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音樂】音樂天地古典套餐——勃拉姆斯
勃拉姆斯的作品不多而質量極高,幾乎寫到哪里都會留下很堅實的杰作——貝多芬就是如此。其中,他的《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可能要算最流行的了。
第一樂章是全曲的中心,也是把勃拉姆斯的音樂特點體現得最突出的地方。低聲部弦樂組與大管一起奏出長長的引子,用宏偉莊重的語調唱出渾厚寬廣的牧歌,內里的熱情帶著隱忍和抑制,好像沒有發力,卻讓我們看到了繃得緊緊的肌腱。雙簧管跟著給它抹上一筆幽麗的、夾著惆悵的色彩,篇幅很小,聲音不大,占的分量不重,可是很認真地追隨著雄渾的曲勢,很細致地透出奇異的微光——在勃拉姆斯的作品中,經常會有這樣的筆致。之后管弦樂隊猛然爆發,情緒激蕩,被宏偉強壯的力量推動著,以輪廓鮮明的波動不斷涌起,一浪急過一浪,一浪高過一浪,拍打若然立在眼前的崖壁。雙簧管對之發出幽然的回響,長笛和小提琴加進溫存的呼吸,接著弦樂粗獷地高歌,踩著舞蹈的節奏奔上戰場。獨奏小提琴鋌身而出,開始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去奔騰馳騁、沖鋒陷陣,其中謳歌的情懷和壯大的氣魄渾然一體,在音樂的各種大起大合后面,有一種堅定的表情,傳達著全曲的信念和意志。這個樂章雖然音樂的動態很大,可是旋律性的悠揚表達并不十分明顯,在很多地方用音階式的粗而直的音樂線條來展開攻勢,構思宏偉而意圖明確,一般認為里面有強烈的理性色彩。
第二樂章是十足勃拉姆斯味道的抒情,而且在他的全部創作中,難得表現得這么純粹。音樂靜美而有力,像入口綿軟的酒,可是后勁很足。這個樂章由管樂鋪出低沉的底色,雙簧管(又是雙簧管!)吹出貌似安詳的主題,很舒緩,但是蘊涵的情緒不見得輕松。音樂開始時的節奏、旋律和樂器的色彩往往具有給整首樂曲定調(音樂形式和情感內容的基調)的作用——雙簧管的音色有一種帶著涼意的美,常用來傾吐較內在的深情,可是聽起來或許會感到些凄清的意思。小提琴出來以后,對這支主題加以各式各樣的描繪——實際上是把雙簧管表露的情感刻得更深。但音樂(尤其是明顯寄托深情的慢板)往往因為各人有其不同的氣質,而產生不同的理解,我們聽海菲茲演奏的版本,和西蓋地的演奏錄音就有較大的區別:前者的表現更加飛揚,而后者就比較節制,好像有點“讓”雙簧管;前者在雙簧管定下的基礎上有所發揮,而后者似乎更愿意與之融為一體;后者的樂隊伴奏中,雙簧管的音量、位置也比海菲茲那一版更突出。當然不光是演奏者,我們每個聆聽的人的心緒都會在不同的時機、環境里有所變化,領略到的音樂內容也會有所差異,就這個樂章而言,不變的是它在抒發一種非常耐得品咂的情感之中,暗含著濃縮的緊張。
第三樂章是一首回旋曲。音樂的進行很漂亮,小提琴的技術和魅力都得到很大發揮。整體的曲勢和小提琴一樣意氣風發,音樂的處理收放有致而干凈利落,很好聽,但是在“內容”上沒有前兩個樂章豐富深厚。
音樂史上最有名的一仗,是由勃拉姆斯派和瓦格納派打起來的。一直到今天,在愛好者者中仍然隱隱存在著這兩大陣營:極其推重這兩人中的一個,而對另一個不以為然。對勃拉姆斯的音樂,向來有密影沉沉、不易進入的說法,但是鐘愛他的音樂的人還是有很多。說起來,這完全是留給我們自己的問題:透過這“密影沉沉”,你對其背后的音樂品性、內在情感究竟如何看待,作出自己的取舍?貝多芬的那部小提琴協奏曲獨步古今,勃拉姆斯的這一首則被譽為是惟一一部可以與之比較短長的杰作。這部作品很耐聽,也能勾勒出勃拉姆斯音樂的大致特征,但要是說它能代表勃拉姆斯的整體面貌,那還不夠。
勃拉姆斯是古典音樂中最后一位本領全面而都內涵深刻的作曲家,在各種體裁里都有卓越的建樹。他又要算得是音樂史上寫作態度最認真的作曲家,筆下幾乎沒有浮皮潦草的泛泛之作,我們聽他的每一首作品,都可以見出他在其中傾注了至真至深的心力:他的音樂,就像是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那么他的音樂是不是就因此而顯得生硬呢?如果不能認同他心里那種帶有負重感的執著追求,也會產生這樣的印象——事實上他的音樂也從來不以悅耳流暢來作標準。可是你聽聽他的《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看!那真是無比清亮的音響瀑布,而且懷著最溫婉的愛意,也許真要算得是他把熱切的渴望表達得最為流利的一曲了。這首五重奏本身十分美好,放在勃拉姆斯的作品中,更有一種特別的意義。勃拉姆斯的筆下也會有這樣花枝搖擺、青翠欲滴的筆墨,那是簡直要讓人認不出他了,但這卻也許就是在他心底扯出的一條透露其溫柔情感的主線(另一首《A小調單簧管三重奏》可以看作“副線”)。勃拉姆斯的作品聽得再多,不細細品味這一首《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可能還是無法完整地對他報以“同情”。這一首五重奏在音樂形式上又可能是勃拉姆斯作品中最“動聽”的,若用來作為走進勃拉姆斯音樂的第一步,大概也很合適。
在這一首五重奏之外,勃拉姆斯的室內樂作品還有不少,常見的評價是“實際上其中的每一首都是了不起的杰作”。他的三首小提琴奏鳴曲、兩首大提琴奏鳴曲都可以體味到緩緩滴注的深情和懇切傾訴的口吻,這種共性作為它們最顯著的特征,甚至比辨清它們之間的區別還要來得重要。這幾首奏鳴曲被認為是在貝多芬之后,同一體裁里的最高杰作。他的三首鋼琴四重奏中,最后一首《C小調鋼琴四重奏》與上述的《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恰好形成對比。那是勃拉姆斯筆下最為沉痛的音樂,浸透了一種撕心裂肺的創痛和悲情。勃拉姆斯自己解釋此曲的第一樂章:“去自殺吧,你已別無選擇。”在致出版商的信里,他甚至建議用一個人持手槍抵住自己腦袋的圖作這首樂曲的封面,并且打算提供一張如此情形的自己的照片。這首四重奏的情感力量很大,然而傾聽它的感受,卻實在不能用“美好”來形容。需要注意的是,這兩首同樣抒發深情,在情感的方向上卻針鋒相對的作品,都是以他終生愛慕的克拉拉為抒情對象的。《C小調鋼琴四重奏》開始寫作于舒曼住進瘋人院那一年,那時勃拉姆斯已經意識到自己對克拉拉的愛戀將沒有結果,心情陷于極大的焦慮和悲慟之中。寫完了只排練過一次,就把它收了起來,之后幾番提筆,卻都無力收拾,直到20年后才把這首表達絕望的作品交代給世人。勃拉姆斯心上那塊無法卸下的情感巨石,乃至于他一生中所擔負的重壓,都在這一曲里說得再清楚不過。那么克拉拉又到底是怎樣的形象呢?我們可以追隨勃拉姆斯的心意和眼光,去聆聽《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在那一曲里,有不少的“克拉拉旋律”。
勃拉姆斯身在浪漫主義的時代潮流之中,卻把為音樂的古典主義理想傳承薪火視為己任。他著力把自己波涌的情感納入嚴謹深刻的古典結構里,去追趕貝多芬的步伐。但是顯而易見的是,這樣的抱負也給他自己增加了巨大的壓力。他的《第一交響曲》在聽到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之后開始構思,歷時21年才寫成。當時最著名的音樂評論家漢斯里克就說:“這部作品顯示出勃拉姆斯與貝多芬在精神上有密切的聯系。”把勃拉姆斯與巴赫和貝多芬并稱為“3B”的指揮家彪羅則贊譽它是貝多芬“不朽的九首”之后的“第十交響曲”。
勃拉姆斯的四部交響曲中,《第二交響曲》最具有詩意的美感——這次他只用了四個月。它被稱為勃拉姆斯的“田園交響曲”。勃拉姆斯在夏秋之季的奧地利鄉間寫作這部樂曲,其中傳達的旨趣,也頗似一曲秋日的田園牧歌。《第四交響曲》則完全袒露出勃拉姆斯自己的筋骨,冷峻、凝練、筆力沉雄,像巨石滾動一般發散威力——這部作品的演釋尤其要提到卡洛斯·克萊伯指揮維也納愛樂樂團的著名錄音。
連同前述的那首小提琴協奏曲在內,勃拉姆斯一共寫作了四首協奏曲,全部成為這一體裁里的重鎮。《大提琴、小提琴二重協奏曲》是他寫作的最后一部管弦樂作品,與巴赫的《雙小提琴協奏曲》并列為二重協奏曲中的雙子星座。勃拉姆斯到此時早已洗凈鉛華,只以簡樸而濃重有力的詠嘆壘起恢弘的巨構。論到音樂的內涵和技巧的發揮,都不僅僅是在雙協奏曲領域,并且在整個協奏曲世界中占據了極其重要的位置。他的《第一鋼琴協奏曲》本來是想追隨在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之后,用同樣調性(D小調)寫作的一部交響曲,因為總不如意,就把這素材(此前曾把它寫成兩架鋼琴的奏鳴曲)改寫為鋼琴協奏曲。其中交響曲的宏偉布局和繁復變化在在可見,也被看作是一部“用鋼琴助奏的交響曲”。《第二鋼琴協奏曲》更加富有內在的力量和熱情,音樂上也十分壯美,聽在耳朵里是一次令人激奮的音響和情感歷程。
勃拉姆斯出身在漢堡的貧民窟,小時侯學習鋼琴和小提琴,少年時為了幫助維持家計,每晚到碼頭邊污濁的小酒館里演奏舞曲,夜夜處于妓女與嫖客、酒徒云集的粗鄙場所。妓女們喜歡拿他開玩笑,盡管勃拉姆斯努力在音樂和詩歌中追尋自己的理想,但他的身心還是受到了很深的傷害。在結識了著名的小提琴家約阿希姆,并由此被引見給舒曼之后,他的生活和事業都迎來了巨大的轉機。后來他面對著比自己大14歲,最能代表自己的情感和精神追求的理想女性——克拉拉·舒曼,無法與她結合,又畢生對她報以遙遙相望的愛慕。這些經歷在他的情感上造成的暗傷終生難以痊愈。
勃拉姆斯對音樂抱著最認真嚴肅的追求,他矢志要在音樂里完成由巴赫、莫扎特——尤其是貝多芬傳下來的最莊嚴的使命,也為此作出了驚人的努力和與之相應的成就。然而令人驚訝的是,他在生活中的言行舉止又幾乎是音樂史上最粗魯的。據說他有一次在一個聚會中說的最有禮貌的一句話,是臨走的時候說了一句“要是這里還有哪一位沒有被我侮辱過,那我應該向他致歉”。又比如他衣著不整,竟至于他在自己那部《D大調小提琴協奏曲》的首演音樂會上擔任指揮時,忘記把紐扣扣好,襯衣漸漸露了出來,后來越露越多,聽眾都瞠目不敢正視。這些故事聽起來匪夷所思,也很難說是否完全屬實,卻又都作為對他的性格行為的高度概括,為眾人所接受,隨之廣泛流傳。
關于勃拉姆斯在生活中的行為如何讓對方難以容忍的說法,實在太多了,好在我們只須在他的音樂里與之相處。他的音樂以不容置疑的態度、無比方正的步伐,對音樂文化中嚴肅的追求造成永遠的震撼。在這樣的音樂中,他又表現了雖然隱忍,卻又無比真摯的情感。并且因為這滿腔熾熱的深情在音樂的發展中,形象鮮明地不斷受挫而又從不回頭,更加讓人感奮。那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姿勢,在不斷的重壓和打擊之下,更加顯出這份情感的濃烈與力度。
勃拉姆斯的音樂還是以嚴謹厚重為最主要的特征。他在自己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室內樂里,如同重重的喘息一般吐露緊張而內省的情感。這音樂是“痛楚”的——《C小調鋼琴四重奏》可算走到了極端,而那首《B小調單簧管五重奏》真要算作“異數”——可是我們如果小看了他內心的眼界和追求,一味在其中咬住他的煩惱不放,那就像非要把勃拉姆斯當個悶葫蘆來鉆進去,怕也是不合適的。
淚花
“摯友啊,愿我是一抹微笑,
輕掠她的眼底,
愿我是歡樂,
在她脈搏里溫柔地跳動;
啊,若我僅是一滴淚,
我將與她同泣;
假使她又笑了,
我將自她的眼睫歡悅地跌落。”
這幾句羅伯特·舒曼的話,被我把它斷開、疊起來,便成了詩的模樣。這詩一般的話語,原是這位浪漫派音樂的驕子而兼畸兒在十七八歲情竇初開的年紀,對一位(實際上是多位)少女傾訴的衷腸——并不是后來與他結縭的克拉拉·維克。少年時愛情的嫩芽象嘴邊初生的一層茸毛,在瞬間的顫動之后燎開火一般的熱情,真切動人,可惜大都不能持久,并且往往還未把伊人融化,就已經把自己燒得不見了。“傷逝”是穩步走來的結局,毋須“千萬次地問”了,魯迅說:“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過不多久,“詩”中這位維特就因為揮霍無度,發現自己連一把用來自殺的手槍也買不起了。
繞一個小彎子,回到頭來卻只是我聽著這支勃拉姆斯《A小調單簧管三重奏》里的一些極為溫柔惆悵的樂段,被它一豆燭火般不死不休的熱情所指引,想到了舒曼說過的這幾句話。再“感”得遠些,眼前好象畫出一道串起生命和真情的虛線。少年時的那一頭是真情甩著響鞭趕著生命在跑,而從另一頭看去,卻是生命光著腳板回歸真情的跋涉。話已經說得玄了,不妨再加一句,一個是生命從真情里騰起來,一個是真情從生命里滴下來——概之,生命以真情為始終。當然這條線在“物質文明”的時代里殊無實用價值,不過它也自知職能有限、分工不同,對實在了不相干的諸位,暫作“無生命狀態”處理。
凡人大都串得上這條線,勃拉姆斯不一樣。對于他,虛線變成一桿結結實實的投槍,舉在頭頂,卻轉過身來,奔走在那好長一段回歸的路程。少年時候,還沒有長成維特,漢堡小酒館里污濁的妓女和嫖客們就把這位秀美如處子的年輕賣藝者的柔情攔腰斬斷,“啤酒、粗劣的吃食和未曾洗浴的水手們混起來的惡臭包圍著他,還有粗野的醉意和瘋笑、高聲叫嚷的淫辭穢語……在狂舞的間歇,女人們把這個未省情事的少年放到她們的大腿上,把啤酒往他嘴里灌……”身和心受過太多狎弄,使他在深心里比別人更多一層憤恨和卑怯,終其一生,他都要為沖洗心里這堆污濁的嘔吐物而時時埋下頭來。所幸他的天稟又恩準他籍音樂來發抒性情,并且在這里哀憫他的“自由而快樂”的祈望。他的真情幾乎還在襁褓里就受了重創,可是卻并沒有夭亡,鉆心的創痛、心悸的失落使他更加知道生命里這一部分的可貴,于是,幾乎從一開始,他就愛惜地捧著舊傷未愈的真情,踏上了“回歸”的路程。無論說他是把古典的珍品完整無缺地帶回家的人也好,是提古典的舊瓶打浪漫之新酒的人也好,都不能把他從這條路上拉出來。
他的心境以及由此流露在作品中的氣息,多多少少總和“哺育”他成長的家鄉聯系在一起。那里的天氣連年陰沉,“這種天氣就只有漢堡才有,一年三百六十天都是這樣(其余五天的天氣實在可遇不可求),沒有一個小時讓你想要走出戶外或看看窗外”——勃拉姆斯書信。由此衍生的音樂氣氛也就只有勃拉姆斯才有,總是隱忍、肅穆、黑壓壓的云,慢慢地吐出來也是一口長長的再也屏不住的氣,要看撥云見日、藍天碧野的風光,就只有靠老天幫忙了。老天的手巧呵,二十歲上,叫他碰上了“可遇不可求”的克拉拉,從此受傷的真情有了依附。雖然還不知道這終將使他捧著的真情更加沉重,可是這一股清泉終于在他心里激起雪一般晶瑩、歡騰而透亮的浪花。他用柏拉圖式的愛情敬慕她、呵護她,也給自己每日的給養里添了一道有滋有味、營養豐富的佳肴,而她也無論他在“歸途”上走到那里,都時時地“希望我能在寒冷的德國溫暖你的心靈,讓你的心頭光明”。他們一起在自己的作品編號之外,留下了一支與樂史同在的弦外妙曲。
當然劃到作品編號里的一些也無法不受牽連。并不是要把這段故事套到每一匹自由奔跑的“馬兒”脖子上,可是偏偏勃拉姆斯的“馬群”又是自始至終朝同一個方向走的,無論在形式還是意味上,他們走的都是“歸途”。又何況音樂作品的根柢在其綜合幾個基本要素的“音樂性”,伸展開來卻也必定是含著思想感情的枝葉去摩觸整個世界,當勃拉姆斯把濃情收拾進一篇一篇心血之作,我們又怎能不跟著一片一片樂思的舒卷,小心地捧住那顆顆滴注的“葉汁”,同時也收緊這根手里的“線索”?
《A小調單簧管三重奏》是一首曲思纖巧、“山抹微云,天沾衰草”的作品——哎,情如云、思如草誠然呼之欲出,可是這樣子使喚名句,只怕有點兒曲里拐彎吧,和其中的“云”“草”唱和的,該是“柳陰直,煙里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真是十分相契。古今中外藝術形式多樣,都由情懷一統,我們的宋詞唱將起來,倒真可以和許多“悵望浮生急景,凄涼寶瑟余音”的樂作互通款曲。
第一樂章,大提琴一宕,胸懷里透著神奇的吸力,旋律一躥多高,又好似帶了更多的內涵回來。這是第一主題,它飄然落到鋼琴上,單簧管跟著扯過一塊柔曼的輕紗,帶著專注、帶著狂想,渴念著、籠罩在夢幻里的氣息就全有了。三種截然不同的音色同時鋪展開來,彼此照應又渾然一體,細辨方見綿密的針腳,處處嚴絲合縫又簡練得不見一片蕪辭——勃拉姆斯“不聲不響”地顯耀了他的織工和筆力。它的音樂性是太過完滿自足了,以至于心里雖然大為所動,筆下卻勾不出一個線頭,只好把這份念想托付對室內樂的親愛和感激了。在音樂的圣殿里,能夠充作門面的,可以說,肯定不是室內樂,而當我們走過了輝煌的、由交響曲和協奏曲等構筑的大廳,走過了眾多小品搭起的九曲回廊,還想走的話,就只好推開起居室的門——室內樂。與交響樂相比,室內樂的感情更為細膩、含蓄,樂器之間的關系也更親近、妥帖。把交響樂比作大庭廣眾之下的酬酢應對的話,室內樂就是二三好友品茗對弈、相析平生,不急噪、不喧囂,讓識得其中三味的人聽來,心里好生舒坦。此曲中三樣樂器之間話頭的交接、幫襯、延伸,又時時伴著音樂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語調相諧而嗓音迥異的對位,織體光潔又互相周全,還不夠叫人耳熱心跳麼。
當然,讓我想起舒曼那首“詩”的“主犯”還是第二樂章。情到最深了,卻帶著迷離的口吻沉吟一般訴說,象淚眼對花的絮語。陰柔的美和誠懇的心一道落在胸前,那美成了一種“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熱情在不動聲色中強烈地反射出來,聽者只可答以“含淚的微笑”了。以此觀照勃拉姆斯“古典其面”下的“浪漫其心”,真是最好不過,只是聽得越多,心里的“不忍”越重,漸漸地目光就從那首閃亮的“詩”滑到了它背后的陰影……
淚花撲閃——第三樂章——他在看。
末樂章,竟然還有點笑了,曲趣輕 一些,鋼琴和大提琴似乎要往單簧管身上靠,一柱柔光抹過眼眶,淚花呆過的地方有些發亮。哪里是快樂呵,真要論情懷,還是“依舊,依舊,人與綠楊俱瘦”。
此曲淚眼所向,克拉拉就算不是唯一,也必是首選。勃拉姆斯作此曲時,與她結緣已三十八年。從他在相識第二年就開始明白表述的愛意,到彼此都被心里心外的由頭鉗制,配不成這本可在樂史上驚天動地的一雙,他們早已把克制的痛苦化為花朵上的露珠了。勃拉姆斯的“歸途”也已走了大半,作為最后一個“把古典的珍品完整無缺地帶回家的人”,他雖然走得艱難,卻終于越走越風光了。世人從他的矮個頭上看到了貝多芬的旗幟,“3B”的名聲迅速傳開,他光靠出版作品的收益就能過得優裕,無須再象他的前輩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肖邦、舒曼、門德爾松那樣要倚仗贊助人或指望誰定下的年金,他在欣慰之余,只剩下對自己已廁身于他最景仰的前輩行列而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古典”給他的“傷逝”帶上了一頂桂冠,“傷逝”的真情呢?卻還在半天上晃晃悠悠地盤旋。“我并沒有失去什么/盡管感到缺少”(歌德詩,意謂從未擁有),他已經老了,從來沒有得到過的愛的珍奇對他仍是新鮮艷麗,帶著渴望和狂想,于是,她又浮出他眼底的淚水,罩著輕紗,散步在這首樂曲里了。
其實,不管克拉拉,這支曲子也就很美,我們聽來和他的愛情故事一樣動人。可要說它們的美麗勝過憂傷,到底只能出于后來人的向往,而“歸途”上的勃拉姆斯呢?他落魄的真情終于有了依托,生命因她的眷顧而變得華美,好象一下子闖進了寧馨的家園,可是一旦“只有柏拉圖,愛才有所附麗”,卻不是有家歸不得!
美麗與憂傷孰多,聽者自己會去這支曲里清點,我們就再送他一闋《鵲橋仙·七夕》,稍作同情和勸慰吧:
纖云弄巧,飛星傳恨,銀漢迢迢暗度。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