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媽說這些已是在爸媽結(jié)婚二十九年后,即一九九九年的夏天。那時我碩士研究生已經(jīng)畢業(yè),正在家中等博士研究生的報(bào)到日。媽做了一桌好菜,還開了一瓶紅酒。吃飯的時候,我想了很久,說:
“今天好像沒誰過生嘛。”
爸媽都望著我:
“嗯?誰過生?”
我:
“干嘛做這么一桌子菜?”
爸:
“噢。今天是我和你媽結(jié)婚的日子。明年我們結(jié)婚就三十年了,提前慶祝一下?!?/p>
我舉杯:
“那可是大喜?!?/p>
飯桌上,他們說起管教家屬,說起游中隊(duì)長和楚阿姨,說起指導(dǎo)員和指導(dǎo)員老婆,最后說了他們的婚姻。媽還耿耿于懷:
“結(jié)婚的時候你爸就給我縫了件新棉襖?!?/p>
媽說:
“我們?nèi)ゴ箨?duì)部開完證明以后他才拿給我,厚厚地包了好多層紙?!?/p>
最后媽說:
“里面裝了兩斤新棉花呢!冬天暖和和的,一點(diǎn)都不冷!”
媽說這些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一種屬于那個時代那些人的浪漫。我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生怕擾亂了那個時代屬于他們的幸福。直到吃完飯,收拾完畢,一家人都坐在電視機(jī)跟前的時候,我先給爸泡杯茶,給媽倒杯蜂蜜水,然后才道出我的疑團(tuán):
“你們說起那個時候的事,那個時候的人,為什么總是那么有人情味?”
媽:
“那些人本來就是好人嘛。”
我:
“好人是好人??墒钱吘故悄莻€年代那個地方……”
爸抿口茶,然后慢條斯理地說:
“你覺得奇怪是吧?有什么奇怪的呢?很多人整人,是為了要保護(hù)自己,要表現(xiàn),證明自己政治上可靠。星星灘簡單。人的身份定都定了。就兩種人,犯人和當(dāng)過犯人的算一種,沒當(dāng)過犯人的算一種。定都定了,還擔(dān)心啥。所以,那個時候那個地方,人也就是人了?!?/p>
爸還說:
“再說,星星灘條件那么差,還像內(nèi)陸那么整的話,人還活不活,農(nóng)場還辦不辦?”
我似有所悟。然而,我還有個問題:
“不會全都一團(tuán)和氣吧?一點(diǎn)整人的沒有?”
媽說:
“咋個沒有?你爸還不是被斗過好多次。還不是有壞人整天就想整你爸這樣的人。聽說,有個農(nóng)場跑了六個犯人,管教們?nèi)プ?,結(jié)果有個管教追到后,把六個人全殺了,把人家的頭用麻袋裝回來,還說誰叫他們跑,活該……”
這已近乎恐怖故事。我趕緊打住媽的話頭:
“可怎么沒你們說起過那些壞人?”
爸的笑容有些高深莫測:
“還是好人多嘛。壞人提他做什么?壞人也是環(huán)境逼出來的嘛。你沒有過過那種日子,過過了,你就只記得那些好人和好事了。”
那天的談?wù)摰酱私Y(jié)束,因?yàn)殡娨暀C(jī)里的我黨地下工作者正處在身份要被揭穿岌岌可危的時刻,爸媽正在全然地為地下工作者的命運(yùn)擔(dān)憂,他們對我說什么根本充耳不聞。所以我只能來說說方大伯和方大娘的婚姻。那是在爸媽結(jié)婚以后,在星星灘的寒風(fēng)剛剛吹起的時候。
爸的生活已經(jīng)明顯獲得改善:首先是胖了點(diǎn);其次是不干活的時候干凈了;還有就是笑容多了。別人問他:孟天文,不就是娶個老婆嘛,那么高興。爸說,做夢娶媳婦都會笑醒呢,何況我是真的娶了老婆。媽也沉浸在新婚的幸福中,她養(yǎng)雞,養(yǎng)鴨,還養(yǎng)兔子,覺得生活從沒有過的踏實(shí)——這是她的家,她自己的生活。她到門口的雞窩里去撿雞蛋,有個看見三四個雞蛋里混著一個碩大的雙黃蛋,心里頓時充滿了快樂。她想:該做飯了,你不一會就要回家,我要給你炒個雙黃蛋……
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手里拿著臟兮兮的布包站在她跟前,身后藏著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小女孩,女孩緊緊抓住女人衣服的后擺,怯生生地望著媽。女人還在猶豫,媽沒有猶豫,她牽著女孩就進(jìn)了屋,于是女人也就跟著進(jìn)了屋。媽先拿一個烤洋芋給女孩,然后一把奪過布包,邊往里面放昨天蒸好的青稞面饃邊問:
“啥子地方的人?”
女孩吃了兩個洋芋后,媽知道女人叫素芬,甘肅人,二十六歲。女孩是素芬的女兒,叫小玲。素芬丈夫兩年前挖煤死在窯里。婆家對她生的是女兒雖然不滿,對她生女兒后就體弱多病干不得什么重活也頗有微辭,卻還沒把事做絕,讓她留在家里帶女兒和沒成年的小叔子。然而去年大旱,莊稼幾乎絕收,素芬和她女兒的嘴終于成了婆家的噩夢。于是公公把家里最后的糧食分成兩小袋。公婆和未成年的小叔子一邊,素芬母女一邊,兩邊一邊一袋糧食就分頭逃了荒。公婆向東,母女向西。素芬?guī)е×嵋宦纷叩诫]海鐵路,就開始順著鐵路走。隴海鐵路走完就上了蘭青鐵路,半道經(jīng)過海石灣的時候也就進(jìn)了青海。鐵路走到盡頭已是第二年春天,素芬知道公婆肯定已經(jīng)回了家??墒撬胤抑雷约菏莻€累贅,所以沒回家,而是帶著小玲繼續(xù)向西,從一個縣城到另一個縣城,從一個公社到另一個公社,從一個帳篷到另一個帳篷。在小玲一口甘肅話變成青海腔,偶爾還會冒兩句藏話的時候,她們到了星星灘,到了三大隊(duì)。
媽聽完后沒有淚水漣漣——這種景象她在老家見得太多。她只是說:
“吃完飯?jiān)僮??!?/p>
她先燒了一大盆熱水,讓女人給小玲洗個澡——小玲實(shí)在太臟了。然后她就開始做飯,炒雞蛋的時候她想了想,多炒了兩個。她還準(zhǔn)備煮上三個:一個給素芬,兩個給小玲,讓她們帶著路上吃。
爸回家的時候,方大伯也跟著來了。爸結(jié)婚后,他經(jīng)常來家吃飯。他經(jīng)常來家吃飯一是他喜歡來,因?yàn)樗桶质桥笥?;而是爸喊他來,因?yàn)榘趾退桥笥?。爸看到方大伯年近四十卻仍孑然一身,感覺自己就像一個趕在大哥頭里娶媳婦的兄弟,心中著實(shí)有些不安。所以,爸經(jīng)常喊方大伯來家吃飯,不為別的,只是心虛,只是讓自己心安。爸回家后媽把爸拉到一邊,說起了來討飯的素芬,說起了素芬和小玲,說起了要讓母女在家吃頓飯。爸聽完后卻沒看素芬,而是笑吟吟地盯著方大伯。
吃飯的時候爸前未有過的喊方大伯少吃點(diǎn)菜。他還要方大伯給素芬多夾菜。他說素芬可憐,沒丈夫自己拖個女兒更可憐。方大伯起初以為爸喊他少吃點(diǎn)是跟他開玩笑,可爸說的次數(shù)多了,他就沉下臉,把碗筷一摔,說:
“你什么意思。喊我來吃飯又說這說那,嫌我吃你家吃多了早說。別拿個女人家來說事。”
方大伯摔門而去。素芬尷尬地放下碗筷,又奪下小玲的筷子,要走。爸慌忙攔住,說天都要黑了,走哪里去,就在家里住。他說自己出去睡,要媽再燒一大盆子水,讓素芬也洗洗澡。他還找媽要了五毛錢,說要去和方大伯喝酒。
爸到方大伯土坯房的時候,方大伯正坐在床上吃冷青稞饅頭就咸菜,見爸進(jìn)屋理也不理。爸厚著臉皮說女人帶孩子在家睡,所以自己到這里來打擠。然后爸取出用紙包著的剩菜,又把酒打開,將酒菜放在方大伯面前,就開始嘆氣。他喝一口酒就嘆一口氣,吃一口剩菜也嘆一口氣,嘆的方大伯忍無可忍:
“有什么話,說。有什么屁,放。”
爸不著急,他有抿了口酒,然后點(diǎn)上油燈,等自己的身影映在昏黃的墻壁上時,他才說:
“那女人可憐?!?/p>
他說一個女人死了丈夫,可憐。丈夫死了是病死在床上的也好,可偏偏是死于非命,這叫女人咋想?可憐。你說丈夫死了就死了吧,可偏偏還有個孩子,一個寡婦帶個孩子,可憐。你說孩子大些也好,可偏偏是個啥都不懂啥都不會連走開五分鐘都不行的小孩子,可不可憐?你說有個小小孩就有個小小孩吧,可偏偏家鄉(xiāng)遭災(zāi),連孩子都養(yǎng)不活,只能逃荒,可憐。你說逃荒就逃荒吧,可她偏偏往這兒逃,冬天快來了,她要在不趕緊往回走,就得凍死在野外,真可憐。你說死就死吧,光自己死也行,可偏偏還有個那么小的孩子,孩子怎么活?真是太可憐了……
爸正可憐在興頭上,方大伯拉著他的胳膊,痛苦不堪:
“孟天文,可憐可憐我吧。別說那女人了,好不?你到底想說啥?”
爸很嚴(yán)肅:
“咋能不說呢?你要娶她。”
方大伯楞了一下:
“啥?”
爸:
“我說你要和素芬結(jié)婚,讓她當(dāng)你老婆?!?/p>
方大伯一下跳起來。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瞪著爸。突然他笑了:
“我說吃飯時候咋回事,鬧半天在尋思這個?!?/p>
爸說:
“就這心思。你說行不行。”
方大伯說:
“不行?!?/p>
爸:
“為什么不行?”
方大伯:
“不行就不行,懶得跟你說?!?/p>
爸于是轉(zhuǎn)變策略,開始談起結(jié)婚后的種種好處。他說結(jié)婚好,有人做飯有人洗衣,生活上有人照顧。這也沒什么,主要是有人說話,你什么話都可以跟她說,不用藏著掖著,也不用擔(dān)心這話要傳到哪只耳朵里,說了就不會覺得在這世上孤單。其實(shí)有人說話也不算啥,關(guān)鍵是不管什么時候,你知道這世上會有個人惦著你,心里就會暖洋洋的。沒錯,結(jié)婚了,責(zé)任也大了,可我們這種人,沒個責(zé)任人生還有什么意義,有了責(zé)任,我們也就跟其他人一樣了……爸就這么說了很久,說到后來他自己都分不清楚到底是在勸方大伯,還是在給自己的幸福生活打總結(jié)。
爸正說在興頭上,方大伯卻拉開被子,說:
“睡覺。”
然后就吹熄了燈。
爸怔怔地坐在黑夜里。不知過了多久,他也拉上被子,氣鼓鼓地說:
“管你愿不愿意,明天我就把素芬領(lǐng)到這里來?!?/p>
方大伯的聲音自黑暗中傳來:
“你敢。”
爸:
“你看我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