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名匯Famous》雜志
將去巴塞羅納的那個下午,我還在阿姆斯特丹。當日大雨如注,伴著冷風,夏天有冬意。我躲進一間英文書店避雨,想順便尋本巴塞羅納的旅游指南。偶然間,我瞥見了一本名叫《Homage to Barcelona》的書,作者竟是大名鼎鼎的愛爾蘭作家科爾姆·托賓。
在伊比利亞航空從西班牙空運而來的夏日潮熱空氣里,我翻完了這本大師親筆撰寫的旅游指南。從城墻、夜店、餐廳到“哥特區(qū)”、內(nèi)戰(zhàn)、加泰羅尼亞到米羅、高迪、畢加索,可謂面面俱到。但其中令人印象最為深刻的部分,還屬高迪那章——《高迪一夢》。“老人沒有留下任何傳記。他不接受任何采訪,也沒有密友。他討厭拍照,所以我們有的少數(shù)幾張照片——一個留著胡子的年輕帥哥,在一次宗教游行里拿著華蓋的老人——一再出現(xiàn)在那些紀錄他生活及工作的作品里。”但在巴塞羅納,高迪依舊無處不在:在他的作品里。
米拉之家:暈眩的浪潮
出行前,一位西班牙朋友給我列出了他心中的巴塞羅納最佳餐廳和景點,并關(guān)照我一定要住在Exiample區(qū)。果然,我定的酒店離米拉之家(Casa Mila)僅有幾十米之遙,因此可以欣賞不同時點的米拉之家——清晨明澈陽光照耀的、傍晚金色夕陽涂抹的、抑或被暗夜月光淋濕的。
第一次看見米拉之家,是在安東尼奧尼的電影《過客》里,杰克·尼克爾森和瑪利亞·施耐德在其中玩耍,這棟沒有一根直線的古怪建筑令人印象深刻——明明是堅硬的石頭建筑,卻因為其海浪般的弧線充滿了動感。就好像那是一個被凝固的瞬間,石頭般永恒的瞬間。
走進米拉之家,我頓時體會到了那種暈眩感,樓梯是曲線而不規(guī)則的,鐵欄桿扭曲而怪異,仿佛融化過之后又重新凝固,每個細節(jié)都精心設(shè)計過,比如門把手是供左手使用的,因為右手要拿鑰匙。光線從各種地方射進來,房間變成光的容器。每間房間都不一樣,就好像重復是一宗罪。然而,你只有到了屋頂上,才會明白這一切都不過是前菜,大餐是屋頂?shù)哪切焽璧袼堋鼈兩衩囟橄螅哂辛Ⅲw派的風格,哪怕那時候還根本沒有立體派。屋頂?shù)牡孛嬉彩遣ɡ税闫鸱模蟹N想象中的動感。
從米拉之家屋頂?shù)臇|側(cè),可以看見巴塞羅納城中另一棟偉大建筑——圣家堂。1909年,當時的巴塞羅納暴亂,不少教堂被焚毀。為了安全起見,米拉家族要求高迪去除建筑外部的一切宗教元素。高迪因此感覺不快,迅速辭去了工作,將米拉之家留給了他的一個助手,從此專注于圣家堂的建造。
圣家堂:仰望是一種標準姿勢
去圣家堂(Sagrada Familia)一定要乘地鐵。只有這樣,當你走出Mallorca地鐵站的時候,你才會感覺到那種明與暗、地下與崇高之間的強烈對比。仰望一百多米高的塔樓的瞬間,神圣感撲面而來,就算你是個無神論者。
我曾在勅使河原宏的一部關(guān)于高迪的紀錄片里看見過圣家堂,那電影攝于1984年,當時的圣家堂還僅僅只有誕生立面(Nativity fa?ade)和受難立面(Passion fa?ade,位于西側(cè)),中殿尚未建成。在一段花絮里,一位建筑師向觀眾展示了圣家堂未來的各種可能——其中一種是將之建成一個火車站,火車從教堂中穿梭而過,極不可思議。
仰望是參觀圣家堂的標準姿勢。誕生立面和受難立面的雕塑是如此密集而精細,仿佛在建筑某種“不可能”。科爾姆·托賓在他的《高迪一夢》文中也介紹了高迪為圣家堂的雕塑制作模型的傳奇故事:據(jù)說立面上的每個人物皆有其原型,比如猶大的原型是一個看守人,彼拉多的原型是一個牧羊人,而高迪同伴的一個孫兒成了童年耶穌的原型。最傳奇的是被拉來做羅馬戰(zhàn)士原型的一位酒保,他有六個腳趾,高迪便因此要求雕像也必須有六個腳趾。
走進圣家堂,等于走進光的殿堂。透過彩色玻璃射進教堂的陽光如夢似幻,而一根根修長高聳的立柱如同樹干一般撐起整棟建筑。在某個瞬間,我恍然以為自己置身森林之中,要不是教堂里為了次日的彌撒掛起了轉(zhuǎn)播用的平板電視,那種的時空的錯亂感會更強烈吧。
參觀圣家堂,最怪異的感覺來自埋在地下的高迪之墓。圣家堂始建于1882年,最初只是打算建成一座平淡無奇的新哥特式教堂而已;但當高迪接手之后,他花了四十多年重新設(shè)計,甚至預感到教堂無法在他在世時完成,便建造了無數(shù)模型和圖紙,可惜后來皆被焚毀。或如今在建、估計將于2026年完工的那些部分已與高迪無涉,但作為其中最關(guān)鍵的一任設(shè)計師,高迪死后就埋葬在那未曾完工的教堂地下,這充滿了傳奇色彩和宗教意味。高迪最著名的名言便有關(guān)圣家堂——當有人問他教堂將于何時完成時,他說:“我的客戶并不急。”
他的客戶是上帝。
非景點:不急的巴塞羅那人
巴塞羅納足球隊或許是唯一很急的巴塞羅納人,他們是這座城市的驕傲。在La Rambla步行街上,到處有賣巴薩的圍巾和隊服。與皇馬的超級杯比賽,票價竟要賣到人民幣千元,簡直是足球界的奢侈品。
而除此之外,巴塞羅納最奢侈的就是時間,是它的“不急”。去巴塞羅納海邊是最好的浪擲時間的方式。挑一片草地躺下,看看明澈的天空中,在云里無聲穿梭的飛機尾痕;或在海邊長椅上坐定,什么都不想地凝視遠處纜車緩慢移動——這或許才是理解巴塞羅納的正確方式:不是一個景點接一個景點地趕,而是奢侈地揮霍時間,大口呼吸藍天和云朵。
最不急的巴塞羅納人一定在餐廳。在巴塞羅納的最后一晚,我慕名來到一家城中熱門的Tapas小吃店時,已近晚上十點,然而侍者開口便問:有定座么?在得到否定答復后,我只好乖乖在店門口等。20分鐘過去,才有余位。然而點單后,菜遲遲未上。后來侍者返回,誠懇地抱歉地問我:請問是我為你點的單么?我正心想你們長得可真像,他又繼續(xù)道:抱歉我忘記了你點了什么。
好吧,這就是不急不躁的巴塞羅納人,他們也把顧客當上帝,只是也誤以為上帝并不急吧。
桂爾宮殿:鬧市一夢
桂爾宮殿(Palau Guell)其實并不像它名字所指涉的那樣宏偉——其實,它本來只是一座位于喧鬧的La Rambla大街旁的普通樓房,也少為人知,直到最近才整修完畢重新對公眾開放。
和米拉之家一樣,桂爾宮殿也有一個夢幻的屋頂。與米拉之家那些神秘的煙囪不同,桂爾宮殿的煙囪更多的是以碎瓷片組成,更有水果和植物的感覺,而屋頂?shù)膬缮忍齑皹?gòu)成了眼睛的形狀,像在窺視樓下喧鬧的一切似的。
桂爾宮殿的內(nèi)部的確具有宮殿的氣派,鍍金材料及木材的運用,配合著高迪簽名式的光線演繹、扭曲成不同形狀的鐵以及Art Nouveau風情,會讓人覺得置身就像置身于一座城堡。
在桂爾宮殿的陳列館里還看見一段有趣的歷史:就在高迪建成桂爾宮殿后十年,畢加索在對面的房間里畫出了不少藍色時期的作品,然而畢加索并不喜歡高迪的清教徒及保守天主教的宗教傾向,在一張寄自巴黎的明信片上,畢加索寫道:“讓Opisso告訴高迪,讓他和圣家堂都見鬼去吧。”
桂爾公園:閑庭信步俯瞰處
桂爾公園是高迪最悠閑的夢。高迪曾說:了解一個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用他的錢。高迪就是這樣了解工業(yè)家猶塞比·桂爾的。如果說1885至1889年間在La Rambla邊的小道上建造的Palau Guell是螺螄殼里做道場的精巧功夫的話,桂爾公園則在另一頭——它是高迪最純正、最宏偉的一個夢。在桂爾公園里閑庭信步,你會有種走進藝術(shù)品內(nèi)部的神奇感覺;而當爬上山頂,俯瞰整個巴塞羅納時,更會發(fā)現(xiàn)這公園的妙處:對它是一條龍,近乎懶散地臥著。
桂爾公園有濃重地高迪痕跡:那些用石頭雕成的長廊柱無論是形狀還是紋理都相當接近樹干,而用碎瓷片連接成的長椅連綿不斷,圍出一個供游客玩耍的廣場。而入口處的青蛙石雕,更有森林的感覺,就好像高迪建造的一切更接近大自然本身一樣。
半山腰處的高迪博物館是一個很好的回顧區(qū),從米拉之家的欄桿到圣家堂花朵一般的雕飾,這里皆有展示。而循著山路繼續(xù)往上,植物越來越艷麗奪目,而視野也漸漸開闊起來。
在接近山頂處,我發(fā)現(xiàn)了一棵形狀酷似腳爪的仙人掌,仿佛一個走累了的路人,蹺起腳來,悠閑地俯瞰這個城市一般。高迪用了十四年建造桂爾公園,原本是為富人所建之別墅;奈何富人不識貨,并不喜歡高迪夢境一般的設(shè)計,于是該公園才被市府買下,作為公共花園之用。
人們說,來巴塞羅納無非就是要看高迪、米羅和畢加索;而我以為三者之間,只有高迪是無所不在的。他兼有幻想和超現(xiàn)實主義的氣質(zhì),卻又是一位勤勉的建筑師;他年輕時一度是巴塞羅納各類俱樂部和會所的座上客,后來卻又進行長達數(shù)月的齋戒,并將建造圣家堂本身視為某種贖罪。就好像要真正了解巴塞羅納只有一條路:循著高迪的足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