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付玉梅
那原本是鄭靈華期待已久的一天。
這個出生于1999年的杭州女孩,在今年如愿被保送至華東師范大學讀研。
7月13日,她帶著剛到手的錄取通知書,去探望醫院里84歲的爺爺。
對她來說,爺爺是世上最愛她的人,成為爺爺的驕傲也是她考研的動力之一。
她連信封都沒舍得拆。病床旁,她打開通知書念給已經不能動彈的爺爺。她把這一幕記錄了下來,發在社交平臺上。
·“雞蛋姬”是鄭靈華的網絡昵稱。
她以為這只是一次普通的分享。直到第二天,她被私信“轟炸”了,并驚訝地發現:自己的照片被盜用,已在各個平臺擴散。
各種不堪入目的評論映入眼簾,有人造謠“老少戀”,有營銷號搬了她的圖,編出“專升本”的故事,賣起了課。被攻擊最多的,是她粉紅色的頭發。
“一個研究生,把頭發染得跟酒吧陪酒的一樣!”“你的頭發把錄取通知書毀了!”
隔著屏幕,那些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的惡意像潮水一樣襲來。鄭靈華意識到——自己被網暴了。
她決定拿起法律武器維權。
粉色頭發
社交平臺上曾住著一個“元氣滿滿”的鄭靈華。
她是音樂學院的學生,朗誦、唱歌、跳舞、主持、表演樣樣行,拿過許多獎項。
舞臺上的她自信耀眼,生活里的她和許多“95后”女孩一樣,喜歡拍照、美食、旅行,會到廈門的海邊看一場日出,或去南京的音樂臺喂鴿子,臉上掛著燦爛的笑容。
雖然愛折騰,但她干起正事也毫不含糊。比如,她曾經“20天通過高中音樂教資筆試”,也順利“保研逆襲”至心儀的院校。
今年5月,為了拍畢業照,她把頭發染成了喜歡的粉色,還被一些網友要了“攻略”。她如愿拍到滿意的照片,配文“在明媚的夏日開懷大笑”。
這個暑假,她原本打算記錄自己備考雅思的過程。突如其來的網暴打亂了一切。
8月底的一個深夜,《環球人物》記者撥通了鄭靈華的電話。她剛結束圖書館一天的學習,聲音略顯疲憊。
“最近發生了太多事,每天都很漫長?!币贿呎f著,她一邊翻起了筆記本。
她有記錄每天日程安排的習慣。但她發現,從7月14日起,自己的日程表幾乎都空著。
那正是她發了爺爺照片的第二天。她說,自己在社交平臺上一直是個“小透明”,但那天的點贊和私信突然和“瘋了”一樣。
“你的照片被盜用了!”許多好心的網友跑來提醒她。
一夜之間,她的“粉色頭發”成了原罪,變成“肯定不是什么正經人”的鐵證。
于是,她俯身和爺爺說話、握著爺爺手的照片被造謠成“老少戀”。她“師范大學”“教育學院”的身份信息被攻擊,被問“陪酒女能當老師嗎”。
在那些賣課的營銷號下面,網友痛罵她利用爺爺的病掙錢,還說她“嫌爺爺走得慢”。
起初,她震驚、憤怒,又很快冷靜下來。她覺得只要趕緊舉報,局面應該是可控的。
但她沒料到,這場網絡世界的鬧劇愈演愈烈,很快傳到了她身邊人的屏幕里。
“有人認識咱們學院的鄭靈華學姐嗎?她的個人信息和一些相關資料似乎被無良營銷號盜走,炒熱度掙黑流量了。底下的評論更是沒眼看?!币粋€學弟發了條朋友圈四處找她。
“那是我最崩潰的一天。”鄭靈華說,那些“沒眼看”的評論、身邊朋友的慰問,慢慢占據了她全部的精力。
她試過報警,當地警方建議她先在平臺上投訴反饋。她聯系平臺客服,發了整晚的郵件,但關聯的平臺、規定、賬號實在太多。她輾轉找到一個律師朋友,對方建議她先去做公證,留存證據。
但是,這都無法讓那些評論即刻消失。取證時,一個熱門帖子已經達到了近300萬的閱讀量和近兩萬的負面評論。
更讓她恐慌的是營銷號。不止一個被坑害的消費者聯系她說,“他們(指營銷號)不是一個人,是一個產業”。
·聯系鄭靈華的網友向她說明情況。
批量生產的賬號將她的照片包裝成“專升本”的引流廣告,收取1680元的課時費,并謊稱贈送多個獎品。
結果,這只是一場騙局,而她被迫成了“作案”的工具。
·一個營銷號的發文。
“我一開始還有點混亂,但想到這,不再猶豫。我不想放過每一個網暴的人,要讓他們受到制裁和懲罰。”她說。
維權
那個鄭靈華用來記錄生活片段的小世界,開始被“維權日記”占據。
01:正在走法律途徑,如果大家在其他平臺還有看到盜取我身份、照片內容的行為,煩請私信評論,我會全部進行取證。
02:昨日迫于大家的言論壓力,對方(指侵權賬號)隱藏了視頻,但還是沒有刪除。我一直是個忍耐的人,但是這次不行,我只希望他們向我爺爺道歉。
03:今天和爺爺視頻時,我給他讀了一段之前存的溫暖評論,很長一段時間聽不清楚話、也認不出我是誰的爺爺居然聽懂了,還笑了。
04:暑假本是我用來學習雅思、提高專業的修煉期,沒想到因為維權變成了磨練期。我在維權的同時,會堅持每天的學習計劃,希望屏幕前關心此次侵權事件的你也不要過于擔心。
在第五篇維權日記(7月24日)更新前,她等來了一些好消息。
為了做公證,她花費了4000元,將15張微博截屏照片、165張百家號截屏照片及1份抖音視頻光盤送去取證。她幾乎掏光了存下的錢,正在為接下來的律師費發愁。
沒想到,有杭州當地的媒體采訪了她,并給她介紹了一位愿意無償幫助的律師。還有越來越多網友力挺她,給她出主意,幫她舉報侵權者,甚至去評論區“對戰”。
維權路上,她不再是一個人。
·鄭靈華的律師聲明。
也有一些壞消息:她被診斷出了重度抑郁癥。
“雖然有很多支持我的人,但我眼睛里容不得一點沙子?!彼x擇了維權,也意味著必須要一次次直面那些讓她恐懼的評論。
·一些網友惡評。
“被網友、朋友告知時要看一遍,搜集證據時要看一遍。做公證、在律師處做筆錄時,也都必須把每條言論看一遍。”
她開始整夜失眠,白天在雅思課上走神。她不理解,為什么有的人可以堅持從每天早上9點一直騷擾她到凌晨1點,被禁言了就申請小號再繼續。
“他們辱罵我的人格,搜索我的聯系方式、家庭住址,電話短信騷擾,還威脅要找學校乃至家人等。他們好像不需要做別的事,除了網暴我?!?/p>
她忍不住去每條惡評下辯論,告訴他們:“我是當事人鄭靈華,請你直接與我對話。”
只是,鮮有“施暴者”會因為幾句質問就感到愧疚,反而是身為“受害者”的她越陷越深。
7月24日的照片里,她的粉頭發突然變成了黑色。那天的日記里,一向要強的她表露出另一面。
05:染黑了頭發就能為人師表了嗎?現在每天只要沒在十點前睡著,我真的就糟糕透了,為什么總被這些不干凈的東西糾纏。很想問一句,“蕩婦羞辱”和“造謠他人”真的會很開心嗎?
網暴者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爺爺是她的軟肋和盔甲。
她在六個月大時沒了母親,是爺爺把她帶大的。小時候,爺爺抱著她去了杭州大大小小的景點。長大后,每天送她上學、接她放學的人也是爺爺。
“爸爸不給買的東西,在他那里都會得手。他是我在家里唯一的傾訴對象,完全替代了母親這個角色。”
在她印象里,爺爺的身體一直很健康。因此,去年11月,爺爺因腦梗、心梗和腸癌住院的消息傳來,對她來說宛如晴天霹靂。
她常夢見爺爺,醒來后發現淚水浸濕了枕頭。要見一次面很困難,她只能用視頻代替。她想多給爺爺分享些好消息,讓他心情好一些。
那份通知書是她最期待的驚喜。
“我給爺爺拍照片、錄視頻完全是出于想紀念。在所有的惡評里,我最討厭的就是說我吃爺爺'人血饅頭’的。他們不知道爺爺對我的意義,我特別想讓他們給爺爺道歉?!?/p>
在她的堅持發聲下,一個糾纏多日、名為“杭州土匪”的用戶最先向她公開道歉,承認自己對粉色頭發有偏見。
讓她震驚的是,她一直以為網暴者大概都是法律意識淡薄的人,而據“杭州土匪”自述,他不僅是個刑法學專業的畢業生,還有一個90多歲的爺爺。
另一個顛覆她認知的女孩,曾為了“黑”她不停地發帖辱罵。“我以為是生活不如意的人才會有那么大的惡意。后來知道,她條件很好,準備出國留學。她說罵我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因為心情不好。”
有人因為害怕被起訴,主動前來道歉:“實屬被一些言論帶昏頭腦,抱歉。”“無論任何原因,都成為不了對別人網暴的理由,對此我很后悔和痛心。”
這場“戰斗”還在繼續,不止是她一人。她還常常會收到這一類人的私信——被網暴者?!八麄円材涿畹乇槐I用圖片,或因為某些謠言被網暴,不知道怎么辦,就來咨詢我?!?/p>
她才知道,原來,每個人都可能成為那個“被選中的人”。
遇到網暴到底應該怎樣做,她不覺得有最好的答案。但如果再選一次,她依然會勇敢地拿起法律武器,“和這些人死磕到底”。
事實上,越來越多的網暴者嘗到法律重錘的滋味。
去年11月,一名博主和外公拍攝的合照,被人造謠為“老夫少妻”,源頭發布者“飛哥在東莞”不僅賬號被封,也因誹謗他人涉嫌刑事犯罪被刑事拘留。
2020年7月,杭州一女子取快遞被便利店店主偷拍并造謠“少婦出軌快遞小哥”,后者也因誹謗罪被判刑。
所以,不要覺得躲在屏幕后面就能肆意妄為。隨著網暴治理體系日益健全,那些“按鍵”傷人的網暴者、“吸血”造謠的營銷號,終將無處遁形。
【后記】
最近,鄭靈華開學了,以研究生的身份進入了新階段。但網暴這一頁還沒翻篇。她社交平臺上的置頂內容依然是“律師函”。目前,法庭已立案,預計10月開庭。
其實,7月中旬,因為診斷出抑郁癥,她曾拒絕記者的采訪。一個月后,她在接受心理治療后覺得狀態好些了,才主動提出采訪。聊了一整夜,她覺得自己好像不害怕說這些事了,但又無法不被它影響。為了盡快回到正常的軌道上,她試著繼續記錄和分享生活,像原來一樣。
面對網暴者時的勇敢、剛強,面對生活的積極、努力,與自己和解時的敏感、小心翼翼,都是她。等風波平息,她想寫一本書,記錄下這場特殊的經歷。但她最希望的,是不再有像她一樣的網暴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