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良楨先生臨
唐顏真卿元次山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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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良楨先生跋
右橅《元次山碑》。首見著錄於歐公《集古錄》卷七,名之曰《元次山銘》,旁注“歲月闕”。又有稱《容州都督元結碑》、《元公次山墓表》、《元君表墓碑》、《元次山墓碣銘》等,皆撮其意名之耳。刻石原題為“唐故容州都督兼御史中丞本管經略使元君表墓碑銘并序……顏真卿撰并書”,題名出魯公手,當以為準。《金石萃編》卷九十八有錄,題為“元結墓碑”,註曰:“碑高八尺,廣三尺九寸,厚一尺一寸五分,四面刻,面、背均十七行,左右側均四行,共四十二行,行三十三字至三十五字不等。正書,在魯山縣學。”題名後魯公自署結銜為“金紫光祿大夫行湖州刺史上柱國魯郡開國公”。
歐公極推重顏魯公書,《集古錄》屢有讚歎,跋此碑已無須贅言,而極稱元次山曰:“唐自太宗致治之盛,幾乎三代之隆,而惟文章獨不能革陳隋【一作'五國’】之弊。既久而後,韓、柳之徒出,蓋習俗難變,而文章變體又難也。次山當開元、天寶時,獨作古文,其筆力雄健,意氣超拔,不減韓之徒也。可謂特立之士哉!”雖不及顏與顏書一詞,卻字字言魯公及其書耶?
次山原鮮卑族人,世居太原,後遷魯山,性耿直,屢上書陳民間疾苦,斥朝廷權貴,頗為所嫉,故年五十辭官,未久病故。次山自稱“書學自業,老於儒家”【《乞免官歸養表》】。其撰贊銘,皆請以書名家之好友書丹,而自以詩文名也。其以深憎薄俗,有憂道憫世之心,主張文學當“救時勸俗”,“上感於上,下化於下”,謂:“文章道喪久矣!時之作者,煩雜過多,歌兒舞女,且相嬉愛,系之風雅,誰道是邪?”深恨拘限聲病、喜尚形似之輕靡浮艷文風。嘗輯戚友七人詩二十四篇為《篋中集》,皆五言古風,而古雅質樸,絕去雕飾,有“劍鳴篋中,期之以聲”意焉。人因以為開白香山詩學之先聲,并為新樂府與古文運動之先驅者,辟唐晚期與宋代文學新局。此與魯公書法之復古開新、別啟一路深相契也。稍後,韓柳發起排斥齊梁以還駢儷浮靡文風之古文運動,後人續之以宋歐公與三蘇等八人為“唐宋八大家”。歐公自心儀之也,而其褒揚魯公書法亦良有以也。
元結大曆四年之職務變動,碑文猶有載,而後“矢死陳乞再三”,告退獲許,正月蒙加位秩,旋遇疾,四月歿於旅館,冬月歸葬魯山。魯公撰書此碑,當其葬時也。自許退後之諸事,皆在一年中。魯公撰碑有紀年,而恰殘失其數。歐公嚴謹,付之闕如。唯魯公題名之結銜為可尋之線索,為“金紫光祿大夫行湖州刺史”,據魯公行狀,發表此職為大曆七年九月,則撰書此碑必在茲後。王昶《金石萃編》釋文徑斷為“七年”,非其得墨本為此字未損也?歐、趙二公皆不及見矣,錢竹汀已以魯公結銜斷必在七年以後,王昶於錄後亦有說焉。朱關田先生撰魯公《年譜》,後來居上:按唐制諸外官授訖,給裝束假,假期以放任地去京遠近而定;魯公此時在京,去湖州三千四百里,有假七十日;是年十一月,魯公扶元結夫婦柩歸京安葬,與元結之葬時相合而地相近。定於此時非妄測也。
魯公與元結之交遊一時難詳考,而前此一年魯公於浯溪作摩崖大書,元結上元二年撰《大唐中興頌》。之前,元結以宦遊五過浯溪,愛其泉石清幽,有退歸結盧之想,頗有詩文。其撰《浯溪銘》、《峿臺銘》、《痦亭銘》,倩季康、瞿令問、袁滋以篆書刻於崖壁,為浯溪碑林開山之作。其二任道州刺史,至大曆五年調任容州,翌年奉母喪遷全家至祁陽浯溪。魯公自撫州刺史卸任北歸經此,有謂因以得晤而有顏書《大唐中興頌》,則不無可能也。顏長元十歲,平定安史之亂,二人居功甚偉。亂初平,元撰《中興頌》,此時請顏書丹作摩崖刻,其情與三銘刻石相同,而以惺惺相惜則更相宜也。且待確考。
代宗永泰二年,魯公以謁太廟祭器不修誹謗時政,被宰相元載構陷,出貶外任。是年也,魯公五十八歲。大曆七年,魯公六十四歲,以遷葬伯父母墓於長安祖塋而北歸,即撰、書《元次山碑》之年也。大曆十二年,魯公年將七十矣,蓋有倦遊回歸之計,因次洛陽,追立伯母殷履直夫人顏真定碑碣於萬安山王寶原。次年上元,三抗章乞致仕,不允;三月改任吏部尚書,正式結束外放南下十年宦遊生涯。雖年邁立中朝,猶多預政事,以忠烈遭奸佞惡。德宗建中四年,奸相盧杞故遣往許州宣撫叛將李希烈,置七五高齡之魯公於死地也。李有稱帝之心,欲用魯公德望備以為相,故忽脅忽禮,魯公不屈不就,怒斥憤絕。拘所自許州館舍移汝州龍興縣佛寺,貞元元年正月又移囚蔡州,八月遇害,七七衰翁捐軀焉。
魯公廿六歲舉進士第,登甲科,即與蕭穎士、李華等結為開元天寶間“八士之交”。廿八歲,經吏部銓選,授朝散郎、秘書省著作局校書郎而入仕途。為官五十年,剛烈端正,勤於國事,一門忠烈,照耀千古。雖出望族,有家學淵源,工書名世,復善辭章,略無世家子風氣。勤政之餘,唯書法一道,精進不已。外放十年,遠離中朝紛爭,北人而至南地,公餘得流連風景,與文人騷客、詩僧仙道交,聯句唱和,一散懷抱;撰書大量碑版,留存史料文獻,更其書法勇猛精進之黃金期。而又非但人書俱老耳,以其知學無止境,且不隨波逐流,視野開闊,乃有顏書碑版,皆屬顏家書,而更有“一碑一面”之譽,洵吾國書史之奇觀也。
魯公書學有家學與外家之淵源,其述族中先人書,皆謂“善篆籀、草隸”,亦其學書之築基處也。傳世有《魯公述張長史十二意筆法論》,宋人以為真而稱之,實則頗有疑點,朱關田先生判為偽託。然魯公請學書於張顛,已儼然“信史”矣。蓋唐人文字多以溫卷而集傳奇、詩文於一體者,宋人筆記《雲麓漫鈔》及之,汪辟疆、陳寅恪二公先後發明之,有說故事風習也。真假參雜,未可全以考據論之。其尤甚者,何延之《蘭亭記》也,猶入唐人編《法書要錄》矣。即使如此,魯公學書張旭時,其書當已大成,此後而得晉宋氣象耳【蘇東坡、黃山谷言之】。魯公言書,未嘗及於鍾、王,更遑論歐、虞、褚矣。或謂“獨得右軍父子超軼絕塵處”,蓋以此而非以學王也。緣其入古深而善化古法入真草,因不同時流,自成一家。至外放十年,得一蕭散自如,心無罣礙,便得萬般自在,漫取隋與本朝前賢法融入已成之本家法。
吾此番橅寫,時見有永師與初唐人筆畫技法參入其中,尤以率更為多。如框形筆畫,並不全然外向鼓凸,常上寬下窄、向內凹進;捺筆勾筆多以自家法重頓後迅疾出鋒,若拳術家之寸勁法,力猛而其發疾而促也;卻間或按下後從容徐出,筆勢因之有緩急相間之變化。
吾前臨《顏家廟碑》,時覺有發柳誠懸書先聲處,今於此碑之框形筆畫,右豎畫長於左者,似曾相識,此非柳銘石書所經見者乎?《舊唐書》之謂“初學王書”,與夫李後主稱柳公權“得右軍之骨”云云,直以右軍為書不二法門之迂見耳。蘇子瞻謂:“柳少師書本出於顏,而能自出新意”;朱長文亦作如是觀。至劉熙載《書概》謂:“誠懸書《李晟碑》出歐之《化度寺》,《元秘塔》出顏之《郭家廟》。”是柳“初學顏、後學歐”說風行之發端乎?吾以為魯公已為初開規模矣。
米芾謂“顏初學褚”,實為鑿空之論。清初楊大瓢直斥之癡人說夢,吾亦疑之。而論者每以魯公大曆七年寫舊撰《宋璟碑》筆畫細勁證之。一則細勁豈褚登善專利耶?二則縱然取學於褚,豈有初時不顯,垂老方見者耶?殊不知此時魯公正廣搜博取,及於當朝耳。
魯公書學長期浸淫古法,運之今體,而後博取近賢之長,故能豐富多彩,變化無定。而萬變不離其宗——此學書居高臨卑,由上貫下,不畫地為牢,作法自縛之妙也。魯公贊元結“心古、行古、言古”,正與契合處耳。而其書之得古法古意,乃因積學所致,與鍾、王之去古未遠、自然遺留不同,若有合處,亦殊塗同歸也,要皆蓬生麻中所致,今之所謂亞文化者。然鍾王順流而下,魯公則先上溯其源,而後分理其流,其希跡前修,非徒崇古,乃厭棄浮華,性淳古、尚樸厚故爾。鍾、王與魯公書之於書史,實有“自然”與“自覺”之別也。
人之於學,每至中歲即守成少進矣。書家結殼定型於斯者,亦眾矣。有壯歲定型,至耄耋依然如故者,決定因素猶在學也。有曰“學然後知不足”,“知不足”而更學焉。魯公知不足者也。以吾所得熏染,先師瑗仲先生與海上沈尹默先生皆八十後更上層樓,來楚生先生書與年俱進,惜乎天不更假其年。然則體健神旺,年壽亦甚要也。魯公七五高齡,猶能奉命身入賊營,其健旺真得天獨厚也。
其撰書《元次山碑》,留元剛撰《年譜》列“大曆十年乙卯”,載記曰:“公年六十七,有《元次山表墓碑銘》、《歐陽領軍碑銘》。”而魯山宋熙然先生則以為“大曆七年,元結歸葬時”,魯公在上都,而大曆十年則在湖州刺史任上,皆不能至魯山書碑。按其推測,乃在德宗興元元年三月,魯公被李希烈送汝州龍興寺,居住十月之久,此地距元結墓約二十餘里,得往憑吊故友幷撰書碑銘,則十年後事矣。皆可存其說參考者。元結卒年,碑銘作五十,史傳皆依之,實為五十四歲也。碑石明萬曆間由元結墓址移至魯山縣文廟,即今魯山縣第一高級中學,院內築四方碑亭護之。一九六三年列為河南省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二〇〇六年批準為第六批全國重點保護單位,加鐵欄一圈護之,旁臥立一碑,集顏字題曰“元次山碑”。
辛丑五月十六日臨畢。拉雜漫筆附記,時新冠疫情未除,毒株變異,傳染愈速,命之曰“德爾塔”云。 良楨
潘良楨
潘良楨先生,別號函三樓主,中國滄浪書社社員、曾任中國書法家協會學術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書法家協會理事,虹口區書法家協會首任主席。1947年生,上海市人。復旦大學哲學係畢業,先後執教華東政法學院、復旦大學古籍整理硏究所。六歲學書,初規模唐宋名家,後學馮摹蘭亭。弱冠得識來楚生先生,乃上溯秦漢。負笈復旦而入王蘧常先生門下,獲識書道沉著痛快之理,遂搜羅古金石題刻、簡牘殘紙與法帖墨蹟,取其心儀之佳者力學不輟。數十年上下求索,硏求筆法,探其流變,其書以循寐叟、明兩二翁相承之學脈,重新檢視新舊材料,再探如何鎔碑帖於一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