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自清《荷塘月色》賞析
中學教材散文單元所選的文章都是些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之類的作品,即所謂的狹義的散文,文史亦稱美文。在這些美文中,朱自清的《荷塘月色》更顯美得純潔,美得成熟。
《荷》文之所以美,就在于作品營造出了一個深邃清幽的意境。散文的意境有三個必備的要素,即語言的真切,景物的真實,情感的真摯。本文正是以真切的語言描繪一幅真實的景物,抒發出了長期郁積于內心深處的真摯的情感。賞析本文也就必須從這“三真”入手,而在這“三真”中,對語言的真切的分析又當為揭示其他“二真”的必由門徑。
一 以真言寫真景
《荷塘月色》描寫了哪些景物呢?文題標得明白:一是荷塘,一是月色。在歷代詩文中寫荷塘的不少,寫月色的更多。但本文的“荷塘”、“月色”絕對區別于其他的“荷塘”、“月色”。這里的荷塘不會是“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這里的月色也不能是“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這里的荷塘是“月下的荷塘”,這里的月色是“荷塘的月色”。正因為作品鮮明地突出了景物的特色,生動真實地再現了特定環境下了特定景物,文章所要抒發的真摯感情才有可靠的寄托,才讓讀者感到真實親切。
先看對荷葉的描寫:“葉子出水很高,象亭亭的舞女的裙。”如果我們拋開特定的環境,用“青翠的玉盤”來比喻荷葉行嗎?當然行,而且表現力還相當強。這樣的描寫既繪出了荷葉的色,又表現了荷葉的質,還狀摹了荷葉的形。然而這種比喻只好在朝霞、夕照里,或蒙蒙細雨中,絕不能在淡淡在月光下。夜不辨色,更難辨質,月色中所見的荷葉,主要是其自然舒展的形態,與裙十分相似。
寫荷花,原文連用了三個比喻:“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文章在收入教材時刪去了最后一喻。這一喻有什么不妥呢?荷花嬌艷華貴,堪以美人作比。宋代詩人楊成里的《蓮花》詩中就有“恰如漢殿三千女,半是濃妝半淡妝”的句子。但在這里不行。朦朧的月色中把荷花看成美人,而且是剛出浴的,這樣的感覺肯定不是真實的。相反,若不是在朦朧的月色中,而將荷花比作“明珠”和“星星”也有幾分牽強。
文章這樣描寫荷香:“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種斷斷續續,似有似無的感覺絕不會產生于書聲瑯瑯的清晨,也不會產生于陽光刺目的中午,只能產生于“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的寂靜的月夜。我們再看另一個寫花香的句子:“這里除了光彩,還有淡淡的清香,香氣似乎也是淡紫色的,夢幻一般輕輕地籠罩著我。”(《紫藤蘿瀑布》)這是燦爛陽光下的花香,紫色的花兒正“在和陽光互相挑逗”著,滿目耀眼的紫色刺激得作者生出“香氣也是淡紫色的”這樣的感覺顯得十分自然。
直接描寫月光的只有一句,本文多是以影寫月,這也是被歷代文人所稱道的表現技法。“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彎彎的楊柳的倩影,卻又象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這里的黑影參差且斑駁,給人一種搖蕩起伏的去感。為什么?就因為它是落在荷塘里。荷塘里“微風過處……葉子與花也有一絲的顫動,象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地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黑影落在這波痕上面,當然更顯參差和斑駁。也正因為荷塘處于這種動態,楊柳的倩影才象“畫”而不是“印”在荷葉上。也正因為有了那道凝碧的波痕,光與影才現出一條條五線譜似的曲線,讓人聯想到“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
二 以真言抒真情
文壇許多作家為了寫出不朽之作,都刻意追求作品能反映自己的真情實感,但文章寫出來,又往往給人矯揉造作之嫌。這其中的原因當然是多方面的,而一個重要的原因則是缺乏精深的語言功力,以至造成一字不穩,真情盡失的遺恨。《荷塘月色》一文則能以準確貼切的語言,抒發出作者因置身于良辰美景而生出的“淡淡的喜悅”,以及社會帶來的又終究難以排遣的“淡淡的哀愁”。
荷塘月色是美妙溫馨的,這樣的景色當然能給人以喜悅。本文少有直接抒情的句子,但透過寫景的詞語便不難體察作者當時喜悅的心情。葉子象裙,裙又是“亭亭的舞女的”;花是“裊娜”地開著,“羞澀”地打著朵兒;花香似“歌聲”,光與影如“名曲”。這些詞語哪個不飽含喜悅色彩?但這種喜悅畢竟是“淡淡的”,沒有激動和狂喜。上節提到的刪去的“剛出浴的美人”一喻,除了它有悖于特定的環境外,也與“淡淡的喜悅”這一特定的情感不諧。試想,面前立一群“剛出水的美人”,表現出的喜悅還能是“淡淡的”嗎?
在整個寫景過程中一直充溢著這種“淡淡的喜悅”,但原文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后還有一句“峭楞楞如鬼一般”;僅此一句,就足以攪擾了溫馨的美景,破壞了喜悅的心情。峭楞楞的鬼影帶給人的只有恐怖,沒有喜悅,就連那“淡淡的哀愁”也不會由此產生,更不會生出“梵阿玲上奏著的名曲”如此美妙的聯想。
盡管身處良辰美景,到底無法排遣“淡淡的哀愁”。“一個人在蒼茫的月光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語中置一“覺”字,文章便增添了無窮意味;少這一字,則真成了自由的人,那就只有喜悅,沒了哀愁。還有,“白天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以不理”中的兩個“一定”,更能表現出作者內心深處難言的苦衷。
在對美景的描寫過程中應該盡是喜悅了吧?也不盡然。看這句:“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的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描寫路燈,盡選消極的詞語和事物,而且句式舒緩,語調低沉,讀者從字里行間似乎能聽到作者無可奈何的嘆息聲。同是寫燈,《我的空中樓閣》是這樣的語言:“山下的燈把黑暗照亮了,山上的燈把黑暗照淡了,淡如煙,淡如霧,山也虛無,樹也縹緲。”句式整齊,節奏明快,在這如歌的行板中洋溢著作者按捺不住的喜悅。以上兩段描寫,詞語當然不能互換,就連句式也絕不能互調。
當然,課堂教學不同于單純的文學欣賞,它不能僅僅局限于評價某篇文章的美學意義,而是重在激發學生學習散文的興趣,傳授賞析這類散文的方法:即自覺地運用比較的方法認識散文的語言美,并在分析語言的過程中,去神游文中描寫的美景,感受其抒發的真情,以得到美的熏陶,情的感染,有效地提高學生欣賞以至寫作散文的能力。
一路荷塘尋月色,心靈兩番覓詩情
—《荷塘月色》教學札記
【提要】
朱自清一次荷塘之行經歷了兩次心靈求索。一次向外界,實體的荷塘;一次向內心,虛幻的記憶。
朱自清求索的不是內心的平靜,而是心情的愉悅,詩意的景色和詩意的生活。
荷塘是美景,自不必說。只須到了賞荷的季節,你要見她,日日都可以。滿月是美景,亦自不必說。滿月卻難求,一個月只有那么一兩天有可能看到,還需天公作美。而在賞荷的季節里,遇到滿月就更加十分的不易了。“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朱自清是幸運的,在他心靈需要慰藉的時候,這兩種意象疊加在一起了。因此,朱先生到日日走過的荷塘,不為尋荷塘,卻為尋月色,不為尋仰頭就見得到的月色,而是尋荷塘美景中的月色。尋那站立著無數剛出浴著著亭亭的舞女的裙的美人身上的月色。即使這樣,“忽然”一詞,仍讓我們的心有一點懸起,嗟嘆朱先生差一點就與這荷塘月色失之交臂。讀者也就永遠與《荷塘月色》失之交臂了。
詩意的景色,在現實里尋覓,先生期待荷塘月色。
小路上,荷塘邊,朱自清沉浸在荷塘月色之中。他盡情地受用著,荷葉,荷花,荷香,凝碧的波痕,脈脈的流水;薄薄的清霧一樣的月光,牛乳輕紗一樣的月光;梵婀玲奏出的名曲一樣的斑駁閃動的樹影------景色如夢如幻,先生如癡如醉。他的陶醉不是片刻的,整個的月光下的荷塘就夠他觀賞很長一段時間了,然后他的目光上移,享用著荷塘上的象征著淡淡的憂愁的淡淡的月光,然后再上移,,靜觀著塘邊的樹色,最后推遠,見到隱約的一帶遠山。先生的觀賞是那樣的細致,感覺是那樣的細膩,沒有一兩個小時是不夠的。再者,人處在那樣一個情景交融的忘我的境界中的時候,受用者只有對景物的變化產生時間感覺,而對自身的受用是沒有時間感覺的。可以理解成那是一個無限長的時間,也可理解成只是一瞬間。因為,那時,時間是停止的,凝固的。
在這樣的景色中,先生獲得了什么,是寧靜嗎?不。是快樂,是愉悅,是陶醉,是享受;是畫一般的景致蘊涵著的詩一般的意韻:葉子亭亭像舞女的裙;花兒羞澀,像明珠星星、出浴的美人;香氣清幽悠遠,像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月光薄薄,像籠著清紗的夢;樹影班駁,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夢幻中的聲音依然回響在耳際,現實里的聲音卻吵醒了先生,是蟬聲和蛙聲(其實蛙聲和蟬聲一直在響,只是到了需要聽到的時候先生才聽得到),自然界毫無詩意韻致的兩種聲音。先生說“熱鬧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其實先生已經有過了——詩意的荷塘月色,很美啊!
詩意的生活,在歷史中尋覓,先生向往古人風情。
中國的南朝,是浮華的時代,風流的時代,也是詩情畫意的時代。在回家的路上,朱自清腦海中映現出粱朝采蓮時的情景:春末夏初之時,荷花淀里荷葉細嫩,荷花初放,美男美女,劃著小船,唱著艷歌,互相追逐,傳遞酒杯,表達愛意。“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這一番景致熱鬧、風流。足以見先生所求并非是心中的寧靜,而是如此這般的詩意的生活,孟浪的情調。
朱自清漫步在塘邊的小路上,心情卻在古人采蓮的景象中流連。在他的想象世界里,他已化做了心許羽杯的翩翩少年,享受著無盡的詩意的風流了------
作者為什么要進行這第二番心靈求索?荷塘月色不是足以使先生得到了心情的愉悅了嗎?我們反過來看荷塘月色這美麗的景致,是不是有什么令朱自清覺得有點缺憾的地方?回答是是的。荷塘月色是靜靜的純自然的圖景,荷葉雖然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卻沒有真正的舞女,荷花雖然像剛出浴的美人,卻沒有真的美女出浴,荷香雖然像高樓上渺茫的歌聲,卻沒有真正的歌聲。光與影和諧的旋律像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卻沒有真正奏著的名曲------景物雖然美麗,因為沒有作為萬物之靈的人的參與,沒有使先生身心的愉悅達到期待中的極致。先生在自己內心豐富的文化儲藏中尋索到了梁元帝的采蓮圖。這一幅圖景在荷塘美景中添加了少男少女艷歌中追逐嬉戲互表愛意的詩意和韻律,因而形象恰切地表達出先生對詩意生活的渴望和追求,彌補了荷塘月色美麗景色中的不足。而在對于追求詩意的生活,孟浪的情調的表達上,因為詩樣的少男少女的加入,“采蓮”又比“荷塘月色”更進了一層。這一次,在幻覺中先生愉悅的興致沒有遺憾了。
之后一句“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瘦了。”滿懷贊嘆的同時,也表明這一次歷史漫溯的結束。而引《西洲曲》一詩,“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則借采蓮女的心思,表達先生的心曲。蓮子,即憐子,即喜歡你,即喜歡這種詩意的情調,詩意的生活。
作為這樣的兩度心靈慰藉的結末,先生本不寧靜的心緒又添了一重思鄉情愫:“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
荷塘月色
朱自清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沿著荷塘,是一條曲折的小煤屑路。這是一條幽僻的路;白天也少人走,夜晚更加寂寞。荷塘四面,長著許多樹,蓊蓊郁郁的。路的一旁,是些楊柳,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樹。沒有月光的晚上,這路上陰森森的,有些怕人。今晚卻很好,雖然月光也還是淡淡的。
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我愛熱鬧,也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說的話,現在都可不理。這是獨處的妙處;我且受用這無邊的荷香月色好了。
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彌望的是田田的葉子。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有羞澀的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這時候葉子與花也有一些的顫動,像閃電般,霎時傳過荷塘的那邊去了。葉子本是肩并肩密密的挨著,這便宛然有了一道凝碧的波痕。葉子底下是脈脈的流水,遮住了,不能見一些顏色;而葉子卻更見風致了。
月光如流水一般,靜靜地瀉在這一片葉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霧浮起在荷塘里。葉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過一樣;又像籠著輕紗的夢。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但我以為這恰是到了好處--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別有風味的。月光是隔了樹照過來的,高處叢生的灌木,落下參差的斑駁的黑影,卻又像是畫在荷葉上。塘中的月色并不均勻,但光與影有著和諧的旋律,如梵婀玲上奏著的名曲。
荷塘的四面,遠遠近近,高高低低的都是樹,而楊柳最多。這些樹將一片荷塘重重圍住;只在小路一旁,漏著幾段空隙,像是特為月光留下的。樹色一例是陰陰的,乍看像一團煙霧; 但楊柳的豐姿,便在煙霧里也辨得出。樹梢上隱隱約約的是一帶遠山,只有些大意罷了。樹縫里也漏著一兩點路燈光,沒精打彩的,是渴睡人的眼。這時候最熱鬧的,要數樹上的蟬聲與水里的蛙聲;但熱鬧的是它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忽然想起采蓮的事情來了。采蓮是江南的舊俗,似乎很早就有,而六朝時為盛,從詩歌里可以約略知道。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采蓮人不用說很多,還有看采蓮的人。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梁元帝《采蓮賦》里說得好: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話:[益鳥]首徐回,兼傳羽杯;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
可見當時嬉游的光景了。這真是有趣的事,可惜我們現在早已無福消受了。于是又記起《西洲曲》里的句子: 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只不見一些流水的影子,是不行的。這令我到底惦著江南了。--這樣想著,猛一抬頭,不覺已是自己的門前;輕輕地推門進去, 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