“秋菜”,都在大地里堆著,任干爽的秋風晾曬些日子,再陸續往回拉。除了食堂日常用的一部分,余下的白菜蘿卜土豆,必須在上凍以前,送到菜窖里去貯存。全分場的人,全靠菜窖里的蔬菜,來度過整整一個冬天。

入窖的菜,都是經過精選的。白菜要棵株大、抱心嚴、沉甸甸、結結實實的那種;土豆和蘿卜都得光滑完整,沒有傷口和疤痕的,這樣才利于保存。

一群女生坐在深秋的冷風里,圍著一堆堆大白菜紅蘿卜,嘻嘻哈哈地挑選。有慢吞吞的牛車來來往往,將它們拉往菜窖去,另有人將它們入窖碼放。

我們這些南方知青,還從未見過菜窖呢!

有個杭州姑娘嘀咕說:“我才不相信一棵白菜能在地底下藏半年?早就變成霉干菜啦!”

到了初冬,地面上的“秋菜”眼看著一點點少下去,一棵棵一個個都“潛入”了地下;下第一場雪之前,菜窖頂部的一根根檁子上,已被一層層厚厚的柳條和秫秸覆蓋。秫秸上落了一層薄雪,整個菜窖看上去就像一座長方形的半地下雪宮殿——直到“秋菜”全部入窖,我們才被允許下到菜窖里去。

菜窖沒有門,也沒有窗戶,囫圇個都被封嚴實了。下菜窖是從頂部的“天窗”上往下走?!疤齑啊鄙嫌袀€木框,木框下面連接著一個木頭扶梯,剛能鉆進一個人去。木梯搖搖晃晃,大約有十幾個階梯。往下走著,腦袋剛一沒入菜窖,眼前頓時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見了,四周傳來蔬菜的氣息……

眼睛漸漸地適應了黑暗,就見有一盞馬燈,掛在木柱上,微弱的光亮下,能看清菜窖兩邊的墻根兒上,碼放著一排排整整齊齊的大白菜;中間的過道上,也是兩排半人多高的大白菜。白菜青幫綠葉,一棵棵精神抖擻,擺放得規規矩矩,就像是一座地下圖書館或是藏書室,一排排書架放得滿滿登登,只留出一條條窄窄的過道,用以通行。

地面是沙子鋪就的,干燥清爽;墻是從泥土中“挖”成的,壁上留著鐵鍬的道道印痕。

興奮地在菜窖里走了個來回兒,仔細地“視察”了一番,發現在菜窖的兩頭,一邊堆著土豆,另一邊卻是一大堆沙子,有人說那沙子里埋著蘿卜,蘿卜必須埋在潮濕的沙堆里,才不會因水分蒸發而變“糠”。

菜窖里好暖和,得把笨重的大衣脫去才能干活兒;菜窖里好安靜,聽不見地面上呼嘯的風聲;菜窖的空氣有一點悶,但在長長的菜窖頂上,每隔10米左右,就有一個臉盆大小的“天窗”,即出氣孔,做通風之用。下雪的日子,把那小孔用秫秸蓋上,雪便不會落入菜窖里;等天晴了再打開,陽光會從“天窗”里直射菜窖的底部,就像是一個山洞,從頂上透來一束微弱的光線……

每天早上,菜園隊的姑娘們排著隊走到離分場二里地外的大菜窖,然后排著隊,心甘情愿地跳進那個“陷阱”,一個一個地從地面上消失;到了傍晚,再一個接一個地從地下冒出來,然后排著隊走回宿舍。我們一整天待在昏暗的菜窖里,順著“書架”的次序,一棵一棵地挨排整理那些大白菜。我們必須把大白菜表層的爛幫黃葉揪下來,使大白菜能繼續保持健康的體表,然后,為它們翻身翻個,讓它們透透氣,換個姿勢,再重新碼放,把它們一棵棵“架”成不會倒的白菜垛,就又可以保存一段時間了。我們每天的工作,就是不厭其煩、沒完沒了地“搗騰”白菜。

冬天的北大荒,和夏天恰恰相反,天亮晚,天黑早。到了三九隆冬,我們每天早上9 點鐘出工時,天才蒙蒙亮;到下午3 點鐘下工,拱出菜窖,一看天邊的月牙兒都掛在那里了。白天在黑暗的地下度過,早晚也是黑暗——整個冬天,覺得自己就像一只田鼠,鉆在地下的洞里,默默地為食物操勞。

但是,比起大田連隊的冬季脫谷和刨糞,菜窖的活兒是最輕巧的了。到了翻撿土豆和蘿卜的時候,大伙兒圍坐在土豆堆和沙堆上,七嘴八舌地講故事,倒是很開心。都說要講鬼故事,鶴崗的鬼故事和杭州的鬼故事比賽,看誰的鬼故事嚇人。講到一半,菜窖的過道里悄悄地掠過一個人影,大伙兒嚇得尖叫,卻是指導我們干活的“二勞改”。到了休息的時候,鶴崗姑娘總是拿出一把藏在角落里的鐮刀,開始削蘿卜吃,然后,給我們一個人分一小塊,吃得胃里直泛酸水。有時,她們還會挑出一棵新鮮白菜,把整棵白菜剖開,專門吃里頭的白菜心,把那水靈靈、脆生生的白菜幫子放進嘴里,嚼得咔嚓咔嚓響,嘴唇上沾滿了生白菜的汁液。

“吃不?可好吃了,甜著呢,當水喝唄……”她們熱心地把白菜葉子遞過來。

南方知青把臉轉過去,還冷冷扔下一句:“你當我是兔子???”

我也沒敢吃那生的白菜心,但我喜歡這滿滿一菜窖的新鮮蔬菜。在北大荒的冰天雪地中,唯有在這里,還能看見綠色,看見新鮮的“植物”。這里是平和而安寧的,如置身世外,令人心明耳靜。我們用自己的雙手,不斷地去腐除朽,在嚴酷的冬天里,守護著秋的果實。

然而,菜窖里畢竟陰冷潮濕,白菜也是冰涼的,待的時間長了,活動量又少,身子就會漸漸地發冷,手腳僵硬。等到收工出了菜窖,身上本來沒有熱氣,再加上一路風嗆雪襲,到了宿舍,常常是十個手指都伸不直了。

第一年冬天,由于剛到北大荒,缺少防寒的常識,再加上在潮濕的菜窖里干活,我的雙手手背二度凍傷,傷口感染,經久不愈,整個冬天手背上都被纏著敷料和繃帶,連厚厚的棉手套都戴不進去。直到現在,我的手背和小指的連接處,還留著兩個銅錢大的傷疤,那是北大荒冬天菜窖里的紀念。

但我仍然喜歡菜窖。離開北大荒5 年后,我曾在一個早春時節,重回農場去“探親”。3 月的北方城市,家家戶戶樓道里儲存的大白菜,已經像脫水的干菜一般;但到了農場,家家的餐桌上,用生白菜絲、胡蘿卜絲、粉條、豆芽、蒜泥拌的東北涼菜,新鮮爽口,一咬咔咔響,那白菜一入口,飽滿的汁水就迸濺出來,脆得就像剛剛從地里收起來的一樣。

當然,那是從菜窖里現取的,隨取隨用;菜窖是個天然優質的冷藏箱。

入4 月開了春,新鮮的小菠菜和韭菜都下來了,菜窖里的白菜土豆也終于吃得差不離了,菜窖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一個晴朗的日子里,菜窖頂上的柳條和秫秸被統統扒開,露出那支撐了一冬的橫梁,一根根瘦骨嶙峋,像一具尸體上殘留的肋骨,看起來很凄涼。每年春天都必須扒菜窖,扒菜窖是為了晾菜窖,讓陽光把地下一冬的霉氣潮氣都趕跑,晾干晾透,明年冬天蓋上個頂,就又成了新的菜窖。

到了20 世紀70 年代中期,各個分場都蓋了磚砌的大菜窖,永久性的,有瓦頂和通風設備,敞亮恒溫,門口有水泥的斜坡,裝菜和拉菜的汽車,可以直接開進去。大菜窖能儲存比原先多幾倍的蔬菜,使知青和職工們從此一冬吃菜不愁。可惜的是,大菜窖蓋成后不久,知青們就陸續返城了,也不知道那個大菜窖,后來派上了什么用場。

 水泡子 

前面曾經提到過的水庫,北大荒的人管它叫“水泡子”。

“水泡子”圍了堤,修了閘,就成了水庫。其實,還是個“水泡子”。

怎么是“水泡子”呢?它明明是一個湖,一個美麗的小湖。

水不深,浪不大,湖面是灰綠色的,岸邊有茂密的柳茆和灌木。風和日麗的日子,湖上飄著朵朵白云的倒影,就像一幅巨大的油畫。

既然有湖,湖邊就一定有野鴨蛋,也許還有天鵝。

去北大荒之前,讀過許多關于北大荒的小說。滿腦子都是“棒打狍子瓢舀魚,野雞飛到飯鍋里”的神奇傳說。到了鶴立河農場沒幾天,就到處向人打聽哪里能撿到野鴨蛋。人說八里地外的八分場那邊,一個“水泡子”接著一個……

心里激動萬分,渴望的目標終于出現。于是剛到了第一個休息日,就迫不及待地邀了同伴兒,直奔“水泡子”而去。

天邊有一片模糊的黑影,像一座黑色的高墻,人說那就是水庫的方向。在那條黃沙路上走了許久,太陽頂頭,快把人都曬蔫了。高墻越來越近,黑影漸漸發綠,卻原來是一大片密密的松樹林。從樹林子里吹來的風是涼的,陽光下的風是熱的,一陣涼風一陣熱浪,就好像太陽和月亮同時掛在天上。

過了樹林子,遠遠地望見了一大片亮晶晶的水,在原野上一閃一閃的,像一面鏡子。走近了,清清的水面上竟然浮蕩著一串串的小葉片,開著白色和金黃色的小花。那葉片的形狀像菱角葉,花形像縮小的睡蓮。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撅了一根樹枝去撈,卻從水下帶出來一串濕淋淋的小“青蛙”,糖塊大小,呈三角狀。驚喜得大叫——果真是菱角!北大荒竟然有菱角!

那菱角的皮嫩,剝開了,里頭卻空空如也。同伴說:“想必北大荒天氣寒冷,菱角未等長成,就被秋霜和雨雪凍僵了。只有菱角而沒有菱肉,不算不算?!?/span>

“水泡子”四周,一個人影都沒有。不知名的小鳥忽地從頭頂掠過,草叢里有小蟲子發出好聽的叫聲。沿著“水泡子”邊上的小路,往湖灣的深處走,密密的青草像波浪一樣隨風起舞。忽然,前面不遠處的湖灘上,出現了一只灰色的大鳥,高腳長頸,腦袋小而黑,無冠,碩大的翅膀邊緣,白色的羽毛上鑲著一圈黑邊,尾巴卻不成形。它正用一只腳站在淺水中,一只腳勾著,垂下脖頸,伸出它的長喙,在水面上搜尋著什么。

連呼吸都好像停止了,我們大氣兒不敢出,一動不動地望著它。

是一只鶴!我想,我見到真正的鶴了。這是鶴立河。

悄悄地接近它,希望能看得更清楚些。不知是不是我們驚動了它,它忽然把腦袋抬起來張望了一會兒,然后,從容地張開了那兩扇巨大的翅膀,悠悠地拍動著,我能聽見它翅膀扇起的呼呼風聲。它的另一只腳也垂直下來,兩只腳并在一起,在那個瞬間里,身子騰空而起,腦袋向上揚著——飛起來了。它飛過幽幽的湖灣,朝著湖的更深處飛去,一會兒就消失在蘆葦叢里……

我傻傻地看著,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呵呵,真的是北大荒啊!”

后來我才知道,這種形似灰鶴的大鳥,總喜歡長久地站在水邊,耐心地等著魚游過,啄而吞食。所以,當地人管它叫“老等”。“老等”非鶴,而是一種鷺鳥,到了秋天也往南飛,春天歸來。

看過了“老等”,就開始尋找野鴨蛋。一腔熱血和滿心期待,以為北大荒的草甸子里、水邊湖灘,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野鴨蛋,就等著我們專程從杭州到這里來撿。口口聲聲說的是建設邊疆,心里夢里想的卻是野鴨蛋——如此看來,上山下鄉的動機,實在不算太純正。

我們的手里拿著樹枝,小心翼翼地扒拉著腳下的每一寸土地。一叢叢灌木、一堆堆草棵子地搜尋過去,希望眼前能突然出現一大堆白花花的野鴨蛋。我們走遍了近處的湖灘,走得汗流浹背,仍是一無所獲。就連想象中會從我們眼皮底下驚飛的野鴨子,也竟然沒有一只。希望在逐漸減小,野鴨蛋仍是毫無蹤影。不僅沒有野鴨蛋,連一根遺落的野鴨毛都沒有啊……若是再往前走,前面就是水草相連的沼澤地了,不知深淺的“水泡子”里,立著一叢叢綠油油的“塔頭墩子”,每個“塔頭墩子”之間,也許就是深不可測的陷阱,一腳踩空,就會有沒頂之災……

腦子里閃過了關于沼澤地的種種可怕的傳說,只得望草灘而卻步,忍痛放棄了野鴨蛋。同伴兒忽然恍然大悟地叫道:“現在都是7 月份了,野鴨蛋早都孵成鴨子了,明年要早些來才是?!?/span>

沒有野鴨蛋,只好去抓魚了。

在二分場場部生活區旁邊的小河溝里,見過一群農場職工的孩子們摸魚——人蹲在水中,不言不語的,忽然手中就抓著一條魚站起來,一會兒工夫一條,就像從自家的菜園子里摘茄子,那么輕松方便。

我們也來抓魚吧,不是說北大荒“瓢舀魚”嗎?

一條細細的河溝里,水深過膝,眼看著尺把長的魚在悠悠地游動,背上有淺褐色的花紋,像鯽魚又像鯉魚,叫不上名字。不過魚是真的,就看你怎么把它們弄到手。鼻尖似乎已聞到了魚湯的香味,急急脫了鞋跳到水里,那些魚卻像精靈一般,呼啦一下全都不見了。水讓我們攪渾了,渾水可摸魚,然而摸來摸去,手里除了水還是水。偶爾似有滑溜溜的魚尾從掌心穿過,死命一掐,一出水仍是兩手空空。摸了好半天,精疲力竭的連根魚苗都沒撈著……

正惱恨地盯著水里看,忽見河岸邊上的水草下,有一只只半透明的小蟲子在動彈。它們有長長的須子,動作很敏捷,一躥一躥的,但總在原地活動。

“那是蝦呀!河蝦!”我們歡叫起來。沒想到北大荒的“水泡子”里,真會有蝦!

怎樣才能把它們逮到手呢?連一條魚都抓不住,何況是蝦?!

忽然想起了隨身帶著的小竹籃子,那是從杭州帶來的,今天帶著它,本是為了裝些食物和水。就用它試一試吧,竹編細密,正好用來代替漁網了。

用竹籃子撈蝦,想不到效果出奇的好——每次把竹籃子從水里拎起來,籃底上總有幾只兩寸左右長的蝦在歡蹦亂跳,幾乎每一竹籃子都不落空。看來北大荒人不喜食蝦,把那些蝦養得憨厚遲鈍,半個小時左右,我們已經撈了滿滿一飯盒的蝦,真讓人驚喜萬分!

那次去“水泡子”,由于撈了一飯盒蝦,也算是滿載而歸了?;氐竭B隊宿舍,用三塊紅磚搭起一個簡易小灶,撿些樹枝點上火,用杭州帶來的小鍋,把蝦煮熟了,大伙兒都來搶,狼吞虎咽地吃了一頓清水河蝦,過了一把饞癮。但心里卻還在惦記著那些魚,很為自己抓不住滿河溝的魚而懊喪。

第二年夏天,雨多水大,水庫都滿了,開閘放水,不知怎么地就把“水泡子”的魚都放了出來,順著河溝流到灌溉用的水渠里,水渠里的水和魚,又流到了稻田里。那幾天,水田連隊的男生都沒心思干活兒了,誰能眼睜睜地看著大魚小魚在腳邊游來游去,腳指頭讓魚兒啃得癢癢而無動于衷呢?大伙兒都紛紛去抓魚,那魚都懶散慣了,缺乏警惕性,讓人一抓一個準,一抓就是一條。收工的時候,人人手里都拎著一串魚,眉開眼笑地就像過節似的。那幾日,分場到處都飄蕩著魚腥味兒,然后是炸魚燉魚煮魚湯的香味兒。會過日子的職工家屬,還把魚曬成干兒,等到冬天再吃。

其實,在北大荒吃魚本非難事,都是讓割資本主義尾巴給嚇的。有些膽兒大的老職工,每到夏天的晚上,就到“水泡子”那邊去,在河汊里放上一個柳條編的魚簍子,利用水流的落差,讓上游的魚順水“擱淺”在柳條上,再也游不走,活活地晾在那里。到了清晨,背個筐去撿魚就成了,一撿一堆,天天都吃魚。

到了冬天,“水泡子”冰凍三尺,正是打魚的好時光。用鋼釬在冰上打洞,若是正打在“魚坑”里,那大魚小魚就像油田的自噴井一般,呼呼地自動往上冒。一會兒工夫就可裝上一麻袋。等到了家,已被室外“天然冰箱”速凍了,絕對保鮮。

北大荒的“鯽瓜子”又肥又大,尺把長斤把重不算稀罕,我們以前在杭州從未見過。但我最喜食鯰魚,肉細嫩而味鮮美,東北人用鯰魚燉茄子,應算一絕。

水泡子邊上還有許多好東西。有一年冬天,我跟著場部的人下基層,就在那個“水泡子”堤上的樹叢里,有人用獵槍打到一只五彩斑斕的野雞,我拔了幾根野雞翎兒做紀念,但野鴨蛋卻是始終沒見著。

  萬能大蔥 

剛到北大荒的那一年初夏,正趕上鏟地除草的農忙時節。有一天,聽說連隊食堂殺了豬,晚上要為知青們改善生活。這一整天,大家干活都有點心神不定,自從到了農場,頓頓是清湯土豆,誰也沒見過哪怕一星肉絲或是肉沫。

收工后,快快洗臉,急急奔向食堂,去吃肉。

遠遠地,從食堂傳來了肉的香味。真的很香呵,很久沒有聞到這么香的

東西了。不就是豬肉嘛,怎么會這么香??!

從食堂賣飯的窗口望進去,果然望見了一大盤炒菜,紅紅黃黃的很好看。眼尖的人,說那紅色的肯定就是肉片了,黃的白的,斜著切成一段一段的,又粗又壯,肯定是胡蘿卜了。踮腳排隊,排得脖子都酸了,等到一勺油汪汪的肉菜打在飯盒里,心中狂喜,低頭看一眼飯盒,卻有些疑惑起來,忍不住問一聲打飯的人:“這是個……什么肉?”

“大蔥炒肉唄!”賣菜的有些不耐煩了——大蔥,咋不認識?

“什么什么?大蔥炒肉?”端著飯盒的南方知青,一個個都驚訝地嚷嚷起來。大蔥?大蔥居然可以炒肉?大蔥這種東西,難道是用來炒肉的嗎?

有人開始不依不饒地同伙房論理較真:比如在我們杭州,蔥只能是蔥花,是燒菜的時候用來點綴、提味,使其錦上添花;而絕不是一種可以單獨行動的蔬菜,更不是一種可以與肉混為一談的食物啊。況且大蔥氣味濃重,又辣又苦,用它來炒肉,把肉味都破壞啦!

賣菜的鶴崗知青耐心聽完了這番議論,不屑地瞪我們一眼說:“你們愛吃不吃!”

輪到我們尷尬:若是不把大蔥一塊兒買回去,恐怕就連肉也吃不上了。下一次吃肉還不知哪年哪月呢。大家面面相覷,只得忍氣吞聲地把大蔥炒肉端回宿舍里去。有人把飯盒里那一段段金黃色的熟大蔥,都挑出來扔掉了,只剩下孤單單幾片肉。我勉強嘗了一口,趕緊吐了:北方的大蔥,聞起來香,吃在嘴里,有點麻舌頭。真不懂這里的人,怎么喜歡吃大蔥?

但很快就發現,大蔥在北大荒人的生活中,是一種絕對不可缺少的必需品。

早春時節,殘雪化盡,呼嘯的春風中,菜園子空空蕩蕩一片荒涼。唯有去年秋天栽下的一排排大蔥,枯黃干癟的蔥葉中心,早早鉆出了一支支挺拔的綠芽,蔥葉由黃泛青,蔥尖碧翠,竹筍似的一天天往上躥。那是嚴冬過后的大地上最早的綠色,綠得沉著而穩當,飽滿茁壯得像一棵棵小樹苗。給蔥地澆了水,再往上一層層培土,蔥白就隨著往上長;蔥地的壟臺土壤須保持松軟,長長一根大蔥,一拔就“脫穎而出”了。然后把一根根綠瑩瑩的大蔥,用水略加沖洗,往炕桌上隨意一撒,滿桌碧綠,配著一碟黃醬,就是北大荒人的當家菜了。

一個春風怒吼的中午,我看見一個紅臉小男孩兒,在自家門前玩耍。他的左手抓著一塊金黃色的苞米面大餅子,右手的手心里緊握著一棵尺把長的鮮綠大蔥,長長的蔥葉在風中抖動。他咬一口大餅子,再咬一口大蔥;大餅子是飯、大蔥是菜,如此交替進行,吃得專心致志。搟面杖一般粗的大蔥,被他一截一截迅速咬下吞沒,我能聽見他嘴里咀嚼大蔥發出的生脆響聲。生蔥斷裂的汁液迸濺出來,他被辣得瞇起了眼睛,卻是一副開心滿足的樣子。

我摸著他的頭問:辣不辣?他咧嘴樂,搖頭回答:甜!

那一刻,我第一次對大蔥發生了好感,確切說,被老職工孩子手里的那根綠色的大蔥感動了。這也許是他開春后最早能夠吃到的新鮮食物,是他家里最香最好的食物。我的嘴里分泌出絲絲唾液,忽然很想嘗一嘗這生的大蔥,究竟是不是真的有點甜?

即便在夏天,大蔥也是東北人餐桌上的常備和必備的“菜”。自家黃豆做的大醬,用豆油和雞蛋炒了,大蔥就蘸著醬生吃。一開始覺得那醬有股怪味兒,吃著吃著,發現了大蔥蘸醬的妙處——那生蔥在嘴里嚼著嚼著,真的慢慢有了甜味,甜脆香辣,專門用來對付粗糧。

到了秋天,連隊的大菜窖,有一角專門用來堆放大蔥;老職工家家戶戶門前,都晾曬象牙一般粗壯的大蔥,成捆成捆地立著,那是一個冬天的“戰備物資”。等著陽光把蔥葉曬蔫了,長長的蔥葉就可當作繩子,把蔥白卷成一把一把的,扔在屋頂上或是堆在墻根下,隨吃隨取很方便。大蔥不怕凍,哪怕凍硬得像一根鋼棍,拿進屋稍稍緩一會兒,它就立馬蘇醒過來。凍蔥下了鍋,還是原來那個蔥味兒;大蔥也不怕久放,看著蔥葉蔫了干巴了,剝了蔥皮,里頭仍是一截雪白一截翠綠,水靈靈的新鮮如初。任你是包餃子蒸包子,大蔥肉餡,是萬能的應急救兵。假如家里一時什么蔬菜都沒有,只要有大蔥就不發愁。大蔥耐心地伴人度過漫長的冬天,冰天雪地,家中貯備著大蔥,就像存著鹽一樣讓人心里踏實。

春天里的大蔥最寶貴。自從經歷了下鄉后的第二個春天,知青們對大蔥的看法有了根本的轉變。冬末春初時節,窖里的大白菜土豆已經消耗殆盡,剩下的也已是千瘡百孔;當年的菠菜和小白菜,在菜園里剛剛播下種籽,田園一片荒蕪。每到這個時候,大蔥就率先挺身而出了——一棵棵剛從地里冒尖的大蔥,被小心拔起來,仔細地切碎了。連隊食堂的大鍋里,放上一星半點豆油,用這“蔥花”熗鍋,再加水加鹽加點醬油,這所謂的“湯”里,除了蔥花就啥也沒有了。只是在“湯”的表層,均勻地漂浮著一層綠色白色的蔥花,蔥花的下面空空蕩蕩。知青管它叫“玻璃湯”。一碗“湯”端在手里,小心把那珍貴的蔥花挑出來,在舌尖上細細抿著,那個香呵,然后咽下。若是湯里連“蔥花”都沒有了,那還能叫作湯嗎?

在春天嚴酷的事實面前,南方知青不得不對大蔥刮目相看、不得不對大蔥肅然起敬。我們重新認識大蔥,誰也不敢再歧視大蔥了。每年青黃不接之時,大蔥方顯出英雄本色。大蔥像一顆“革命的螺絲釘”,擰在任何一處都發光發熱。大蔥是北大荒的靈魂,我們終于變得對大蔥無比熱愛、無比尊敬。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大蔥大搖大擺地進入了南方知青的生活——我們凡是改善生活做“小鍋菜”,竟然也開始用上大蔥了。不用大蔥做菜,菜的味道就不到位。當然,那蔥是從食堂或是地里“偷”來的。

等到過了幾年,回杭州探親,竟然很炫耀地對家人說:“吃過蔥爆肉片嗎?我給你們露一手怎樣?”可惜,南方細細的小蔥,是做不成蔥爆肉的。

離開北大荒之后,大蔥仍然令我念念不忘,成為廚房里四季必備的佐料。開春時,甚至也熱衷以鮮嫩的小蔥蘸醬。北大荒對我的“再教育”,以蔥的形式體現。我被大蔥所啟蒙,逐漸入鄉隨俗,和北大荒取得默契。大蔥大蒜和辣椒,在后來的30 多年中,把我改造成一個“北佬”,或者說,是一個兼容南北口味、至少懂得北方飯菜之妙的人。

北大荒的大蔥具有耐寒耐旱、樸素堅忍的品性。普通平常的大蔥,竟然成為我青春往事中最清晰的“記憶”之一。那種頑強的生命基因,也許已經融入我的骨髓和血液。

作者簡介

作者張抗抗,女,杭州知青,1969 年下鄉到黑龍江省鶴立河農場。1972 年開始發表作品,1977 年考入黑龍江省藝術學校學習編劇專業。1979 年畢業后調入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從事專業文學創作。黑龍江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已發表短、中、長篇小說、散文共計400 余萬字,出版各種專集40 余種,代表作《張抗抗自選集》5 卷。

文章選自《春歌秋韻》轉自 老辰光  圖片來源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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