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江仙
蘇軾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仗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
【注釋】
①東坡:在湖北黃岡縣東。蘇軾謫貶黃州時,友人馬正卿助其墾辟的游息之所,筑雪堂五間。
②聽江聲:蘇軾寓居臨皋,在湖北黃 縣南長江邊,故能聽長江濤聲。
③營營:周旋、忙碌,內心躁急這狀,形容為利祿竟逐鉆營。
④夜闌:夜盡。
⑤毅紋:比喻水波細紋。毅,縐紗。
【譯文】
夜間在東坡飲酒,醉后睡下,醒后又繼續飲酒,直到大醉酩酊。歸來時時間已到三更。家童酣然睡去,呼嚕聲大得象打雷。怎么敲門也無人答應,只好拄著手仗,走到江邊,靜聽長江奔流的壯闊聲。我常常怨恨,我自身沒有自由,什么時候才能忘卻名利,不再奔走在名利場面中?夜色漸漸深濃,江風漸漸消停,終于恢復平靜。我將駕著小舟悄然引退,度過余生。
【賞析】
詩詞的意境,往往有以理趣取勝者,從而給人以一種獨特的美感。沈德潛說:“杜詩‘江心如有待,花柳自無私’,‘水深魚極樂,林茂鳥知歸’,‘水流心不競,云在意俱遲’,俱入理趣。邵子則云:‘一陽初動處,萬物未生時’,以理語成詩矣。”(《說詩晬語》)理學家“以理語成詩”,沒有生動的形象,無法喚起美感,因而不是有理趣之美的詩,嚴格說來甚至不能算作文學作品。某些哲理詩如朱熹的《觀書有感》、蘇軾的《題西林壁》,作者以哲理為主宰,從而進行構思、描繪形象,盡管也有一定美感,但它們是哲理的形象化說明、富有詩意的圖解,這恐怕也不能說是有理趣之美。
真正有理趣之美的作品,如沈德潛所舉杜詩名句,既非以理語成詩,也不是哲理詩。它要求作家在進行藝術構思的時候,以形象為君,而以哲理為其輔弼;要做到融理入景,理與景化,從而使哲理與詩情畫意融合無間,渾然一體。蘇軾作于黃州時的《臨江仙》詞,便是這樣一篇佳作。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hú)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詞的上半闋,敘述交代了作者雪堂(即東坡)夜飲歸臨皋住處時的客觀環境氛圍,以及自己的主觀精神狀態。時間已是三更,家童鼻息如雷,真是夜已深,人已靜。這樣的環境氛圍,使作者的視覺和聽覺,都比白天來得敏感而且專注,從而使他在“敲門都不應”的時候,“倚杖聽江聲”成為一種可能。同時,作者是“夜飲”歸來,醉而復醒、醒而復醉的朦朧恍惚的神思,又使他容易產生超越現實環境的遐想。這樣,便為下半闋作了必要的鋪墊。
換頭兩句:“長恨此身非吾有,何時忘卻營營?”是突兀而起的議論。這是作者長期蓄積于胸的郁憤的噴發,反映了作者“聽江聲”時心境之不平靜,他既有所憎惡,也有所期待。憎惡的是,“身非吾有”,即陶淵明《歸去來辭》所謂“心為形役”之意,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一切只能聽任環境的束縛和擺布;期待的是,“忘卻營營”,有朝一日能徹底擺脫現實的種種紛擾羈絆,以及由此引起的內心煩惱苦悶。
接著,筆鋒陡轉,我們面前展現出了一幅看似平淡無奇、樸實無華的圖景:“夜闌風靜縠紋平”。
看——夜靜。風靜。江靜。宇宙仿佛也屏住了呼吸。我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作者已置身于一個寧靜安謐的境界之中。
為什么這種并非奇特的靜美境界,在此時會顯得如此注目,會深深吸引作者呢?原來,它引起了作者個人的獨特內心感受。
兩年以前(宋神宗元豐三年),蘇軾因烏臺詩案,在政治上受到當權者的排擠,被捕,囚禁,甚至想到過自殺。后被貶為黃州(今湖北黃岡)團練副使。他名義上是一州的軍事副長官,實際只是一名被軟禁的囚犯。在此之前,他在政治上也已幾經挫折。蘇軾曾形容自己這一段時期的處境,是“驚魂未定,夢游縲紲之中;只影自憐,命寄江湖之上”(《謝量移汝州表》)。他浮沉宦海,歷盡風波,常懷有驚恐而孤的心理。深受老莊思想影響的蘇軾,多么希冀能擺脫這種動蕩不安的生活呵!因此,一旦夜深人寐之時,大自然靜美的境界展現在他面前,身之所接,目之所見,不禁心與景會,神與物游,為之而深深陶醉了:“夜闌風靜縠紋平”。這是白天無法感受到的一種平靜啊!與大自然的平靜適成對照的,正是自己身陷其中、厭倦之極的喧囂、混亂、煩雜的現實!作者在這一剎那間,享受到了“形為心役”的無限樂趣,精神似乎擺脫了現實,他的心靈暫時地處于“無差別境界”,而也趨于平靜了。在現實生活中無法追求到的,卻在自然景象賜予的美中得到了。
作者從自然景象得到啟迪,便情不自禁地萌生了脫離現實環境的遐想。他要去擁抱大自然,親近大自然,甚至將整個身心融化在大自然之中:“小舟從此逝,江海寄余生”。我們曾經讀到反映蘇軾受老莊思想影響的一些名句,如“我欲乘風歸去”(《水調歌頭·中秋》)、“挾飛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長終”(《前赤壁賦》),這兩句當然也同樣表現了他的消極遁世思想。但同時,我們也不能不指出,它還反映了作者對自由的渴望和追求,他期待獲得身心的徹底解放。當然,這只是幻想而已。據葉夢得《避暑錄話》記載:“翌日喧傳子瞻夜作此詞,掛冠服江邊,拏舟長嘯去矣??な匦炀嗦勚?,驚且懼,以為州失罪人,急命駕往謁,則子瞻鼻鼾如雷猶未興。”可見這條“小舟”是無法駛出作者所處身的現實世界的。
“夜闌風靜紋平”一句,是全詞的點睛之筆。這首詞,作者在藝術處理上的高明之處,在于他將由自然景象所激起的萬千棖(chéng)觸,俱不形諸文字,而只對自然景象本身作了簡潔平易的描繪。這一句所表現的,其實并不純是自然景象,它的意蘊要深廣得多。因為它是主客觀相契合的產物,實際已成了作者追求的寧靜安謐的理想境界的象征,所以我們決不能把它只作一般寫景句子讀。這樣的意境,是“神理湊合時自然恰得”(王夫之《薑齋詩話》),只可以無心得,不可以有心求;它具有啟發、暗示的作用,有“象外之趣”——形象之外有理趣。這便是融理入景,理與景化構成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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