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春光乍泄》
如果何寶榮不是由張國榮來演,那應該是一個讓人恨不得扇一耳光的人,可是,他演了,演了一個聲色活香的何寶榮,他任性,耍賴,蠻不講理,他理所當然的傷害你,可是,你卻無法恨他,就像黎耀輝永遠都抗拒不了的那一句口頭禪:不如我們重新來過。
我想我是走火入魔了,我已經(jīng)不能脫離張國榮去評論一部電影,或者說一部與他絲毫無關的電影不能讓我去想說什么,是因為張國榮,我開始真正的關注香港電影,因為他與許多的導演合作,與很多的女演員搭戲,所以讓我開始試圖了解他們和她們,因為他的成就涉及的太廣,他的年代跨越了二十幾年,所以讓我對從上世紀80年代起到2003年4月香港娛樂圈的大小八卦都有了興趣,因為多多少少都可以讓我知道,那時的他,是怎樣的。
回到《春光乍泄》。這樣的題目是完全的王家衛(wèi)風格,一個四字成語,離題甚遠,在香港是5月,而到了地球另一邊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卻是深秋,除了開頭那一段大膽出位的激情戲之外哪有絲毫的春光,又是那個英文名字《happy together》給出了最好的詮釋。雖然用了兩個男演員,又起了這么一個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中文題目,加了一個那么讓人猝不及防的開頭,這部所謂的“同志”影片其旨卻并不在這里。主題依然是王家衛(wèi)那種揮之不去的彷徨和落寞,加上97年香港的回歸,他用了一句黎耀輝反復出現(xiàn)的臺詞:“我想返香港”傳達了這樣一種尋根卻又不知根在哪里的情緒,這應該也是那個時期香港人的一種普遍的心態(tài)吧。借兩個失落在地球另一頭的這個據(jù)說是世界上離香港最遠的地方的人,一對同性戀人,他們的拌嘴,分開,重逢,和好,訣別,他們的相互抗拒相互傷害卻又相互依賴相互依戀,來講述這樣的一種鄉(xiāng)愁,只有到得世界的盡頭才會想要回家,只有在完全放逐了自己才會羨慕有個可以回去的地方。
張國榮在臺灣接受采訪的時候提到這部電影,因為沒有最終拿得金馬影帝,他開玩笑講說,他很奇怪為什么會被提名最佳男演員,如果提名是最佳男配角說不定就拿獎了。整觀這部電影,梁朝偉的戲份的確比他的要多,而且畫外音也是黎耀輝的口述,甚至整個電影色彩的變化也是由黎耀輝的心情的變化而變的,可以說黎耀輝才是這部電影的主軸,可是,何寶榮卻是能影響他的唯一的因素。何寶榮的每一次出現(xiàn)和離去都在深刻的影響他的生活。從表面上看,何寶榮的任性放浪和黎耀輝的守望堅持形成了鮮明對比,何寶榮總是在煩悶了之后頭也不回的離開他,然后在玩夠了瘋累了之后輕松的說一句“讓我們從頭來過”就回到他身邊,而他在每次受傷之后要花多久的時間療傷,然后再用多大的勇氣去重新打開心門接受何寶榮,這個,何寶榮從來不在乎。他就是一個任性胡鬧的孩子,可是總是在倦了累了的時候想到家,而黎耀輝就是他的家,他知道無論怎樣他都會包容他,給他棲息的港灣,他總是肆無忌憚的傷害他,看到他就故意和鬼佬恣意親熱,也許他自己都不知道他這樣做到底為什么,傷害他的時候他也一樣不快樂,在別人身邊的他也許衣鮮亮麗,也許放浪形骸,可他依然空虛,只有回到黎耀輝身邊他才感到真正的幸福,可是他的矛盾恰恰也在這里,那種兩個人相濡以沫的生活雖然幸福卻無法讓他長時間的停留,他總是向往著外面廣闊的天空,他總是突然就拋下他義無反顧地朝那片廣袤不知何處的原野走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要走向哪里。
每一次,他都知道,他始終會回來;每一次,他都知道,黎耀輝還會在原地等他回來。可是,終于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他對他的傷害讓他鑄成了一道足夠堅實的墻,阻止他的回歸;終于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黎耀輝成為了一個難以攻克的高地,軟磨硬泡,明挑暗誘都難以讓他再次接受他;終于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他對他如此重要,重要到回不到他身邊他會死。這是王家衛(wèi)用了很短的時間敘述的一個很長的過程,何寶榮兩次相約,黎耀輝的一次酒醉赴約,一次廝打,黎耀輝的一次崩潰,何寶榮送表,被打又要回表,公車上的一次爭吵,黎耀輝的一句:“你以后都不要再找我”,何寶榮的一次絕望。這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zhàn),何寶榮的次次逼近,黎耀輝的步步防守,彼此的一次次傷害和絕望。不是沒試過想放棄,可是命運不允許。終于,何寶榮一身傷痕的出現(xiàn)在黎耀輝的門口,顫抖著身體撲向他,癱軟在他懷里,黎耀輝的防線終于被攻破,他回擁他,心痛,展露無疑。
于是,這是真正happy together的一段,何寶榮受了傷,黎耀輝給他擦身,給他煮飯,喂他吃飯,半夜給他去買煙,甚至感冒發(fā)燒披著毯子去給他煮飯,那一段溫馨的讓人不自覺的就笑出聲來。我還是要說何寶榮就是個任性的孩子,要人寵溺著,那種天真的,耍賴撒潑的大叫,指揮黎耀輝干這干那的頤指氣使,讓黎耀輝不得不乖乖的一一聽從,一一去做,表面上是被欺壓,可是他心甘情愿,甚至希望這樣的日子繼續(xù)下去,他藏起了他的護照,企圖就此留住他。黎耀輝做過最英雄的一件事就是替何寶榮揍了那個鬼佬,何寶榮心花怒放,出街迎接他回家,一遍遍的追問,黎耀輝不自然的窘迫,兩人嘻笑著越走越遠,有一種叫做幸福的空氣在周圍蔓延開來。
在這一段中,有兩個場景不能不提。一個是何寶榮受傷,黎耀輝帶他去醫(yī)院,歸途中,在一輛計程車上,兩人并排坐著,黎耀輝點起一支煙,何寶榮微微轉頭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回過頭,垂下眼睛,又忍不住望向他,那眼神像一個想向父母討要什么又不敢吭聲的孩子,像一只想要主人撫摸卻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狗,有著渴望,又有害怕得不到滿足的可憐,短短的一個鏡頭,眼神流轉,張國榮演出了何寶榮所有說不出說不得的心思輾轉。而黎耀輝終于不再無視他的渴求,他取出嘴里的煙遞給何寶榮,何寶榮接過狠狠的吸了一口,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他知道,可以“重頭來過”了。在這部片子里,煙,通常是一個訊號,有時是一個試探,有時是一個借口,有時是一條導火索,在這里就是黎耀輝給何寶榮的一個“允許”的信號,一個難以說出口的原諒的象征,因為那煙是從他嘴中取出的,而不再是一支新煙,而何寶榮當然是明白了這個信號,于是他心滿意足的,慢慢的,慢慢的把頭靠在了黎耀輝的肩上。那一刻,時間為之靜止,所謂滄海桑田,也不過是一瞬。
還有一個是那段探戈。在廚房,何寶榮教黎耀輝跳舞,又嫌人家笨叫人家自己練。黎耀輝笨拙的舉著雙手擁住空氣中的那個人,自己別別扭扭的邁著步子,過一會說好了,來吧,何榮寶不情愿的樣子轉過身子,“不是吧?這么快?”然后兩人擁舞。我從來不知道兩個男人可以把探戈跳的如此纏綿,何寶榮那條肥大的白色褲子,長到地,他扭動的腰肢,一次次的俯仰,兩人的擁吻,一個小小的廚房就此有了“春光乍泄”。沒有人可以否認,這是這部電影最美麗的一幕,艷麗的色彩,旖旎的風光,不曾驚天動地,卻溫暖如春。這是這兩個男人的愛情,一樣的拌嘴斗氣,卻有著最深的依戀。
然后,溫情不知怎樣就被輕易打破,也許是命運,這是一個注定不能happy together結局的故事,這次,問題不在何寶榮。也許是多次背棄的報應,黎耀輝開始對他小心翼翼,嚴密看管。其實我們可以從馬場的那一次看出何寶榮這次是真的想要從頭來過,因為他已經(jīng)知道他不能失去黎耀輝,如果再次離開黎耀輝不一定還會等他,他輸不起了。可是,黎耀輝更加輸不起,從何寶榮傷好以后他就變得疑心重重。晚上回家,家里沒有人,他頹喪的趴在沙發(fā),只開著那盞瀑布的臺燈,他不知道何寶榮到哪里去了,他不敢想也不敢猜,可是,門開了,何寶榮進來:“怎么不開燈?”,隨即打開所有的燈,黎耀輝的臉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去哪里了?”裝作不在意,輕描淡寫的語氣,卻有著遮掩不住的疑慮。“買煙去了?!薄按┠敲挫n去買煙?”于是隔天他買了幾條煙,一盒盒拆著,碼好。其實這也怪不得黎耀輝,實在是何寶榮過去的“案底”太多,可是何寶榮受不了,“買這么多煙啊?”“買回來放著,省得再去買?!崩枰x很平靜,何寶榮開始發(fā)脾氣,掃落他碼好的煙,黎耀輝依然很平靜,彎腰一盒盒撿起來,也許他自知用心狹隘,也許目的達到他不愿多費口舌,總之他一句話不說,靜靜看何寶榮暴跳如雷。何寶榮歪到床上,有一盒煙掉在床上,他狠狠地掃落在地,然后蜷縮在床上。這幾個動作,一氣呵成,那種被人誤會惱羞成怒的孩子氣的破壞行為被張國榮演的神形兼?zhèn)洌鞘呛螌殬s會做的事,是那個被寵壞了的孩子該有的反應。因為行為受到限制,用心受到誤會,他開始故意挑惹黎耀輝,第二次不在家不是買煙而是買宵夜,他重新穿上那件黃夾克,對這鏡子梳頭,露出何寶榮式的笑容,有挑戰(zhàn)還有嘲笑?;貋砝枰x再次質(zhì)疑,他們將宵夜擲來擲去,又是一夜無眠。有一個鏡頭我不知道發(fā)生在什么時候,王家衛(wèi)的鏡頭總是沒有時間感。何寶榮在熟睡,有著最天真純凈的臉,黎耀輝的手指慢慢撫過他的眉毛,何寶榮驚動,他隨即收回手,一切恢復平靜??上н@一幕何寶榮看不見,如同之前夜晚的對望,卻永遠找不到彼此的目光。
總之,平衡被打破,張震的出現(xiàn)有意無意的起著推波助瀾的作用,這是我不愿提起的一段,疑心、一觸即發(fā)的怒火,彼此的傷口,爭吵,查問,直到黎耀輝笑著說:“我永遠不會給返你”,那笑容,有著勝利者的得意,有著末日前的絕望,他知道當這句話出口他將永遠失去他,直到何寶榮摔門而去,留下黎耀輝茫然的舉著筷子,停在半空。于是,所謂幸福,轟然倒塌。
失去何寶榮的黎耀輝開始慢慢改變,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他一個人去看了本該兩人一起去的瀑布,站在瀑布下的黎耀輝像是經(jīng)過了一場洗禮,那臉上的水是否有一部分是淚水我不得而知,然后就像完成了任務一樣,他開始一心一意的籌備著“返香港”,他給一向不和的父親寫信,他像是突然大徹大悟了一樣明白這個世界上有一個他想要回去的地方,于是,他留下了何寶榮的護照,一個人回了香港。
當初收起何寶榮的護照是企圖留住他,在逼問下說出“我永遠不會給返你”的黎耀輝是自私的宣布他對他的掌控,然而,最后他說,“我不是不想給他護照,我只是不想再看見他”,這又意味著什么,是他終于決定結束,還是他無法再面對他,或許,那句“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對黎耀輝仍有著巨大的殺傷力,他只是不給自己機會去投降。如果說,黎耀輝最后的回歸是一個嶄新的開始,那么對于窩在黎耀輝曾經(jīng)的住處抱著黎耀輝曾經(jīng)蓋過的毛毯痛哭的何寶榮,這又意味著什么?黎耀輝離開了,他又該回到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