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截枯木,虬皺如百歲老人皮膚褶痕,愛不釋手,拾回擺玩。主枝挺健,旁逸斜出數枝,觀則過于繁冗,折去,這時看著心下暢意許多,說不上道理來。
直到翻看雪中景色,漸使我明了枯枝在大片白色為背景的殘墻下如此入我心意的道理,這是在書畫創作中獨到的留白技巧。茫茫雪夜是一張無限白紙,三兩枯木綴于其上,如滴墨,輕重濃淡,疏密有致,黑白輝映間溢出美感。
不會繪畫不懂畫,卻愛美,愛畫面中閑散地落一片白,水墨留白,虛實相生著,覺得靜如參禪,美不勝意。
多年前從朋友那里見一幅“佛”字,墨水起承轉落得恰到好處,恰氤氳成一佛一僧的意境,“蕭散簡遠,妙在筆畫之外”,帶來內斂又縹緲的美感,東方文藝的空靈、質樸和寂靜是濃重的油彩萬不能表現出一丁點的。
沉醉在這樣幽寂的空洞里,像一場深刻反省,所有故事刪繁就簡,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分寸感,是一個人最高明的境界。歷史上楊修即因未預留分寸的余地,命喪于將曹操的心思猜得太透。
分寸感是守住距離。天與地之間有距離,空曠得以容納眾生蕓蕓;日與夜之間有距離,白天黑夜交替中夢與現實真切輪換;人與人之間有距離,回憶才有美好永恒。子游曰:“事君數,斯辱矣;朋友數,斯疏矣?!本嚯x產生美,處世時適當的自由空間,才不至進退兩難。
日間讀《老子》,唯記其中“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之句。一個人若是無欲無求,可以觀察到萬事萬物的微妙無窮,若是經常欲求不滿,就只能看到事物的表象,不能掇得真諦。
先前熱衷于醫術命卜相,覺得神秘莫測,常研習,廟觀一去必要迷信一番,問運氣求姻緣勘紅塵。一日,一出家人跟我講:“人的命是越算越薄的,卦不算盡。”想起王熙鳳的判詞:“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更何況,天機不可泄漏呢!
南宋有幅名畫《寒江獨釣》,一個漁翁一釣鉤,卻讓人感到一人獨占一江水的深遠廣闊。留白是一種恰到好處的分寸,分寸即是留白。畫面不是堆砌的美,“言有盡而意無窮”,音樂最高的境界,不是音符填滿空拍,有時或許只是一種音節的高低起伏,是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靜默和休止。
與人聚,喜歡靠近人群中不喧鬧的那個,因為真正的故事在他們的沉默里。無便是有,假亦作真,空即是色,越簡單越豐富。人生也需要適當的留白,事不必做絕,利不必占盡;話不必太滿,過滿則溢。
帶一顆留白的心上路,花看半開,酒醉微醺,一切都是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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