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八年的時候,村子里發生了三件不可思議的事。第一件就是洪水過莊。那天清晨,村東頭地基低的幾戶人家,一開門,發現院子里都是黃泥水,連灶屋的鍋都漂起來了。村子里上了年紀的,都說自己長那么大,就沒有見過本村發過洪水。
第二件事,就是村中那株幾百年的大槐樹,突然被雷劈了,然后粗大的樹枝砸了下來,把殺豬漢馮國珍家的房子砸塌半邊。
第三件事也跟馮國珍有關,鄰居家辦喜事,把自家喂的豬按到人力架子車上,運到馮國珍家。幾個人壓住這頭兩三百斤重的畜生,馮國珍一刀捅進豬脖子,豬慘叫了半天,沒了動靜,當大家忙著架大鍋燒開水的時候,往架子車那邊一看,豬不見了,找了半天,發現它居然跑到放著豬血盆的地方,有滋有味的舐食盆里的豬血。
馮國珍頓覺臉上無光,一臉尷尬說,“我殺了三十年的豬,從來都是一刀成,今個兒奇怪了。”辦紅事的主兒就說,“叔,再給它來一刀不就行了。”
馮國珍蹲在地上,抽完了一支煙,手臂疼得厲害,早年,殺豬的時候,骨折過,好了之后,時不時不知道碰到哪根筋,手腕處就疼。又不愿說出來,壞了自己的名聲。他盯著豬脖子上那道一指來長的血口子,想了想,就說,喊建軍回來,讓他殺吧。
建軍是他兒子,他們家祖傳殺豬。
殺豬漢家里都有錢,十里八村里的毛豬買賣,也都經馮國珍家的手,兒子建軍繼承了爹的手藝,以及好打牌的惡習。
這個點不在家,肯定是去村子里那家小店打牌去了。
就有人去那里找他,一會兒建軍屁顛屁顛的回來了,拎起屠刀,一刀攮進去,重新給這頭頑強的憨豬補了一次,這豬才不情愿的見了閻王。
然后把它扔到熱水鍋里褪毛。正用鏟子鏟著,有個小伙子就說,這個豬后腿咋長了五個趾頭,小明,像不像你媳婦的腳趾頭?
那個叫小明的小伙子就回罵,你看它的皮多白,你媳婦屁股都沒有這么白。
兩個人正開著玩笑,馮國珍從里屋奔了出來,他湊到大鍋前一看,死豬有三個腳都是正常的,有一個是長了五個趾,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來,忍不住嘴里就罵道,“奶奶個腿,這豬真是五個爪的。”
那個辦紅事的鄰居就問,“叔,咋了,這豬五個爪,還有啥說辭?”
馮國珍說道,“沒啥,之前我還是聽建軍他爺說的,說五個爪的豬,是人變的,老天爺給他一次做人的機會,咱要是殺了不吉利,我殺了這么多年的豬,還頭一次見這玩意,也是稀奇。”
這四五個褪豬毛的村民,里面有個高中生,就說,“叔,都啥年代了,你還信這個?”
“對,對,對,”馮國珍點了根煙,“解放恁多年了,誰還在意這個。”
可能是上年紀了,馮國珍的小手臂手腕那里,老是疼,換只手殺豬又沒勁,就此洗手不干了,把殺豬收豬的事都教給了兒子建軍去干。
建軍是個賭將,我們那里有句話,叫狗窩里放不下剩饃,之前,他手里一有個小錢就馬上去小店。這家里的生意都教給他打理了,小店他就不去了,升級換檔,往鎮子上跑。
挨著鎮政府有幾家飯店,吃喝嫖賭都可以在里面進行。
馮國珍沒法勸,自己也是一個五毒俱全的主兒,有時候,實在憋不住想說兩句,也被建軍嗆了回去。
我們那里,許多人家里,喜歡在堂屋掛著偉人的畫像,叫中堂畫,是一種風俗,鎮宅辟邪。這天,馮國珍正盯著新買的中堂畫看呢,有人報信來了,說建軍出事了。
原來,建軍在鎮子上輸了錢,這幾天變得特別勤快,開著三輪運輸車到處收豬。這次一連收了六頭豬,擠在三輪車里亂拱亂叫喚。建軍怕它們掉下去,就讓伙計開著車,自己不嫌臭坐在三輪車車兜里,照看豬。
走到一處轉彎的地方,建軍正跟前面開車的有說有笑,冷不丁被群豬拱了一下,從車上摔了下去,滾進了溝里,現在昏迷不醒在醫院躺著呢。
馮國珍一拍大腿,“哎喲,還真就倒霉了,這五爪豬果然不能殺。”
建軍在醫院躺了三天,醒過來,頭一句話就是,“我夢到死的那個村支書了。”
他說,這昏迷的幾天,自己像在熱水鍋里煮似的,渾身難受,最奇怪的是,還有一只脖子上有個血口子的毛褪得光光的豬,跟自己說話,還說自己是老支書銘利。
說到著,對國珍笑笑,“爹,你看這事弄的,你不是最恨老支書了嗎,他要是真變成豬了,大快人心呀。”
馮國珍的手腕疼得更厲害了,就打斷建軍的話,“算了,以后,你也別殺豬了。”
建軍有點納悶,“爹,你真信爺說的什么五爪豬的事?我從三輪車上翻下來,當時是想站起來,不小心踩到豬屎上了,滑下去了。”
馮國珍擺擺手,“先不說這個,你看看這一年,洪水過莊,大槐樹把咱家的房砸塌半邊,邪乎著呢,又碰到一刀捅不死的五趾豬,咱今年不好過。”
“那不一定,洪水過莊,家家戶戶都或多或少的淹了,占磊家的小麥,王沁的粉條不是都沒有了嗎?大槐樹被劈,不是把馮小孬家的豬圈也砸沒了?一刀殺不死的豬,是少見,這不奇怪,人還能多長一個根頭呢。”
“這孩子你咋聽不進去呢,”馮國珍用一根手指敲著另一只手掌,“我給你算算,夏天的時候,發洪水,小孬家的豬圈塌了,大槐樹被雷劈,還是小孬家的豬圈塌了,他家娶媳婦,我一刀捅不死的那頭豬,不就是他家的那頭豬?”
建軍摸了摸頭上纏得像鋼盔的紗布,說了句“這小孬不是好東西呀,把倒霉的事,往咱家領。”
又住了兩個星期醫院,花了好幾萬醫藥費,那個時候還是九八年,人民幣值錢著呢,加上建軍之前的賭債,一下子翻不了身了,過了幾年,馮國珍又得了胃癌,切了大部分,半年之后,他在痛苦中去世,死的那天,很長時間斷不了氣,建軍就在一個洋瓷盆里面灑點鹽,倒了點清水,擺在老爹床前,像殺豬時接豬血一樣。馮國珍終于平靜了下來。
當時,有幾個鄰居在,不解其意,建軍說他也不懂,是老爹讓他這么做的。
現在,建軍四十多的人了,還是一副倒霉相,據說是頭顱受損導致的輕微面癱,他還在我們面前提到過馮小孬家里五趾豬的事,說的時候一臉的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