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經》記者 萬玉航 謝麗容/文 馬克/編輯
無人機行業正在煎熬之中。
今年4月,美國最大的無人機公司3DRobotics在成功燒掉了1億美元之后,裁員150余人,退出消費級無人機市場,改道專攻成本更小的企業級無人機軟件和應用平臺市場。3DRobotics的一位前員工在一年前就嗅到了公司的危機,當時這家明星公司的第一款大眾市場無人機在生產環節中問題重重。
2015年底,消費級無人機Zano生產商Torquing宣布倒閉,Zano曾在國外第一眾籌平臺Kickstarter上打破眾籌金額紀錄。但由于生產問題,Zano只發出了600架,1.5萬用戶的訂金打了水漂。
一葉知秋。畢馬威和CB Insights共同發布的關于風投趨勢的全球季度性報告數據顯示,今年三季度,無人機行業與去年同期相比,融資金額下降39%,企業數量減少了14%。
中國的無人機市場也在洗牌。2015年-2016年,國內無人機的單季度出貨總量只有4萬架,此前IDC曾預計2016年國內無人機出貨量將達到39萬架。大疆創新創始董事朱曉蕊對《財經》記者說,“當你進入以后,你才會知道真實的市場狀況。”
和低迷的大眾消費市場相對,針對農業、工業的行業級無人機市場似乎在悄悄孕育。普華永道預計,到2020年,整個無人機產業的估值將從20億美元飆升至1270億美元,其中農業所占份額為324億美元。
在中國農業無人機系統平臺市場市占率20%的一飛智控創始人齊俊桐告訴《財經》記者,以中國18億畝農田中10%-20%的無人機使用率來預測,中國農業無人機市場大約是30萬架的保有量。
中國是民用無人機技術創新和生產制造高地。國內無人機前五大廠商——大疆、零度智控、Xaircraft、PowerViroment公司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研究所,目前也是全球前十。
數據公司艾瑞預計到2025年,國內無人機航拍市場規模約為300億元,農林植保約為200億元,安防市場約為150億元,電力巡檢約為50億元,總規模將達750億元。
挑戰與機會并存。接下來的問題是:誰上誰下,誰去誰留?
零度智控聯合創始人史圣卿至今心有余悸。
2014年初,已經在行業級飛控系統市場沉淀了八年的零度智控打算進軍大眾消費級無人機市場。當時,中國深圳的另一家無人機公司大疆在全球無人機市場份額高達68%(第二名份額為12%),銷售總額達64億元人民幣。而零度智控資金鏈隨時可能斷裂,公司面臨生死問題。
此時,零度智控創始人楊建軍面對兩個問題:一是找到新的投資解決生存問題,二是在零度智控成熟先進的飛控平臺上,將無人機從“功能機”升級成可由智能手機直接操控的“智能機”。
整個2014年,零度智控團隊試探性跟展訊、華為海思、大唐聯芯、高通等芯片公司接觸。2014年底,零度智控和高通一拍即合。零度智控開始嘗試用高通的智能手機芯片研發一款集成度更高、更智能、更小巧的無人機。
雙方都是第一次,整個過程波折不斷。來回修改測試,時間一天天過去,焦灼的氣息籠罩了整個零度智控和高通無人機團隊。
2015年9月到10月,在高通內部幾乎要放棄這個項目的時候,零度智控的全球第一架基于高通芯片的智能無人機“SMART智能無人機”終于飛起來了。
和一般的無人機相比,它的意義在于把無人機從“功能機”升級到了“智能機”。綜合了智能手機操控、4K超清畫質、高清圖傳、計算機視覺、人影追蹤、避障等多種性能。
隨后,雙方在今年初開始洽談投資事宜。生死存亡的關鍵時刻,零度智控正式對外宣布獲得來自高通創投、民航投資和信達國萃1.5億元人民幣的B輪融資,該融資將用于產品研發。
6月,零度智控升級技術,推出了重量僅199克的Dobby口袋無人機。發布僅兩個月,銷量超過5萬架。零度智控越過了生死線,重回無人機主流陣列。
史圣卿告訴《財經》記者,在命懸一線的關鍵節點,高通不僅幫助零度智控理清了供應鏈關系、渠道,甚至幫助他們找了更多投資人,堪比雪中送炭。
將智能芯片平臺加入無人機,對整個行業有著劃時代的意義。加入智能的芯片,形成集成度高、更小巧、算法更強大的無人機,正如功能手機與智能手機的區別。加入智能芯片的無人機從畫質到圖傳,從人影追蹤到避障等性能,都有了質的飛躍。
此外,這也間接解決了小型無人機的供應鏈問題。小型無人機涉及到內存芯片、電池、電機、鏡頭模塊、GPS模組等多個零部件資源。除電機外,大部分依靠手機供應鏈。全世界超過70%的智能手機在中國生產,這也為無人機提供了一個強壯的供應鏈,在全世界獨一無二。
“消費級無人機是中國人的天下。”昊翔副總裁Joel Tzo告訴《財經》記者。去年9月,昊翔和英特爾達成了戰略合作,模式與零度智控+高通類似。
Joel Tzo認為,芯片廠商和無人機廠商的合作模式已經成為了趨勢,“而且芯片需要量身定做,配合無人機各種功能和場景”。
這盤智能化的大棋,吸引了諸多芯片巨頭爭相涌入。芯片業三巨頭高通、Intel、Nvidia已把無人機當成消化芯片產能的藍海。此外,中國的芯片設計廠商聯芯科技、華為海思等,也提出了各自針對無人機的芯片方案。
芯片廠商在無人機市場的扎堆進入,令生產一架無人機變得越來越簡單。
在芯片與整機之間,還有一類提供解決方案的中間層廠商也在這輪迭代中嶄露頭角。
整機廠商可以利用芯片、軟件和其他元器件,自己組裝一架無人機。英諾天使基金創始合伙人李竹打了個比方:“這就像智能手機的低端市場一樣,買一個板卡就解決了研發問題。”
“作坊式”的生產模式也引發了一些質疑。大疆相關人士對《財經》記者表示,芯片廠商的集成化彌補了無人機廠商技術上的缺陷。但智能化無人機需要復雜的軟件算法和核心機械工藝,不單是芯片問題。
上述大疆人士認為,芯片+OEM的模式提供了一些機會,讓新入行團隊能夠短時間內推出產品。但這個模式帶來的問題也顯而易見:產品同質化、戰略失去自主性,缺乏獨立自主的創新。
李竹認為,無人機的創業期已經結束,整個行業的資金門檻、市場需求、競爭情況都發生了快速的變化。“我們的投資邏輯是一步步往上游走。未來不會再投直接做消費級無人機的初創公司了。”
李竹的判斷是,消費級無人機所需的啟動資金量已經變得很大,至少1億元人民幣才能啟動研發生產銷售的整個鏈條。這已經不是天使投資和初創企業做的事了。
此外,無人機涉及到控制技術、數據處理、外觀結構、工藝材料甚至量產經驗等多方面難點,這也并非一家初創公司可以在短期內做到的事情。
大眾消費市場要想從目前的數萬架銷量升級成數百萬乃至千萬級銷量,需要邁過設計、技術、成本、供應鏈和監管五大關口。
無人機的創新設計似乎陷入了一個死胡同,這是無人機無法打開大眾消費市場的關鍵因素。
億航戰略合作總監兼北京公司總經理李智源認為,消費級無人機的應用場景不只是航拍,而是泛娛樂的概念,可以結合VR等前沿技術,有很多想象空間。但問題是,“很多廠商不知道消費者要什么,導致即使購買了也出現低頻次使用的情況”。
低頻次的使用,既不利于產品的更新迭代,也不利于潛在消費市場的拓展。
技術方面,掌握基礎入門的飛控、智能化技術并不困難,困難的是突破技術瓶頸如電池續航,補強引領市場潮流的前沿科技能力。
齊俊桐告訴《財經》記者,飛控是無人機系統的核心,20%的代碼負責運動穩定性,類似于人類的小腦;而決定無人機智能程度的絕大部分代碼有待突破。無人機還需要更聰明的“大腦”。
這不僅是消費級無人機的技術痛點,也是行業級無人機的挑戰所在。
比如,農業植保方面,對無人機的地勢起伏作業能力有要求,同時對定位精度的要求比較高;電力巡檢,則要求自動避開交叉的線或塔;物流方面,難在應對復雜的城市環境。解決復雜環境的感知、控制、適應和安全起降問題是必須邁過去的坎。
而且,行業級無人機和消費級無人機的最大區別是,行業級無人機賣出之后才是開始,誰能利用好橫向服務和縱向解決方案的供應鏈矩陣,誰的機會就越大。
齊俊桐正在嘗試從系統平臺為農業無人機多機協同作業賦能。即在單機作業的基礎上,實現多架無人機智能聯網,協同作業。要使這項技術成熟,齊俊桐及其技術團隊需要突破通信聯網、控制調度等多方面難題。
Gartner今年8月發表的技術成熟度曲線顯示,無人機達到成熟期還需要3年至5年。
在設計、技術和供應鏈完全成熟之后,無人機的成本才有可能大幅降低。畢竟,絕大部分消費者不會接受價格昂貴的無人機。
目前,具備一定技術含量的無人機報價普遍在3000元-10000元。高通全球副總裁、高通創投中國區總經理沈勁告訴《財經》記者,無人機價格的平民化,是行業爆發的途徑。“什么時候像智能手機一樣出現‘千元機’,就是無人機市場爆發的時刻。”
監管也是懸在無人機廠商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從無人機的研制生產到使用銷售,同時涉及到國家空管委、工信部、國家標準化管理委員會、海關總署、科技部、商務部、公安部、環保部、民航局、農業部、體育總局等多個部委。但尷尬的現狀是,誰來管、怎么管至今尚不明朗。
但無人機可能被用于獲取重要的、涉及國家公共安全的空間信息和數據,因而不得不管。
零度智控內部人士告訴《財經》記者,零度智控按照美國的行業標準準備好了數據庫,隨時準備向官方提供安全支持和無人機相關起降數據。但目前為止,還不知道該把這些數據交給誰。
眼下,無人機廠商只能在有限的政策環境里試錯。朱曉蕊對《財經》記者表示,人人都怕政策紅線,但有紅線總好過集體等待紅線的焦灼。
以復雜的報批流程為例,一位無人機農業植保的從業者告訴《財經》記者,農業無人機“黑飛”是行業潛規則。如果等待漫長的報批流程,往往會耽誤作業時機。
資本和市場天然矛盾,對于一個尚處于生命周期前段的行業來說,資本既是發動機,又是一味毒藥。資本短視的天然屬性令多數無人機廠商在起步期就迷失了方向甚至消失。
被迫轉型的前美國最大無人機公司3DRobotics耐人尋味。2015年2月,3DRobotics C輪融資5000萬美元,兩個月后匆忙發布SOLO航拍無人機。這款號稱可智能拍攝的無人機后來的故事幾成噩夢。先是無法如期發貨,后來又被消費者發現產品的實際效果和宣傳相去甚遠。由于市場占有率很低,配件、售后等問題不能得到很好地解決,產品口碑急速下滑,銷售也隨之陷入困境。
3DRobotics在總計1億美元的資本護航下走到了全美第一,但也倒在了離起跑線不遠的賽道上。
相同的故事仍然在發生。“我們接觸過互聯網公司投資人,他們問我,你們能不能三個月就做出一款爆品啊?或者半年能嗎?”一位無人機領域的創業者告訴《財經》記者。
京東創投基金負責人錢予認為,前沿科技領域出現大量“To VC”的趨勢,尤其需要引起警惕。“很多創業者根本沒找到消費者的需求,只是取悅了投資者,可能直到C輪以后,才發現路子走錯了。”
技術密集型的行業需要很長的積累過程,投資人的心態至關重要。“我們需要心理準備,等待三五年,給從業者更大的空間。”朱曉蕊對《財經》記者說。
而對于無人機公司來說,一邊是尚未引爆但容量不可限量的消費級市場,一邊是規模有限但需求明確的專業行業市場,有限的資源下如何抉擇,也是難題之一。
從2015年開始,大疆開始陸續發布針對農業、專業航拍等市場的無人機產品。例如,針對亞洲市場于2015年底推出了一款智能多旋翼農業植保機,3月份開始發貨,半年發貨量超過2000架。
大疆進入行業市場,更多是受制于大眾消費級市場的不溫不火。行業尤其是農業市場需求明確,可以在短期內帶來一定量級的收益。
農業航空產業聯盟測算,假如國內18億畝農田的20%-30%需要噴灑農藥,將有30萬架的需求量。按每畝每年平均噴灑5次,每畝平均噴灑成本10元計算,其產值將超過200億元,是一塊足以讓無人機制造商、服務商垂涎的大蛋糕。
大疆的判斷是,娛樂性航拍、專業影視航拍的市場將逐步趨于飽和,但安防、基礎設施巡檢、精準農業等行業應用領域則將是一個新的增長點。
此情此景之下,上述大疆相關人士向《財經》記者表示,以機器視覺、機器學習技術為主打的智能化飛行器未來將是大疆繼續研發的方向,同時將在消費級和行業應用兩大領域齊頭并進。
這種模式的優勢十分明顯——守正出奇、擴張容易、成長迅速。
對比大疆,更多市場規模和技術能力欠缺的無人機廠商只能被動押注一個核心點,這令其未來的成長或滅亡增加了不確定性。
“這個行業還在早期,規模不算壓倒性優勢,價格低也不是核心競爭力,最終還是看誰選對了點,做好了技術。”李智源說,“不要被動等待行業洗牌。”
(本文首刊于2016年10月31日出版的《財經》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