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社會復制了它之前所有腐敗王朝的晚期特征,而且它的腐敗烈度遠遠高于以前各個王朝。“沒辦法兒,就這么個社會兒!”北京城內的平民百姓對所處的時代也就這么個心態。弄到錢,非法地弄大錢,是一種社會價值符號,是行為人能量的證明。然而,貪的錢太多了,怎么花又成了讓人發愁的事情。拿人當豬,拿錢當“豬食”,是個不錯的取樂方法,也是晚清帝國的一大奇觀。這個大奇觀的制造者叫英翰。英翰當時沒說拿人當豬,也沒說拿錢當“豬食”,因為我們實在找不出更合適的比喻來形容這一消散金錢的行為。英翰是滿洲貴族,正紅旗人,道光二十九年(1849)的舉人。他從知縣一直做到兩廣總督,死后被朝廷謚為“果敏”。他何以有果敢、聰敏之謚呢?主要是他剿匪有功,其中以擒獲后期捻軍重要將領賴文光之戰最有名。但是,敢打敢拼也能勝并不代表他從政清廉,到他仕途晚期的光緒元年(1875),因為隨員在廣州太囂張,被廣州將軍長善告了一狀,導致了他被撤職的處分。廣州將軍在清朝官秩中屬武職外官,從一品,與武職京官九門提督、內大臣同級。兩廣總督在清朝官秩中屬文宮外官,正二品,與文職京官各部侍郎同級。由于長善比英翰高半品一級,才能告倒他,而且還是采用了“打狗欺主”的方法。但是,英翰在安徽做巡撫時(同治五年至十二年,1866~1873)的所作所為就沒人敢控告,只在官場上流傳。
他錢太多了,或許是屢次打勝仗得來的戰利品應上繳國庫而未繳,或是部屬與商人送的,總之,數也數不清。另外,英翰還有一大生活特點,就是家中的仆人盡量選女性,選女性盡量選漂亮的,“皆年少美風姿者”。有了這些美女陪著,不打仗或不處理政務的時候,他就向她們散“豬食”。他讓專人準備每小塊重一二錢的銀子,堆在桌子上,他一把一把地往地下撒,婢子與女仆誰搶著算誰的。學成于光緒后期、民國時代兩度當選議員的學者與報人易宗夔,在其筆記著作《新世說》中,追溯這個故事的場面說“如撲蝶戲”,“英顧而樂之,幾日以為常”云云。按照這種說法,我們可以把“人豬”的比喻稍加修正,說為比較文明的“蝶戲”,但問題是日常這么做該有多么豪奢呢?!既然“大宮大貪”,就免不了“小官小沾”。小官要以“小沾”的方式保持相對體面的生活。因此,腐敗普遍化就不可避免。普遍化的下層官吏腐敗已經是晚清社會的不治之癥。為了能從國家公職上不斷地沾到利益,小官吏們想出了干奇百怪的方法,比如夏天在肛門里藏銀子,冬天在茶壺里凍住銅錢往家帶,凡此等等。
戶部銀庫里的庫兵做上幾年就能發財,所以有庫兵新上任時,須保鏢護送,免得土匪將此小干部綁了票。這類的小干部即便不偷庫銀,僅靠同行的外省官吏上供,就完全能過上滋潤的生活。晚清時代,各省往中央戶部送現銀形式的財政款項,每送上一萬兩就得向辦事人員交六十兩的手續費,不然日后就會遭到刁難。六十兩的手續費沒有明文規定,是雙方約定俗成的規矩,或叫潛規則。沒有明文的規矩遠比有明文的規定更起作用,甚至說有些明文規定的執行不過是走走形式。比方說,對出入銀庫的小干部實行脫衣檢查:庫門放上一條板凳,讓庫兵跨過去,如果沒有銀錢從屁股處掉下來,就算過了第一關;跨過板凳,再舉起雙手,同時喊一聲“出來”,以表示兩肋間與嘴里沒藏銀錢。表面看起來,這已經相當嚴格,現在來論,甚至有點侵犯人權。但是,庫兵自有絕招對付,比方說,用豬油網卷起八十兩銀子往肛門里一塞,順利通過檢查后,再找一家關系密切的藥鋪,吃特配藥劑,而后將八十兩銀子排出。這種方法不能天天用,因為那樣會讓庫兵的腸道受不了。
最方便偷錢的季節是冬天,越冷偷得越歡。庫兵進庫時,帶進幾大壺茶水,到出庫時剩下的茶水就全凍成冰了。茶水色澤深,掩住了投在壺底的銀錢。就算按夏天的慣例讓庫兵將茶壺倒過來,冰塊和銀錢也掉不下來。質而論之,負責檢查的小官即比庫兵高一級的“科局級”的庫書,完全可以設置一個大爐子,把茶壺的冰烤化,把茶水往外倒,查獲銀錢。還有,夏天里讓涉嫌往肛門里塞錢的庫兵多站一刻鐘,八十兩重的東西不會老待在屁股里,會自然地墜下來。然而,庫書與庫兵有心照不宣的分贓約定,誰會傻到為反腐敗而割舍了自己好處的地步呢?再說,庫書之類的“科局級”小官本也不想往上升,只圖過舒服與體面的日子而已,沒人愿“整事兒”。更不成文的規矩是,外省到中央入庫時的手續費也是庫兵與庫書按約定比例分成的。撈取工資外的收入是中下層官員的養家之道,因為他們的工資太低了。比如說,在京的六品官員開滿了工資,全年只有六十兩銀子,還不夠一二品大員們應酬的一頓飯錢;五品官員算是正式的中級官員,一年工資不過八十兩銀子,不想法撈錢,日子都沒法過。就是級別比較高的官員也得靠“沾”字補貼日常,比如說同治與光緒年間,在地方任總督與巡撫的高官要給軍機大臣們送“炭敬”,意思是說“天冷了,給您點兒買烤火碳的小錢兒”。這類的“小錢兒”不多,最高額也就三百兩的樣子,收這些“小錢兒”也不算腐敗行為。京城小官當中與地方官員有些私交的,也能得“炭敬”,大概十兩銀子左右。
夏天到了,按善這個程序,地方官就要給京官送些“冰敬”,意思是“天熱了,給您點買冰塊的小錢兒”。更有一種“小錢兒”叫“別敬”,就是地方官員到京城出公差,完事后回地方前,要送“別敬”給處理公務的關系人,那意思是“這些日子給您添麻煩了,這點小錢兒算是個謝意了”。無論炭敬還是冰敬、別敬,都是“看人下菜碟”的。你位高權重就給你多送點,而且送的名目還相當文雅,送去的裝有銀票的信封皮上會以詩詞中的數目或經典的篇數代表錢數。比方說,送三百兩銀子的銀票則代以“毛詩三百”。毛詩,是西漢毛姓學者注釋的一種《詩經》版本,比較受后世歡迎。毛詩核定的《詩經》有三百零五首,俗稱“詩三百”。京城高官也有對此不大在行的,如光緒皇帝的同父異母弟載濤,在宣統時代爵封貝勒,又是皇帝的胞叔,就鬧過一回笑話兒。有人給送去“炭敬”,信皮上寫著“千佛名經”四個字。他很納悶兒,當著幾位要員的面說:“送給我佛經干什么嘛!”打開信封一看,竟然是千兩銀票。他沒什么反應,倒是在場的人很難堪:大家私下都知道的秘密,你張揚它,干什么嘛!一千兩銀子是個什么概念?相當于一個正式的“中級干部”即五品京官十二年半的工資總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