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27
CHINA公社主張周刊上一期做春宴,到各地尋找當季的食材,希望能推動回歸時令飲食,勾起了我很多兒時記憶。可惜按時令飲食的生態早已被嚴重破壞掉了,今天吃到的東西哪里還是當年東西的味道呢?王世襄先生早就說過,材質本來的美味早就找不到了。那些美好的生態無法再復原,因此也就只能扼腕長嘆了。
我出生江南水鄉,嘉定這個地方,原來歸江蘇,后來劃給上海,加快了開發速度,造成古鎮早早的破壞。要是留在江蘇呢?只要被上海輻射,破壞也是免不了的。昆山、常熟不都是這樣的命運嗎。同里周莊是因為交通不便的原因,才保存了下來。
嘉定這個古鎮,本是出門不遠便是橋,到處粉墻黛瓦的。日夜都有搗衣聲飄過瓦楞,便傳進窗戶里來了。兒時跟著端著洗衣盆的姐姐一級級走下河邊水橋,光照水波粼粼映在臨河的粉墻上,小魚就在石縫邊喜滋滋地游來游去。烏篷船時不時會從橋洞里探出頭搖過來,晶亮晶亮的水波就溢到了水石上。
嘉定
古鎮是被田野環抱的,出家門走不了十分鐘,過一座小橋,便是田野里青苗的清香了。那時田野里是布滿水塘的,水塘里飄起濕漉漉的氣息,到了春天此時長滿又嫩又肥的水葫蘆,水蟲在葉上彈跳,魚兒時時因接喁而撥開它們,閃爍出銀鱗。江南水鄉之美在,菜蔬魚蝦本都是為養育一方人家而生的,綠油油的蔬菜、青盈盈的魚蝦從田里、水塘移到集市,被一個個竹籃帶回家里,立即就變成主婦端上桌的美餐了。
此時的蔬菜,還是菜苔最美時節,菜苔最美是被初春的雨育肥,含滿米粒狀苞正待放之時,如同情竇待開的少女,一旦開花,莖就老了。此時的菜苔,嫩,甜,糯,綠汁四溢。這樣鮮美的綠需得從田里摘下后,趁著生命仍還鮮活立馬下鍋,稍稍置放就蔫了。這樣的菜苔,前幾年到江西,路邊一家尋常農舍,就是現摘現炒,還真找到了當年那樣的記憶——那鮮嫩綿軟是難以形容的,農戶燉的土雞湯都無以比其鮮美,連炒兩盤仍然無法滿足其口欲。
可兒時我們本來天天都享有著這樣自然的饋贈啊。
馬蘭頭是姐姐帶我們到田埂上去挑的,這時候薺菜已經高舉起它單薄的白花,衰老了,馬蘭頭卻是鮮嫩的。它叫“紅梗菜”,莖是紅的,葉翠綠。馬蘭頭與豆腐干切碎了加麻油拌,清香四溢,是最傳統吃法,可它的清香中是有些麻嘴的。現在餐館里到處都有馬蘭頭,當然沒有田埂上長出來的那種恣肆濃烈的氣息。那時候,祖母是看不上春天吃馬蘭頭的,她說那是鄉下人的食物,她的是枸杞頭,清炒,枸杞的嫩芽是微苦的,炒得時候一定要加糖。
此時菜蔬中還有一種迷人之物,就是“蔞蒿滿地蘆芽短”的蔞蒿。蔞蒿自有一種高貴的清香,以它炒香干,是我最喜歡的春菜。
現在南方,蠶豆都變成時令春菜了。但在我記憶里,清明之后,風變得溫熱,吹過田野之后,紫瑩瑩的蠶豆花才開始開花,蠶豆應是迎接初夏的美味吧。
這時候的河鮮,清明螺,塘鱧魚,其實那時都是下河就能摸到的。沿河每一水橋的石階上幾乎都吸附著青瑩瑩的螺絲與黑色的塘鱧,只不過塘鱧是摸不到的,它輕盈之極,水波一動就甩著尾巴游走了,吃它要靠釣。兒時大頭針彎一下就能當魚鉤的。那時沿河邊有很多蟹洞,挽起褲腿沿河邊走,手盲目伸進洞里,常常就被等待著的螯牢牢地鉗住,只能大叫著扔都扔不掉。
清明螺
咸肉春筍(圖自網絡)
清明螺、菜花塘鱧與菜花甲魚,都因它們開春后吸足了養分,才此時最嫩而鮮美,過了清明,螺螄要生子,魚骨魚肉都老了。螺螄之美,我以為是在蔥、姜、酒、醬油在殼里汪成的那一注鮮汁。炒螺螄時,旺火,蔥姜被油爆香,再下酒與醬油,激起香霧,烹成的鮮汁,都被螺螄吸納進去。嘬螺肉時,鮮汁就包裹了螺頭。在鮮汁漉漉之中你才感受到螺肉的緊致。
塘鱧魚是烏黑,大嘴,身小,滑而粘。炒螺螄、塘鱧魚燉蛋,都是當時尋常百姓的春令美食,之所以用塘鱧魚燉蛋,說明其小,燉在蛋里是為不讓其肉散。這種嫩魚,只要入水一汆,就會皮開肉綻,慘不忍睹,所以,汪曾祺先生說用它汆湯,肉已難用。塘鱧魚最鮮美在腮邊的兩塊肉,可是傳言招待國賓專用其腮上之肉為羹,我還是難以想象。
有關菜花甲魚的記憶倒不是兒時,因為我母親不喜歡甲魚,說甲魚腥,所以兒時是沒吃過甲魚的。難忘的菜花甲魚記憶是八十年代葉兆言招待的一頓家宴。兆言能做一手好菜,我在他家里吃過氣鍋雞、蛇羹,當時他在菜市場買了一個個巴掌大的甲魚,用八寶甲魚的做法,肚里塞上調料與配料,清蒸,毫無油膩,只有清香,鮮嫩無比。
春筍當然是此時最美的食材,腌篤鮮也就是最美的春菜了。腌篤鮮必須是好肉好筍,才能成就一鍋好湯。好的咸肉應該是鮮而不咸,好的鮮肉應該是仍留有鮮活,冷凍過的肉,鮮活就不會有了。筍呢?最好是孵雞筍,也就是母雞孵小雞時長成的筍,這種筍殼黑中含紫,筍白而肥,不會嚼而有渣。我固執地認為,腌篤鮮除了肉與筍,是不能有其他味道混雜的,各種混雜,就變成雜燴了。咸肉、鮮肉、竹筍、萵筍這四種原料,小火煨成之后,最后才下青翠的萵筍。現在餐館供應的腌篤鮮咸肉死咸,鮮肉與竹筍都帶著陳腐氣,萵筍又是暖棚種植的那般木然無味,油膩膩死沉沉的還有什么香味?
其實,我以為,討論時令飲食一定不能離開時空關系,即此地人與此地時令食品之關系。蘇州人與杭州人不同,南京人與北京人更不同。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是時令飲食的基礎,過去江南水鄉的水道到處相通,后來到處掩埋、截流,大地的毛細血管都被堵塞了,污染是必然的。現在要恢復原有的生態,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恢復原有生態才有健康的飲食;回復到大自然環抱、哺育我們的狀態,才有真正含義的節令飲食。這些看起來是很遙遠,但只要現在真正開始意識,重新真正做起身體力行,最起碼還能造福后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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