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語見《易·系辭》）
在華夏童年時代，先民就以衣冠匡正自己，“垂衣裳”而教化世人，衣冠整而禮儀齊，從蠻洪荒原一步步走入郁郁人文的世界；“取諸乾坤”，先民對天地的理解行之于衣冠，人為天地所化育，衣冠亦取法于天地，這是華夏衣冠數千年的演變要義。
冕服采章曰華，大國曰夏。（語見《尚書正義》）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語見《左傳正義》）
對華夏的解釋或有不同，然而禮儀之大和服章之美與華夏民族的特性密不可分，它構成了我們民族的基本特點，使中國古來有“衣冠之國”、“禮儀之邦”的美譽。從周秦漢魏到隋唐宋明，漢服款式雖蔚為大觀，基本結構卻萬變不離其宗，衣冠服制的一脈相承正是華夏文明綿延不絕的明證。
【烈焰點燃前的星火】
當異族征服的血跡湮沒了往昔詩禮風流的世界，奴化裝束代表的卑弱心態(tài)也塵封了我們民族勇于開拓的血氣。對今人來說，剃發(fā)易服之前雍容華貴的大國氣度、瀟灑俊逸的士人氣質已恍如隔世，人們不假思索將衣冠徑呼為古裝，在生活中出現(xiàn)更被質疑為日韓服飾，這種隔閡的背后是巨大的文化斷層。
明清鼎革，尚有遺民為故國衣冠操勞奔波。黃宗羲、王夫之等不忍以異族面目示后人，畫像中以幅巾遮擋剃發(fā)形象，朱舜水遠渡東洋至死不易漢家衣裳。黃宗羲著《深衣考》以期后人之用，埋下了恢復華夏衣冠的最早火種，成為今天的寶貴資料。之后清末革命黨人多次呼吁復我冠裳，提倡傳統(tǒng)服飾復興，章炳麟更以遺風尚存的和服為漢服，身體力行，并號召國人模仿，民國時期竟出現(xiàn)了漢式學位服的實踐。雖然清室遜位為漢服復興掃清了政治障礙，終因當時內憂外患不斷而擱淺。ZG執(zhí)政后，毛氏提出以中山裝為漢族男子服飾，并另設計了汲取襦裙元素的漢族女子服飾，前者因無華夏之風難以獲取國人認同，后者因江青曾使用而被摒棄。改革開放后，亦屢有人提議傳統(tǒng)漢服，但在歐風美雨的西化大潮中難以激起波瀾。
前述歷史人物的呼吁只局限于個人行為，未能成為社會現(xiàn)象，故不列入漢服復興史，不過也體現(xiàn)了以何種服飾代表自己的焦慮感，可以視為漢服復興的前奏期。
【從歷史深處跌撞走來】
不論有多少觀點爭執(zhí)，不論對漢服興起的社會背景做多深的探索與解讀，都不可否認2001年APEC會議“唐裝”熱對漢服意識復蘇的反向刺激作用。以滿服馬褂的改良版為代表中國的“唐裝”，迅速激發(fā)了關于何種服飾代表中國的爭論，再加上當時充滿銀屏的美化滿清辮子戲，共同成為了催化漢服再生的烈劑。猛然間，被多少仁人志士呼吁了數百年的漢服復活了，開始在指責與鄙薄中跌跌撞撞的走出歷史。
從2002年到2003年，隨著大漢民族論壇和漢網的建立，網絡上最早出現(xiàn)了專門討論漢服的板塊，漢服由社會呼吁轉入網絡醞釀，并隨著王樂天著漢服上街的義舉揭開了這場社會文化復興運動的序幕。這一階段漢民族主義脫離了單純的悲情宣泄，漸漸構筑起理論體系，并使?jié)h服打上了的民族主義烙印，因此漢服運動早期主要認為它是民族身份的表達符號。漢服運動為漢民族主義宗旨統(tǒng)攝，被視為興漢的重要方式，這種認識促進了歷史觀扭曲背景下的民族意識覺醒，卻又有矯枉過正的傾向，因此受到部分溫和者的抨擊。重視文化內涵的溫和者慢慢增加，他們反對民族主義訴求，并逐漸形成新的流派——文化論者。此派意圖從醇正的傳統(tǒng)精神出發(fā)開出漢服復興的新路，卻又走入另一個極端，即重視漢服的文化內涵但傾向于否定其民族性，之后的一個時期與民族主義者形成并峙而立的兩派。文化論者的重要貢獻是厘定傳統(tǒng)節(jié)日風俗、傳統(tǒng)禮儀流變，衣冠與禮儀之關系逐漸明晰，漢服復興由此禮制化，成為重塑華夏禮俗的實踐方式。筆者留意到漢服群體還出現(xiàn)了著重強調漢服之美的旁支，他們對民族性的重視不如民族主義者，對文化內涵的重視不如文化論者，活動也以展示美感為主，理論上強調以耳濡目染的認知建立對傳統(tǒng)精神的認同。
民族、禮俗與審美三特征本是漢服內在的屬性，因受制于客觀環(huán)境，人們看到不同側面，故而形成了更重視某一特點的流派。他們執(zhí)其一端論其所長使?jié)h服復興出現(xiàn)不同的路線，隨著時間的推移，也不可避免的遇到瓶頸，幾年來的漢服復興實踐已表明單純的路線漸次遭遇寒潮。
重民族者，知華夷之防，而失其氣象，故其末流落入右翼；隆禮俗者，知衣冠踐行之途，而失其魂魄，故其末流蒙于表象；求美感者，知衣冠華美，而失其內質，故其末流近乎作秀。
但同時也要看到，正因不同流派競相綻放才使?jié)h服某一特征得到更好的發(fā)揮，深化了其內涵，擴展了漢服文化的內在張力，在爭執(zhí)中完善著自己。如果說支流繁盛是漢服復興前一階段的表征，那么匯集支流以成主干則是下一階段的任務。
【禮之三本與漢服三義】
漢服是禮學的分支，這是它在傳統(tǒng)文化體系中所處的位置，本文開篇已略有說明。禮有何特征呢，我們來看禮制大師荀子的論述：
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語見《荀子·禮論》）
禮有三個根本：天地是化生文明的根本，祖先是民族延續(xù)的根本，君政先師是社會治理的根本。沒有天地，文明如何化生？沒有祖先，民族從哪里產生？沒有君政先師之道，怎么能使社會井然有序？這三樣即使部分地缺失了，也不會有安寧的人民。所以禮，上事奉天，下事奉地，尊重祖先而推崇君師之道。這是禮的三個根本。
禮之三本分別從敬天（生之本）、法祖（類之本）與治世（治之本）三個方面闡明禮學價值，上達乎天道，中究乎天人之際，下及乎人道，涵蓋了禮學的體與用。
既然漢服是禮學的分支，那么禮之三本在漢服部分也必有相應的體現(xiàn)。
天地者，生之本也，漢服之美化自于天地。人乃天地化育而出，人類文明也化自于天地，人的審美感受來自于對天地的理解。譬如深衣，圓袖以應規(guī)，交領以應矩，闊袖交領取法于先民天圓地方的觀念。再如玄端，玄為日出時黑中透紅之色，纁為日落時黃中并赤之色，玄為天纁為地，表示天道勁健，地行重德，玄衣纁裳大禮服的莊重乃是天地的恢宏。又如漢服的花紋也往往是某種自然物的抽象形態(tài)，也寓意取之于天地間。傳統(tǒng)文化天人合一的精神行之于漢服，其結構、色彩、花紋均取法自然，凝聚成漢服的美感。
先祖者，類之本也，漢服之民族性乃文化基因的傳承。一個民族的延續(xù)既有種族的繁衍，也有文化的傳承，漢服便是在文化上傳承我們民族的“類之本”。冠笄禮、婚禮等既包含禮樂教化，也延續(xù)了“古之服”，將社會的文化傳承與個體的生命歷程結合在一起。服飾是人類的第二層皮膚，不同的傳統(tǒng)服飾框定了不同的民族共同體。這也是為何重視民族性的漢服者更加尊崇先祖的原因，他們在活動中經常會有祭祀黃帝的環(huán)節(jié)。
君師者，治之本也，漢服之禮儀節(jié)俗可整飭社會秩序。正因漢服有禮制的含義，故而與之配套的禮儀規(guī)范有和睦人際關系調整社會秩序的作用。衣冠禮儀之關系，同道大多明曉此義，不再贅述。
無天地，漢服之美無從化生；無先祖，漢服代表之民族無從延續(xù)；無君師（指代禮制），漢服整飭人際關系無從實踐。此三者即便缺一，也讓恢復漢服難以前行。故而，我們將漢服自身內在的審美、民族、禮俗三特征稱為漢服三義。
【從漢服三義看復興實踐】
漢服三義是漢服內在本有的義理，既能指導如何認識漢服（知），也能指導漢服復興的實踐（行），秉持漢服三義就是秉持知行合一的精神。之前由于人們理解漢服不全面，各執(zhí)一端的偏頗認識導致活動實踐的內涵蒼白，如今在漢服三義基礎上，我們可以重新規(guī)劃活動思路，并探索漢服的時代新變。
漢服復興實踐要兼顧三者，審美、民族、禮俗缺一不可。
古人極為重視服章的華美，色調搭配合乎美感，款式選擇合乎身份，膚色服色要相得益彰，著裝整潔而有序，穿禮服前甚至還要沐浴。反觀今人，衣冠不整胡亂搭配比比皆是，還有的不講究個人衛(wèi)生，嚴重影響了漢服在公眾視野中的形象。筆者以為需要在漢服設計制作、禮服常服使用場合、個人形象與氣質等多個方面提高，禮服應端莊而不浮艷，常服應素雅而不鄙俗，若重要場合一身常服則無以示隆重，販夫走卒一襲寬袍廣袖也有辱斯文。
漢服作為一種文化形態(tài)，有其超越民族界限的價值，然而我們不能因此就否定其民族性。曾有文化論者只看到文化一面，拋出否定漢服民族性的極端論調——華服論。若漢服只是漢文化服而非漢民族服，則“類之本”無法框定，漢服也失去了它附著的民族實體。民族性并非讓我們狹隘的排斥其他民族，而是要重塑民族自尊與自信，借漢服擺脫如今頹廢、自卑、猥瑣的民族心理，重塑大國氣度的民族精神。因此，我們應有端正的歷史觀，篡改歷史美化屠殺是褻瀆歷史文化尊嚴，缺乏自尊的包容更會淪為自虐的逆向種族主義，這都是荒謬的論調，是猥瑣、卑弱心態(tài)的體現(xiàn)，這種精神狀態(tài)的漢民族不可能承擔起大國振興的使命。恢復華夏史觀的浩然正氣，堅持揚善懲惡的歷史褒貶筆法，才能端正歷史認識。
禮儀節(jié)俗是漢服復興最為重要的實踐途徑，是漢服復興中除思想闡發(fā)、服制研究之外的另一理論大類。其他論者對此多有探索，故不贅述。
漢服三義分別代表了漢服取法天地、民族傳承、禮俗實踐幾個側面，漢服者當因漢服之美而自尊，因其民族性而自重，因其禮儀而自修，自尊、自重、自修，正人先正己，正己為正人。
漢服三義同時也是促生現(xiàn)代漢服體系所要遵循的原則。
華夏衣冠萬變不離其宗，然不同時代亦各有風貌，應如何探求現(xiàn)代漢服體系呢？審美之義要求現(xiàn)代漢服的美感要取法于天地，背離自然美甚至征服自然式的西化審美范式都不適合漢服設計，這就是有些花紋、色彩的布料不能制作漢服的原因。民族之義要求現(xiàn)代漢服如何變化都不能違背它的“類之本”，禮服要謹慎是為保證其莊重，常服設計空間較大但不能流為異類，把漢服當成馳騁自己想象的園地而創(chuàng)作出雜糅百家的狂怪之服，延續(xù)部分漢元素并硬生生塞入其他元素創(chuàng)作出的異化之服，都是對漢服文化的踐踏。禮俗之義要求現(xiàn)代漢服設計應該考慮當今生活節(jié)奏，禮服為隆重之服另當別論，常服如何選取、如何變遷甚為重要，再者配合漢服的禮要適應時代，禮以時為大，如何在古禮基礎上損益仍須長期探索，譬如冠禮，加冠之義古今不變，然加冠之禮不同朝代也有變化。
漢服新變要堅持如上要義并非食古不化的保守，因為任何創(chuàng)新都是繼承基礎上的創(chuàng)新，只知追求創(chuàng)新的人必定是沒有文化內涵的人。禮服之興，應達到人們遇隆重場合即想到應穿禮服，常服之興，應達到融合于生活環(huán)境，百姓用之而不知的自然境地，當然這也離不開觀念的轉變。禮之道，乃損益之道，怎樣“稱情而立文”確定新禮，應以“因以飾群”即和睦人際關系為準。
【后記】：漢服復興的精神要義方面筆者已在《化民成俗，修身達命——漢服運動的廣度與深度》和《注重價值關懷，提升漢服群體思想內涵》兩文中表達，大致是修己以正人（明明德）、化民以成俗（新民）和修身以達命（止于至善）幾方面，并提出士人之道，與本文共同構成漢服復興思想論述，建議讀者結合閱讀。否極泰來，重開氣象，漢服運動與其他傳統(tǒng)領域的復興殊途同歸，共同構筑新的華夏世界，這昭示著下一個時代：華夏復興，從衣冠先行到衣冠并行。
齊魯風，撰于戊子年十二月初一夜（來源，百度貼吧齊魯風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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