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鄭重：西晉宗室貴族是如此，朝廷上文官有沒有能支撐這個危局的呢？
朱永嘉：當時也難，確實也沒有一個人能頂起這困難的局面，他們考慮的只是個人的安危，不是國家的興亡，瑯琊的王戎與王衍就是這方面的代表人物?；莸蹠r期文官中王戎的地位甚高，司馬氏宗室內(nèi)部互斗時，王戎的態(tài)度是“與時舒卷，無蹇諤之節(jié)”，即隨波逐流，不得罪任何一邊。他曾經(jīng)負責選曹的事，《晉書·王戎傳》稱：
未嘗進寒素、退虛名，但與時浮沈，戶調(diào)門選而已。尋拜司徒。雖位總鼎司。而委事僚寀。間乘小馬。從便門而出游，見者不知其三公也。
可見這些人在當時身居高位，卻根本不管事情。故當時的大局，成了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聽由宗室諸王內(nèi)斗。另一方面，他們都非常貪財，《晉書?王戎傳》稱：
性好興利，廣收八方園田水碓，周遍天下。積實聚錢，不知紀極，每自執(zhí)牙籌，晝夜算計，恒若不足。而又儉嗇，不自奉養(yǎng)，天下人謂之膏肓之疾。女適裴頠，貸錢數(shù)萬，久而未還。女后歸寧，戎色不悅，女遽還直，然后乃歡。從子將婚，戎遺其一單衣，婚訖而更責取。家有好李，常出貨之，恐人得種，恒鉆其核。以此獲譏于世。
王戎是如此，再說其從弟王衍，字夷甫，少年時去見山濤，山濤對他的評論是：“何物老嫗，生寧馨兒！然誤天下蒼生者，未必非此人也?！薄稌x書?王衍傳》云：
衍既有盛才美貌，明悟若神，常自比子貢（此言其好財也）。兼聲名藉甚，傾動當世。妙善玄言，唯談老莊為事。每捉玉柄麈尾，與手同色。義理有所不安，隨即改更，世號“口中雌黃”（此處之玄言，何晏、王弼之言老莊，與嵇康、阮籍之玄言完全是兩回事了，王衍思想上沒有原則，只是混日子而已）。朝野翕然，謂之“一世龍門”（民間所謂擺龍門陣，蓋出于此）矣。累居顯職，后進之士，莫不景慕放效。選舉登朝，皆以為稱首。矜高浮誕，遂成風俗焉（當年的魏晉風度，完全走向反面了，成為執(zhí)政者的一帖腐蝕劑了）?！芷薰?，賈后之親，藉中宮之勢，剛愎貪戾，聚斂無厭，好干預人事，衍患之而不能禁。……衍疾郭之貪鄙，故口未嘗言錢。郭欲試之，令婢以錢繞床，使不得行。衍晨起見錢，謂婢曰：“舉阿堵物卻！”其措意如此。
從王戎到王衍及其妻郭氏，以及何曾、石崇諸人對金錢和財富的態(tài)度，可知當時魯褒所作《錢神論》確有那時實際生活的素材和背景，在那個時代，魯褒所作《錢神論》實在是一篇千古絕妙之好文，今摘錄該文于下：
錢之為體，有乾坤之象。內(nèi)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動靜有時，行藏有節(jié)。市井便易，不患耗折?！H之如兄，字曰“孔方”。失之則貧弱，得之則富昌。無翼而飛，無足而走。解嚴毅之顏，開難發(fā)之口。錢多者處前，錢少者居后；處前者為君長，在后者為臣仆。君長者豐衍而有余，臣仆者窮竭而不足?！对娫啤罚骸佰烈痈蝗?，哀此煢獨?！?br> 錢之為言泉也，無遠不往，無幽不至。京邑衣冠，疲勞講肄，厭聞清淡，對之睡寐，見我家兄，莫不驚視。錢之所祐，吉無不利。何必讀書，然后富貴！……官尊名顯，皆錢所致?？瞻嬷撂摚鴽r有實；嬴二雖少，以致親密。由此論之，謂為神物。無德而尊，無勢而熱，排金門而入紫闥。?？墒拱?，死可使活，貴可使賤，生可使殺。是故忿爭非錢不勝，幽滯非錢不拔，怨仇非錢不解，令問非錢不發(fā)。
洛中朱衣，當途之士，愛我家兄，皆無已已，執(zhí)我之手，抱我始終。不計優(yōu)劣，不論年紀，賓客輻輳，門常如市。諺曰：“錢無耳，可暗使。”又曰：“有錢可使鬼?！薄步裰?，惟錢而已。故曰：軍無財，士不來；軍無賞，士不往；仕無中人，不如歸田；雖有中人而無家兄，不異無翼而欲飛，無足而欲行。
當然，在那個時代，也并非所有人都是如此，《晉書·魯褒傳》之后，有《氾騰傳》，當時已經(jīng)步入亂世，史載：
去官還家。太守張閟造之，閉門不見，禮遺一無所受。嘆曰：“生于亂世，貴而能貧，乃可以免?！鄙⒓邑斘迨f，以施宗族，柴門灌園，琴書自適。張軌征之為府司馬，騰曰：“門一杜，其可開乎！”固辭。病兩月余而卒。
其實這個道理很簡單，凡事有聚必有散，《紅樓夢》第二十六回有一句名言：“千里搭長棚，沒有不散的筵席?！泵珴蓶|借這句話來講開會與散會的辯證關系：“開會走向反面，轉化為散會，散會以后，問題積起來了，又轉化為開會。”人與人的關系也是如此，財富同樣也有聚和散的關系，古人也有懂這個道理并且知道如何散的人，氾騰是懂這個道理的人。西漢疏廣是漢元帝的老師，他是東宮的太傅，漢元帝十二歲時尚是太子，疏廣教太子讀《論語》、《孝經(jīng)》，前后歷時五年。疏廣年老后，告老回鄉(xiāng)時，宣帝賜他黃金二十斤，皇太子給他黃金五十斤。疏廣回鄉(xiāng)后，子弟中有人托族中老人勸他為了子孫，用所得賞賜多買一點田宅，《漢書·疏廣傳》云：
廣曰：“吾豈老悖不念子孫哉？顧自有舊田廬，令子孫勤力其中，足以共衣食，與凡人齊。今復增益之以為贏余，但教子孫怠惰耳。賢而多財，則捐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吾既亡以教化子孫，不欲益其過而生怨。又此金者，圣主所以惠養(yǎng)老臣也，故樂與鄉(xiāng)黨宗族共饗其賜，以盡吾余日，不亦可乎！”于是族人悅服。皆以壽終。
我講這些話，是想到福布斯富豪榜上中國的那些首富們，他們是不是懂得這些淺顯的道理呢？財富和金錢都是有聚也有散，你懂得這個規(guī)律才能有主動權，你不懂得這個道理，不懂“且夫富者，眾人之怨也”這個道理，那么從長遠看，你們不會有好日子過的。西方有一些富豪為什么熱衷于慈善事業(yè)，那是為了緩和貧富兩極分化所積疊的矛盾，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富人一定要懂得有聚必有散，還是為自己多積一點德，善待職工，別那么刻薄，別靠鞭子來趕人，千萬別讓你們的財富去坑自己的子孫。孟子早就說過：“君子之澤，五世而斬。”風水歷來是輪流轉的，從整個社會講，貧富之間的差距小一點比較好，于人于己皆有益。西晉那些富貴之家，積怨太多，沒有一個有好下場，這就是前車之鑒。
如王衍這樣身居要職，在政治上每逢艱難時刻，不敢挺身而出，只求茍安者，他們那樣的荒誕放縱，盡管一次又一次回避沖突，能逃避滅頂之災嗎？任你如何狡獪，在歷史發(fā)展的過程中，逃過了初一，往往過不了十五。不妨從《晉書·王衍傳》看一下他在政治上的經(jīng)歷。王衍的女兒是愍懷太子的妃子，史稱：
太子為賈后所誣，衍懼禍，自表離婚。賈后既廢，有司奏衍，曰：“衍與司徒梁王肜書，寫呈皇太子手與妃及衍書，陳見誣之狀。肜等伏讀，辭旨懇惻。衍備位大臣，應以義責也。太子被誣得罪，衍不能守死善道，即求離婚。得太子手書，隱蔽不出。志在茍免，無忠蹇之操。宜加顯責，以厲臣節(jié)?？山d終身?！睆闹?。
這件事是趙王倫進宮使齊王冏殺賈后之后的事，整個過程是孫秀替趙王倫策劃的陰謀，誘使賈后先逼死愍懷太子，然后再殺賈后。愍懷太子急難時寫信給王衍，訴冤并求救于王衍這個老丈人，結果王衍反而把信隱藏起來，讓女兒與丈夫離婚，不能仗義公開書信為太子執(zhí)言，只是自求茍免。這樣的為人，起碼是沒有骨氣，在那樣的時代，你處在政治漩渦的中心，有時個人很難茍免，即使赴死，也要光明磊落地像個人樣。其本傳續(xù)云：
衍素輕趙王倫之為人。及倫篡位，衍陽狂斫婢以自免。及倫誅，拜河南尹，轉尚書，又為中書令。時齊王冏有匡復之功，而專權自恣，公卿皆為之拜，衍獨長揖焉。以病去官。成都王潁以衍為中軍師，累遷尚書仆射，領吏部，后拜尚書令、司空、司徒。衍雖居宰輔之重，不以經(jīng)國為念，而思自全之計。說東海王越曰：“中國已亂，當賴方伯，宜得文武兼資以任之。”乃以弟澄為荊州，族弟敦為青州。因謂澄、敦曰：“荊州有江、漢之固，青州有負海之險，卿二人在外，而吾留此，足以為三窟矣?！弊R者鄙之。
這是他在為瑯琊王家預留后路了，東晉起家靠的是王導?！稌x書·王衍傳》續(xù)云：
及石勒、王彌寇京師，以衍都督征討諸軍事、持節(jié)、假黃鉞以距之。衍使前將軍曹武、左衛(wèi)將軍王景等擊賊，退之，獲其輜重。遷太尉，尚書令如故。封武陵侯，辭封不受。時洛陽危逼，多欲遷都以避其難，而衍獨賣車牛以安眾心。
?。|海王）越之討茍晞也，衍以太尉為太傅軍司。及越薨，眾共推為元帥。衍以賊寇鋒起，懼不敢當。辭曰：“吾少無宦情，隨牒推移，遂至于此。今日之事，安可以非才處之。”俄而舉軍為石勒所破，勒呼王公，與之相見，問衍以晉故。衍為陳禍敗之由，云計不在己。勒甚悅之，與語移日。衍自說少不豫事，欲求自免，因勸勒稱尊號。勒怒曰：“君名蓋四海，身居重任，少壯登朝，至于白首，何得言不豫世事邪！破壞天下，正是君罪?！笔棺笥曳龀觥Ｖ^其黨孔萇曰：“吾行天下多矣，未嘗見如此人，當可活不？”萇曰：“彼晉之三公，必不為我盡力，又何足貴乎！”勒曰：“要不可加以鋒刃也?！笔谷艘古艍μ顨⒅?。衍將死，顧而言曰：“嗚呼！吾曹雖不如古人，向若不祖尚浮虛，戮力以匡天下，猶可不至今日。”時年五十六。
當初東海王司馬越率洛陽之眾二十余萬討石勒，石勒本是羯奴，起兵時只有十八騎，往來反復于諸胡之間，有眾也不過數(shù)萬人。問題是以王衍為首的晉軍，盡管人數(shù)上對石勒有絕對優(yōu)勢，但人無斗志，首先作為統(tǒng)帥的王衍就毫無斗志，結果全軍覆沒。兵敗以后，“勒分騎圍而射之，相登如山，無一幸免?！笨梢妰绍娤酄帲谔鞎r、地利、人和這三方面條件對比下，關鍵還是人和，也就是軍隊有沒有斗志。作為統(tǒng)帥的王衍毫無斗志，兵敗時他和那些王公貴族都抱著希望茍免的幻想，最后還是免不了一死。固然不能以成敗論英雄，但敗得那付慘相，情何以堪?。?/p>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