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達
1
圣地延安,我在多年之前即已去過。由西安北上,高速公路未通之前,乘車前往大約需要六個小時以上 。陜北黃土高原的景象,盡管時隔多年,但是隆冬時節,從車窗外進入視野的一道道山梁和溝坎,以及山峁上落葉草木的肅殺和蒼涼,至今記憶猶新。當然,我更記得車進市區之后,冰封的延河像一條銀色的錦帶,仿佛一直要伸入黃土高原的深處……還有巍峨的寶塔,和棗園、楊家嶺前輩先烈們居住過的窯洞——古老的窯洞在建筑學上屬于生土建筑,作為人類有史以來最原始的居住“房屋”,對我來說并不陌生,都是自己與工友們親手開挖的。因為這段經歷,許多年后,我到山西吉縣、豫西等地,一直把幾處的窯洞作比較,然后不無自豪或遺憾地長嘆:我也曾住過類似于延安的窯洞!
憶往,第一次到延安,我還在“五大書記”居住過的窯洞前,迎著凜冽的寒風,放眼不遠處荒曠的土塬上搖曳著枯瘦枝干的寒樹,只恨那時無雪,否則,我會把一代偉人的詩詞吟誦。如今,二十載光陰轉瞬即逝,當年那些“揮斥方遒”的照片仍在,而我已近花甲之年。
故地重游,延西高速公路已開通數年。窗外之景雖然轉瞬即逝,但足以令人賞心悅目。仲夏的西北高原,其景色絲毫不遜色于江南,滿眼的綠樹隨著逶迤起伏的山脈,仿佛也在翩翩起舞。碧空之下,錯落有致的山脊在遠方的天際繪出明澈的剪影。峰谷猶似含煙,一切盡可入畫。再見曾諳的山水風物,本應無感,臨近延安,卻記起前人關于延安的詩來:“種柳穿湖后,延安盛可游。遠懷忘澤國,真賞即瀛洲……”范仲淹1040年請知延州,在西北邊塞生活長達四年之久。他眼中的湖柳、澤國,今日雖已難覓,但在“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號召之下,千年古城再現當年“江景來秦塞,風情屬庾樓”的景象,應當為期不遠吧?
2
穿過無以數計的隧道與橋涵——延安到了,又見千年歷史古城,除了嘉嶺山上寶塔不改千年的面目,延安也像全國各地的城市一樣,到處聳立起一棟棟高樓,車水馬龍的延河兩岸,翠柳、國槐樹蔭下,既有行色匆匆的行人,更有街心花園廣場健身的市民。
延安早已是國人的旅游目的地。尤其伴隨著近幾年“紅色旅游”的興起,這里更是國人的向往。80年前,毛澤東同志帶領黨中央,在這里指揮抗日、解放戰爭整整居住了13年,數萬人在這里挖窯洞、住窯洞……為國人留下了巨大而寶貴的精神財富。加之豐富的人文資源積淀,使這里的旅游資源更加豐厚又多元。作為從文之人,我更感興趣的,是浸淫在這片黃土地上的人文氣息。
明延安知府顧延壽有詩曰:“嘉嶺疊疊椅晴空,景色都歸西照中。塔影例分深樹綠,花枝低映碧流紅。幽僧棲跡煙霞塢,野鳥飛歸錦繡從。”寶塔山作為歷史名城延安的標志和紅色革命圣地的象征,融自然景觀、人文景觀、歷史文物和革命舊址于一體,迄今山下留有包括范仲淹等名人的摩崖石刻,塔邊那口鑄于明代崇禎年間的大鐘,擊之聲響全城,黨中央在延安時,曾以此報時、報警——那鐘聲曾經驚醒過多少夢中之人,并讓多少個聽到之人保持警惕,恐怕早已無法去統計了。
書寫延安圣地,老一輩先烈無疑是繞不過的一個話題。以我游歷過的其他地方類比,感覺延安與井岡山頗為相似,又略有相異。井岡山地形如“井”,和四面環山的延安一樣,地勢險要,易守難攻;而從自然條件相類,前者略勝于后者。井岡山地處羅霄山脈中段,氣候溫和,物產也較為豐富,不像地處黃土高原的延安,四季干旱少雨。但有一點是不可否認的,那就是兩地因長期受國民黨軍隊封鎖、圍剿,生存環境嚴峻地考驗著這里的軍民。也許正是在這樣惡劣的環境里,更堅定了先烈們的信念,同時也更進一步密切了他們與民眾的關系,更鑄就了他們艱苦創業的精神。延安、井岡山等地早已不再是一個具體的地名,猶如毛澤東這三個字一樣,正在成為當下我們這個民族的精神符號。
我自幼從課本上知道延安、井岡山、棗園、楊家嶺以及茨坪、黃洋界的名字。依稀記得初次到井岡山與延安兩地的心情。晚生的我雖然無法親身領略兩個革命根據地發生過的史實,卻對那一代在紅色旗幟下為理想獻身的先驅們起敬。我的青年時代有三年是在太行山深處的丹河岸邊度過的。雖然我不能把我當民工開山炸石的經歷,與當年投奔延安的熱血青年的壯舉放在一處類比,但將自己的情感移向歷史,做一假設還的確有過。乃至愿意固守這種假設,讓往昔歲月的赤血與火焰填充我浪漫如歌的文學情懷,寫出可載入人類史冊的篇章。
再次看過棗園、楊家嶺、魯迅藝術文學院等紅色革命舊址,在“五大書記”居住過的窯洞前拍照留影……盡管知道桌椅、床板、被褥、衣物,乃至洞外的黃泥墻都經過復制,但我依然感覺到他們負載著先驅們未冷的熱情、未泯的憧憬——曾經閃動在這里的身影早已遠去。盡管眼前有許多景象讓我“身臨其境”——所到之處,觸目可見不少身著紅軍服裝的團隊,整齊地坐在延安時期青年們的馬扎上,全神貫注地聆聽講解員的解說,還不時地在鋪于膝蓋之上的筆記本上寫下文字——那場面真叫人觸景生情。八十年前,從四面八方投奔這里的熱血青年,也是這么虔誠嗎?
3
延安之行,與上次一樣,匆匆而來,僅作短暫的停留,很多該去的地方,未來得及觀瞻。往后的所思所想,應多是些許的遺憾。久留于延安圣地的,應該是我無盡的想象。
寶塔區七里鋪東有一條原名叫南川河的延河支流,因為一千多年前詩人杜少陵兩次在此有較長時間的停留,而改名為杜甫川。安史之亂后,詩人由此北上投奔唐肅宗途中,被叛軍俘虜,直到次年才擺脫監視潛出長安。不料投奔肅宗之后又因勸諫朝廷,被放還羌村(回家休息)。也正是這段時間,詩人創作了包括《春望》《北征》《羌村三首》等詩篇。作為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杜甫之所以能把國破家亡、妻離子散的人間情誼寫得那么淋漓盡致,想必與他這段經歷有關——今存的杜公祠內,詩人的塑像臉龐清癯,身軀羸弱,無疑是雕塑者對他那個時期逼真而傳神的寫照。
杜詩從晚唐開始就被稱為“詩史”。能獨享此譽者,無疑因他真實地記錄了安史之亂前后唐王朝由盛而衰的歷史過程——盛唐文人生逢盛世,幾乎人人都有以天下為己任的遠大抱負。但他們對理想的追求,大都是與個人的功名富貴聯系在一起的。唯獨杜甫終其一生都把個人看得極其渺小,而將國家與民眾的命運視為人生的終極關懷。在這一點上,似乎又與中國共產黨的先烈們有著極大的相似之處。以毛澤東為例,他為民族的解放和新中國的建立,犧牲了數位親人;從秋收起義到井岡山,從萬里長征到延安,屢經挫折,但是百折不撓,始終抱著必勝的信念,與民眾保持著血肉相連的干群關系。
“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的最佳觀賞期,是在八月份至九月份的初秋時節,早來的我更添一份缺憾。所幸的是,在魯藝文學院舊址的后院內,經工作人員提示,見到一株早開在草地上的山丹花。并且得知該植物屬于百合科,別名又叫細葉百合,開花以紅色為主,間或有黃、白兩種。它之所以當年被唱紅大江南北,因為它有星火燎原、生命力極強的寓意和象征。經工作人員的介紹,那本不太顯眼的山花也牽緊了我的雙眸。細看那枝葉與草原上常見的格桑花有點相似,雖屬草本,但有清勁的骨格。凝視它的那一刻,我的耳畔仿佛又響起了那耳熟能詳的歌聲,乃至腦中幻化出一種難以言狀的瑰麗與奇幻。猶如我平生經常溫習過的、那個早已逝去的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