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經方是近年來我國中醫界的一個熱詞,經方的出版物熱銷,經方的學術講座受到聽眾熱捧,經方的網站、公眾號等如雨后春筍,經方的傳承受到廣大臨床醫生的重視和關注。在經方傳承中,方證是一個議論最多的話題。什么是方證?為何要強調方證相應?如何學習經典原文?如何在臨床上正確地應用經方?關于這些在經方學習中常遇到的問題,我們來看南京中醫藥大學國際經方學院的黃煌教授是怎么回答的。
黃煌教授于20世紀80年代開始從事中醫學術流派的教學與研究工作,90年代后,以經方醫學流派的研究為主攻方向,其中尤以經方的方證與藥證為研究重點,現致力于經方的普及推廣工作。他的學術觀點鮮明且有新意,結合臨床緊密,實用性強,許多著作多次重印,并被譯成英文、德文、日文、韓文出版。他曾多次赴美國、德國、法國、瑞士、澳大利亞等國講學,受到國內外廣泛關注。目前,他接受了本報記者的采訪。 記者:我們注意到您在經方推廣過程中,方證一直是強調的重點,請您具體談一談。 黃煌:我們為什么要推廣經方?一句話,經方好!經方好在哪里?好處很多,經方療效好,經方花小錢治大病,經方標準規范便于人才培養,經方便于成藥化,經方有潛在的巨大市場開發價值……但在我這個多年從事中醫臨床以及教育的教師看來,經方好,好就好在經方有方證。方證,才是經方的動人之處。 一棵草,有證是藥物,無證是植物。幾味藥,有證是方,無證是一堆藥。所以,按我們經方的人來說,方必有證,有方證才能成方。有方證,才療效好;有方證,經方才能成為中醫臨床的標準方、規范方。 清代經方理論家柯韻伯曾說:“仲景之方,因證而設……見此證便與此方,是仲景活法”。“見此證便與此方”即是方證,是張仲景靈活思維方式的基礎。現代經方家胡希恕是這樣強調方證在臨床上的重要性:“方證是六經八綱辨證的繼續,亦即辨證的尖端。中醫治病有無療效,其主要關鍵就在于方證是否辨的正確。”另一位現代經方家劉渡舟晚年寫了一篇重要的文章《方證相對論》,其中有句話振聾發聵:“要想穿入《傷寒論》這堵墻,必須從方證的大門而入。”這里把方證的重要性說得非常清楚了。 方證,就是用方的證據,是安全有效地使用本方的臨床證據。《傷寒論》《金匱要略》的許多原文就是經典的臨床證據。如桂枝湯證的“自汗出”、瀉心湯證的“吐血衄血”、炙甘草湯證的“心動悸、脈結代”、梔子豉湯證的“煩熱胸中窒”“心中懊憹”等,都是用經方應用的臨床證據。 有是證,用是方。方是鑰匙,證是鎖眼,一張方一個證。方是矢,證是的,有的才能放矢。《傷寒論》“桂枝不中與之”“柴胡湯不中與之”的提法,就是說方證要對應。中,就是正對上的意思。 方證相應才能起效快。有句蘇南民諺說得好:“方對證,喝口湯;不對證,用船裝。”方證相應,是經方醫學的靈魂,也是經方醫生永遠追尋的境界。 記者:有不少人認為方證相應是對癥狀用藥,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式的思維模式。您如何看? 黃煌:這是對經方方證相應的誤解。舉例來說,《傷寒論》說小柴胡湯主治“往來寒熱”,這是個癥狀嗎?你問病人,你有往來寒熱嗎?病人肯定是一頭霧水。往來寒熱,是一類疾病的代詞,或者說是一個綜合癥,包含很多含義,比如:發熱持續是往來寒熱,疾病反復發作是往來寒熱,甚至我們常見的過敏狀態,也可以理解為往來寒熱。 有的經方方證,強調的是一種疾病,比如半夏瀉心湯主治的“心下痞”,就是一種以上腹部不適感為代表的疾病,許多胃炎、胃潰瘍等導致的上消化道的充血炎癥,可以見到“心下痞”。 有的方證,是某種疾病的某個類型,如小建中湯、炙甘草湯、酸棗仁湯、大黃蟄蟲丸、薯蕷丸都是治療虛勞病的方。但小建中湯治療虛勞見腹中痛者,炙甘草湯治療虛勞見“咳唾膿血”以及“心動悸,脈結代”者,酸棗仁湯治療虛勞見“虛煩不得眠”者,大黃蟄蟲丸治療虛勞見“干血”者。 還有不少經方方證是針對體質狀態用藥的,例如,桂枝湯主治“自汗出”“脈浮弱”者,這種狀態都是經過饑餓、驚恐、寒冷、極度疲勞以及失血、過汗、腹瀉等強烈刺激后機體出現的一種失衡狀態,臨床表現在發汗異常、心動過緩、血壓下降等方面,即“營衛不和”。麻黃附子細辛湯主治“脈微細、但欲寐”者,也是一種極度的疲勞狀態,其臨床表現在精神萎靡、身體反應遲鈍、脈象沉微上。黃連阿膠湯治療什么病?條文沒有具體說。但“心中煩,不得臥”卻勾勒出一個伴有睡眠障礙的嚴重焦慮或抑郁狀態的人。《傷寒論》《金匱要略》中類似的原文很多。這告訴我們,經方不僅僅治病,還要調人;不僅僅關注局部,還要照顧整體。其實,這是古代許多醫家都有的思想,如希波格拉底有句名言:“知道什么人患了病,比知道人患了什么病更重要”。清代醫家葉天士在《臨證指南醫案》中道出了他臨床思路:“凡論病先究體質、形色、脈象……以病乃外加于身也。”可以看出,在古代醫家的眼睛里,有兩個診斷的單元,一個是“病”,一個是“人”,這個“人”,就是體質。 記者:這個觀點很有意思,也就是說,我們臨床應該要注意患者得的什么病,還要關注這個患者是什么樣的體質,是這個意思嗎? 黃煌:是的。簡單地說,看病如看表,癥狀是秒針,病名是分針,體質是時針。要確定時間,光讀分讀秒是不行的,一定要有時的概念。同一個癥狀,出現在不同的疾病中,其診斷的權重是不同的。同一種疾病,在不同的患病個體上,處理的方法也是不一樣的。你說,林黛玉的感冒與李逵的感冒,能用同一張方,能用同一種劑量嗎?這就是臨床抓體質的重要性。經方的很多方證,提示了患者的體質特征。比如黃芪桂枝五物湯適用于“尊榮人”,桂枝加龍骨牡蠣湯適用于“失精家”。麻黃方適用于“濕家”,半夏方適用于“嘔家”。所以,我把這種經方適用的人群,稱之為“方人”。 黃煌:“方人”概念的提出參照了《傷寒論》里“柴胡證”“桂枝證”的提法。這種直接用“某方人”的方式命名,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概念的歧義性,臨床選方不會偏差太大。“方人”應該是中醫的一種診斷單元,由患者的體型外貌(肌肉、皮膚、骨骼、五官、四肢、腹、舌、脈等)、精神狀態、行為心理、既往病與家族病、發病趨向等構成。方人是相對穩定的體質,具有遺傳性或家族聚集現象,更具可見性。“觀其脈證,知犯何逆,隨證治之”,觀察到的,大多是一些客觀的體征,就是方人。 從理論上說,每一張方,就對應每一類人。常用經方大約有百余首,到目前為止,可以描繪的方人,大約在50種左右。對方人的描繪,猶如古生物學家根據化石復原古生物及生活場景一樣,需要多方面的知識。其中經典原文的解讀、后世醫案的參照、臨床經驗的積累等,都非常重要。例如,從大柴胡湯“按之心下滿痛”的經典方證,結合后世醫家經驗,我們描繪出大柴胡湯人上半身飽滿充實;從“郁郁微煩”,得出大柴胡湯人表情嚴肅、容易發怒或抑郁;從“舌黃未下者,下之黃自去”,得出大柴胡湯人舌苔厚,口氣重。 如果用最簡單的話來說中西醫兩者的不同,那可以說,西醫擅看“人的病”,中醫擅看“病的人”;西醫重群體性治療,中醫重個性化治療。為什么要強調方人相應?因為我們的眼睛里,看不到脫離了具體人體的疾病,任何病都是以人作為載體的。方人相應才能最大限度地激發人體自愈力,也能最大限度地保證用藥的安全。也就是說,對人用方,有利于用藥的安全和精準。 記者:這么說,對體質用方是經方的特色,難道經方不對病名用方嗎? 黃煌:經方也對病名用方。所謂病,是臨床上非常重要的診斷單元。病有臨床表現特征,即特有的癥狀、體征和行為的異常;有發病過程,即初、中、晚期;有病情轉歸,或康復,或致殘或致畸,甚至死亡;有病理改變,或在結構上、或在功能上。對病用方,也不是西醫學的專利,中國古代醫家也辨病。《金匱要略》就有許多古病名,如虛勞、血痹、百合、狐惑、胸痹、臟躁、寒疝、中風痱、肺痿、腸癰、厲節風等。《金匱要略》篇名就是“某某病證治”。方病相應,有利于用藥的有效與快捷。中醫有句話,“單方一味,氣死名醫。”這些單方,就是對病的專方專藥,是指對某些病癥有特異性療效的配方,是長期臨床實踐的經驗總結。如青蒿治療瘧疾,黃連治療痢疾,葦莖湯治療肺癰,大黃牡丹皮湯治療腸癰等。 必須指出,方病相應不能停留在經方與古病名的對接,還應研究經方與現代臨床的對接。由于現代醫學疾病的診斷具有很強的客觀性,經方治療現代疾病的循證醫學研究,就顯得非常必要。《古今錄驗》續命湯治“中風痱,身體不能自收持,口不能言,冒昧不知痛處,或拘急不得轉側”。“中風痱”究竟屬于現代何種疾病?廣東省名中醫黃仕沛先生用此方治療多發性硬化、急性脊神經炎、脊髓膜瘤、帕金森病、胸腺瘤術后放療后脊神經受損有效。鄭州兒童醫院用此方治手足口病腦炎。于此推斷,《古今錄驗》續命湯主治的“中風痱”基本上是神經系統疾病。 從文獻調查來看,桃核承氣湯治流行性出血熱少尿期,真武湯治成人甲狀腺功能低下,葛根湯治突發性耳聾,葛根芩連湯治二型糖尿病早期,黃芪桂枝五物湯治晚期糖尿病,大柴胡湯治膽囊炎、膽石癥胰腺炎、胃及食管反流癥、支氣管哮喘、高血壓、代謝綜合征等,小柴胡湯治療病毒性疾病、呼吸道炎性疾病、過敏性疾病、自身免疫性疾病等,都顯示了良好的應用前景。 記者:經方是既對體質,又對疾病用藥,也就是說,方證變成了體質+疾病?方證相應,就是方人相應加上方病相應,這樣理解是否正確? 黃煌:就是這么理解。我認為方證就是臨床安全有效使用經方的證據,這個證據,包含了體質與疾病。這個疾病,也包括患者的痛苦的癥狀或主訴。在我看來,方證相應就是方人相應加上方病相應。這是我臨床應用經方的模式,有人稱之為“方證三角診療模式”,準確地說,這是一種思維模式,簡稱為“方-病-人思維模式”。可以說,這是我對方證相應傳統思維模式的一種探索。 黃煌:是的,學中醫很多年后,我才發現“有是證用是方”這句話的分量。做醫生是不容易的,因為疾病不是按教科書生的。面對眼花繚亂的病情,面對寒熱錯雜虛實互見的證型,如何出手干預?要看時機,要看檔口。而方證是應變的模式,方證是臨床醫生的抓手,是臨床開方下藥的突破口、切入點、著力點。臨床對醫生的要求也非常苛刻,往往要在很短的時間內做出準確的決策。方證相應,精準快捷,舍棄了很多中間環節,一步到位,是一種極簡的思維方式,是臨床醫生的最佳選擇。有人問,難道臨床不需要用臟腑氣血、陰陽八綱、六經三焦等理論去指引嗎?我常常反問說,在人群中找你熟悉的人,需要導航儀嗎?對熟悉的人,憑直覺就行,望一眼,看步態、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了。“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臨床看病,就是這種境界。方證識別,用的是直覺思維。古人稱辨方證為識證。識,認識的識;識別的識。就是強調一種洞察力。 記者:直覺思維,是一種能力,而不是知識。看來,培養中醫臨床人才必須要重視方證識別能力的訓練。在這方面,很想聽聽您的看法,如何訓練青年中醫的方證識別的能力。 黃煌:這是中醫教育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大課題,需要認真探討。我只能說些原則。 第一,能力是以知識儲備為前提的,要提高方證識別的能力,必須記憶常用經方方證,特別是經典方證。還有適用人群特征、主治疾病譜。記住50首是起碼的,最好100首,如能超過150首,那就是高手了。 方證記憶需要不斷強化,仲景書要反復讀,甚至開診之前翻閱一下《傷寒論》《金匱要略》。清代醫家陳修園說:《傷寒論》“經方愈讀愈有味,愈用愈神奇,凡日見臨證立方,至晚間一一于經方查對,必別有神悟”。 第二,多讀名家醫案,多跟專家臨證,模擬方證識別過程,訓練識別方證的能力。識別方證是一種洞察力,望聞問切,洞察秋毫。病人的眼神、毛發、臉型、舌苔、脈搏、皮膚、口唇、衣著、發型、語速、言詞、坐姿……都是識別方證的信息。建議平時多練眼力,多看人。當年經方大家陳伯壇擅長望診。據說陳氏診病時會目不轉睛凝視病者,但問診卻簡單扼要。經方大家范文虎也擅長望診。《鄞縣縣志》載:“先生初擅瘍傷,繼專精內科。主古方,好用峻劑,患者至門,望見之,即知其病所在,投藥無不愈”。望聞問切四診中,望診是第一位的。 第三,要讓大腦保持一種空靈活潑的狀態,沒有雜念干擾,如入禪。在這種狀態下,大腦深處記憶的方證才能瞬間蹦出,直覺思維才能活躍。要做到空靈,需要時刻提醒自己兩點:一是提醒自己:讀書不能雜。方證是中醫最根本、最實用的診斷單位,方證的思維方式是最高層次的思維。所以,初學者要重視《傷寒論》《金匱要略》的研讀,要一門深入。已經學雜的,要強力卸載一些“插件”,不斷清理一些“垃圾”。湯本求真規定門生只許讀《傷寒論》和《金匱要略》,不允許讀第三本書。胡希恕拒絕用《內經》對《傷寒論》的解讀。這都是很好的例證,是鞏固和堅持方證思維的辦法。二是提醒自己,任何方證都有可能出現。在病人面前,不能有陳見,不能被經驗所束縛,不能被疾病名束縛,不能被既有的治療原則束縛。有是證,用是方,以眼前的患者為憑。當年柯韻伯著《傷寒來蘇集》時說:“胸中有萬卷書,筆底無半點塵者,始可著書”。我改一下,“胸中有百首方,眼中無半點塵者,始可開方”。要開好經方,既要有知識儲備,還應該不被陳見左右,后者更重要。 說來說去,醫學是考驗人的思維能力。當一名中醫,特別是要開好經方的中醫,思維方式和思維能力是非常重要的。《傷寒論》序言最后說“若尋余所集,思過半矣”。《傷寒論》講的就是思維方法。讀《傷寒論》的目的,就是訓練識別方證的能力。 經方,其實是一種思維方式。現在強調年輕的中醫學經方,意圖是呼喚中醫臨床思維方式的回歸。要在尊重和傳承以《傷寒論》《金匱要略》為代表的經方醫學體系的基礎上,立足現在,面向未來,培養大批具有臨床實際操作能力的優秀中醫師,實現中醫學術的全面進步。(中國中醫藥報記者 張亦舒)閱讀 11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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