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河悠悠東逝水
□□李君鴻
坐在秋天的室內,隔著一層玻璃,是無法體味到秋天的質地的。微涼的風和微暖的太陽,構成秋天一種獨特的氣質,唯有站起來,走出去,再走進去,進到秋天的實質,觸摸秋天的肌膚,才能真正讀懂這飄鋪著落葉的季節。
在這個秋天里,衛河尤其擺出雍容的姿勢,不驚不詫地踱著步,自西南向東北一路舒緩地走下去。于晨曦里回眸,衛河鑲著飄搖的蘆葦纓子,嵌著兩岸整齊排列的楊樹,柔柔地閃著波光,映著對稱的倒影,好似一幅怡然的天空下的水墨畫。
衛河的堤壩,早已被千年流水淘洗得空空凈凈。要么是緊貼地皮的草,要么是扭捏搖擺側身照著倒影的柳,也或者是規整的綠麥田間插著一些整齊的楊樹,很單純地鋪開,時時搖曳著等待季節以及我們走過。秋天的堤岸殘綠中浸透著枯黃,黃土路更黃,泛著溫熱的秋的氣息,將地上的葉子都烤干了。風將人的意象抽得很高,未著地的葉子,半空中看起來便活脫脫是個秋高氣爽的樣子。秋天的堤岸一片靜謐。唯有我們三個追河人的自行車輪子喀嚓喀嚓地碾在干燥的葉子上,聲音響得清脆,一直走,一直喀嚓喀嚓喀嚓,心底便不自覺地泛起一些些快樂,就像這些曬干了的樹葉子一樣的清脆的快樂,這便是秋天爆裂出的笑聲吧!
河岸上,一半兒的楊樹還郁郁地保留著叢綠,一半兒的楊樹卻已經齊斬斬地被秋風把葉子折光了,唯留末梢上的幾片,還一息尚存地迎風展著,卻焦焦的樣子。一整排樹光溜溜站著,遠遠望去樹尖尖上的殘葉子像是無意甩上去一溜兒墨點,形成不規則的一條虛線,橫陳在列兵似的枯樹林上。樹林站在堤壩上,堤壩壓在河岸的麥田上,麥田守在河水上,河水勾著一條白色的堿邊兒……于是,粗粗細細深深淺淺,無限疊加的曲橫線組成了一道獨特的風景。
對面的堤岸,像一層切面。豎起的樹林子中,偶爾冒出兩個孩子,披著晨曦踩著自行車,穿梭飛奔恍惚掩映,遠遠望去如刻出的一道剪影。待到想要掂起相機擷取這個瞬間時,他們已經無聲地倏忽消失了,像是夢里現出的某個鏡頭。
長堤漫漫,守護著衛河曲折綿延無盡。堤下的人們,安靜地品味著一天天淡過的日子。那種無爭,淋漓盡致地書寫在他們半遮半掩藏于疏林中的農家小院里,寫在他們悠閑放牧的羊群里,寫在那個驀然擦肩而過的遛鳥人的鳥籠子里,寫在那一扇閑置在路邊的舊石盤磨里,寫在那只懶散小憩的狗所看護的莊稼地里,寫在長滿了蒿草磚粉木朽的荒蕪老屋里。
這些被時光定格的場景,安全而穩固,即便久無人跡,依然可以完好地擺在那里,沒有人去破壞觸動,只由其在歲月中靜靜地老去。
衛河是安詳的,衛河的人們也是安詳的,可衛河的水卻是不耐仔細端詳的。這河水已經被浸成了墨藍色,早已不能飲用。這是被無數個鼎立的大城市和無數個閃光企業們遍淘洗自己的滿身齷齪熏染研磨而成的顏色。然而衛河依舊平靜地自這些傲然的叢林里淡然穿越,毫無怨尤地收拾著他們的垃圾。只是衛河越來越干涸,每至無雨的季節,河床里裂開一條條縫隙,如同無數干渴皸裂的嘴唇在求助吶喊。
河水在曲折綿延的小鄉村間微微沉淀了一下腳步。河邊的麥田依舊碧綠,未曾透出澆灌過衛河水拌著藍汁的顏色和獨特的氣息,那種顏色和氣息,只是無聲地侵入人們的身體,無聲地駐扎。穿越農村的衛河堤壩上,沒有任何一個排污口朝向古老的河水,唯有在農村,她得到了最好的保護。
衛河是河岸人的脈搏和血液。衛河是灌溉這里的生命的不息之水,千載流淌,養育了河邊世世代代的人。然而如今,衛河只能作為一種象征,披掛著風霜塵埃,唱一支故水依舊在、幾度夕陽紅的秋日殘歌了。
在這個秋天,衛水脫去了所有覆蓋于她之上的殘妝,抻展于陽光之下,所有曾經對她的褻瀆垢染,皆曝光于天地之間。俯視衛水,那層墨藍之上,唯有一行干凈整齊的樹,一坡平整的草,連同那間小小河管處滄桑的小屋與河邊一截古老的斷碑,一起靜默地悉心守護這條悠悠的藍色逝水,守望著一份人微言輕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