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國歷史上,從春秋年間開始,一直到鮮卑人的后裔李世民所建立的大唐,幾乎每一個時代都有許多叱咤風云的名將。三國時代涌現的名將最多,對傳統文化的影響也最深,但到了東晉時代,戰事比三國時代更為激烈,但軍事將領頭上的光環,卻漸漸開始消退。
雖然光環在消退,但從大唐到五代,仍然不斷涌現出諸多的名將,大唐有秦叔寶、程知節、尉遲敬德,五代時有李存孝、王彥章……諸多名將的征伐故事,任何時候聽起來都會讓人激動不已。但等到趙匡胤建立北宋的時候,名將好像霎時間消失了,如果不是民間的評書添補這段空白的話,北宋的時代將會多么乏味。
早在趙匡胤陳橋兵變之前,他就有十兄弟,但這十兄弟的戰事經歷,知之者少,再后來趙匡胤杯酒釋兵權,被他解除了兵權的那些大將,在戰爭史上也沒什么名氣——早在北宋立國之前,能征善戰的將領們就暫時地在歷史上消失了,直到南宋時期才冒出來岳飛等人。及至大明立國之初,名將們才又紛紛登上歷史舞臺,秀一秀他們的長槍戰馬、金鎧銀甲。
那么,何以自唐末而后直到南宋,中國歷史上就鮮見知名的軍事將領了呢?這時因為,早在東晉時代,由于長城外部的叩關者紛紛涌入,導致了戰爭形態的變化,軍事史上將這一段歷史稱之為“軍事技能的復興階段”。這一階段最大的特征是騎兵占到上風,鎧甲與長矛成為了各國軍事研究的主要課題,至少在顛覆了英法百年戰爭的長弓發明之前,這一結果不會有所改變。
說到軍事技能的復興,這其中一個重要的特征就是十字弓的風行——這種所謂的弓不過是手拉式拋石器,其特點是笨重而且發射效率低,但從這種兵器上發射出去的金屬箭,能夠穿透其他拋射物所不能穿透的鎧甲。這一看起來笨到家了的技術裝備一度使漢武帝的騎兵稱雄于大沙漠,當時的陳湯之所以敢說“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種狠話,正是因為大漢所擁有的軍事技術獨步天下。
陳湯以全部由罪犯及亡命之徒所組成的、不過百余人的小分隊就席卷周邊鄰國,不是這班人膽大不要命,所恃仗的無非是軍事技術方面的優勢。據說,當時陳湯所率小隊的弓箭射程比之于周邊鄰國的弓箭射程遠了幾倍,所以才會在戰場上無往而不勝。
但是到了10世紀初期,全世界都已經掌握了十字弓,這樣中國人的麻煩就到來了。軍事技能的復興,還有一個特點是全新的戰斗機械不斷被創造出來,諸如拋石機、土山、云梯等。五代時的軍事天子李存勖在與契丹耶律德光戰爭期間,雙方的軍事技能相差無幾,不分上下。如果不是臨陣發明了以阻止騎兵沖鋒為目的的新式軍事機械“鹿角”的話,李存勖也未必能夠占到上風。
追溯軍事戰爭發展史,我們就會知道三國時代易出名將的原因了——那時節戰爭多以步戰為主,一個擁有戰馬的將領足可以對付幾十甚至上百的步兵,打不過也能跑得掉。一個騎兵向步兵堆里沖鋒,就很容易達到“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的效果,所以只要能弄匹好馬,再稍微研究一下戰爭的規律,名將就會一堆一堆地涌現出來。
到了東晉末年,這一段歷史又被稱之為“五胡亂中華”。既然有五胡,可知這時候騎兵的比例越來越高,騎兵的作用也從早期秦朝時代的偵察兵慢慢上升為主要的進攻力量,騎士的競爭對手越來越強,再想混成一個舉世聞名的戰將,就不太容易了。東晉年間名將的衰落,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馬鐙的發明。
精熟秦漢時代的戰史專家會告訴我們,早在秦漢年間,馬鐙還沒有發明出來,騎馬是一門絕高難度的運動。所以秦時的騎兵多不過是偵察兵,負責遠距離觀察敵人的動靜,一旦被發現,只要能夠抱住馬脖子逃回來,就算是完成任務了。
到三國時代,名將如關羽,如張飛,如趙云,由于座下馬沒有馬鐙,只要他們能夠讓自己平衡地待在疾奔的馬上不摔一個嘴啃泥,這就差不多已經贏定了,所以就有了一個名將輩出的熱鬧時代。但到了東晉,由于馬鐙的發明,大多數人都能夠平衡地騎坐于馬上,這時候大家再拼打起來,誰輸誰贏,那可就沒多大把握了。
到了大唐時代,名將之所以又有了涌現的機會,那是因為李世民將胡人阻于關外,一門心思地用他的騎兵對付中原的步兵,這時候騎士再不混個名將的名頭出來,錯過這難得的好機會,那就實在太窩囊了。但是李世民原本是胡人血統,所用兵將也多是胡人,馬戰仍然占到上風,遂有大唐末年沙陀突厥軍事將領李克用以其騎兵破黃巢的步兵于谷,其子李存勖繼承父親的騎兵大統,也贏得了一個不世出的軍事天才之美名。
緊接著,石敬瑭向契丹耶律德光借兵——借的就是騎兵。在能夠對騎兵造成致命性殺傷的長弓發明之前,騎兵永遠是步兵的克星,所以耶律德光兩下中原,率騎兵沖入步兵堆中,猶如沖入羊群……這時候任何一個騎兵都有資格成為“名將”,但騎兵數量一旦太多,名將也就不值錢了。
后期趙匡胤制定取天下之策,先南后北,先易后難——南方之所以易取,就是因為南方的地里只長莊稼,不長戰馬,多以步兵為主,北宋的將領們帶百十匹戰馬,向南方步兵一沖,就成為了名將。但等趙匡胤趙光義率眾北上,以其數量不多的騎兵對峙大遼的騎兵隊伍的時候,這時候的仗可就不好打了。
騎兵對步兵,容易打出不世名將來,可是步兵對騎兵,倘能逃得性命回家,那已經是千恩萬謝了,哪還敢再瞎琢磨名將的白癡囈語!
正因為北宋的敵人多是騎兵,再加上遼人先入為主占據了燕云十六州,北宋將領的這飯碗,也就太難端了。
更慘的是,蕭太后冊封李繼遷為夏國主,這一手實在是太狠了。這女人不唯斷絕了北宋所有士兵成為名將的希望,甚至連將領士卒們活命的機會都殘忍地剝奪了。
為什么要這么說呢?
這是因為,北宋的戰馬,一是購買于契丹,二是購買于西夏,三是另琢磨其他的招術——可是蕭太后一下子將北宋的戰馬資源切斷了。要知道,戰馬是當時的“高科技裝備”,是戰場上比較原始的坦克,一馬在手,走遍天下,連戰馬都沒有,這讓將士們如何打仗?
但凡古典文本,只要提到能征善戰的猛將,多半離不了這么四個字“弓馬嫻熟”……可絕大部分戰士活了一輩子都沒見過馬長什么樣。例如,開頭提到的連馬都不會騎的兩萬士卒們。
戰爭技能全面復興的時代,騎士的時代,北宋偏偏遭到遼夏兩個帝國主義的聯合封鎖,對其實施了戰馬禁運政策,這讓北宋如何是好?說起來北宋的武將之短缺,那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實際上,整個北宋只有一個狄青稍微能夠拿得出手,但以狄青的軍事成就而論,放在三國時代最多不過是一員裨將。史家痛責趙匡胤重文抑武,才導致了繁華的大宋虛弱不堪,而這種指責卻是毫無來由的。
北宋的重文抑武,并非是北宋的“基本國策”,而是與周邊軍事武裝沖突所導致的最終結果。要知道,在整個人類歷史上,很少有哪一個國家、哪一個朝代是重文抑武的。正如黃仁宇所指出的,北宋原本是“國倚兵而立”,從建國直到滅亡就始終處于與周邊地區的武裝沖突之中,怎么可能重文抑武?
有史家指責趙氏光義,言稱是其研究怪異的陣法,以文臣替代了武將,這才導致了大宋的衰弱。說句公道話,這種論點就是閉上眼睛亂罵人了。要知道,中原軍事技能的落后是因,趙光義研究陣法是果——正是因為軍事力量的不足,以步兵為主的中原軍事力量無法取勝于邊境之外的騎兵,所以趙光義才被迫去研究以步兵破騎兵的陣法。
同時,騎兵的作用越來越大,單兵作戰能力越來越強,這就導致了北宋的步兵無法占到上風,臨于兩軍陣前能夠逃得性命已屬僥幸,再指望出什么名將,實在是太不現實了。所以趙光義潛心研究陣法,親自繪制了一幅《平戎萬全陣圖》以授大將,使其按圖布陣。宋仁宗趙禎在位期間,也曾編寫《武經總要》,既把“古陣法”都繪制成地圖,也把“大宋八陣法”都繪圖說明,并在《陣法總說》中強調按圖布陣的重要性:
孫武云:紛紛紜紜,斗亂而不可亂;混混沌沌,形圓而不可破,不用陣法,其孰能與此乎?
后世修史者看得郁悶,經常拍案而起,怒曰:難道陣法真的具有如此決定性的作用嗎?凡有這個疑問之人,只需要試著操一把生銹的切菜刀,向一支重甲騎兵沖鋒一下看看,就會立即得到答案。而事實上,正是趙光義的陣法在相當長的一段時期,成了北宋的軍事發展指導思想。及至南宋時代,宗澤以一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擔負起守土之職責。這老先生拿著趙光義的《陣圖》現學現賣,居然也打得有板有眼,一度挫敗了金兵,成了當時一顆冉冉升起的“老新星”。后期岳飛出世,打仗不依常規,更不按照領導的陣法來布陣。這讓老宗澤看得痛心不已,生恐岳飛的軍事自由主義過于嚴重,誤走到軍事投機主義的錯誤道路上去,所以就將岳飛叫來,親贈一份《陣圖》給岳飛,并進行親切指導:你的智勇才藝,雖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這卻不合古人兵法。現今你還只是一個偏裨將領,這樣做尚無不可,今后如作了大將,這卻決非萬全之計。我勸你對這本《陣圖》中所列舉的各種陣式,仔細研究一番,供今后作戰時參考。
岳飛坐下,假裝研究《陣圖》——這東西他壓根不想看,只是礙于領導的面子,不得已翻兩頁,所以他很快回答道:留守所賜《陣圖》,飛熟觀之,乃定局耳。古今異宜,夷險異地,豈可按一定之圖?兵家之要,在于出奇不可測識,始能取勝,若于平原曠野,猝與敵人相遇,怎么能來得及按圖布陣呢?況且,我今天是以裨將聽命麾下,帶兵不多,如按固定陣式擺布,敵人對我軍虛實即可一目了然。如以鐵騎從四面沖來,那就要全軍覆滅了。
聽到岳飛公然對抗領導的指示與精神,宗澤大驚,痛心不已,盡了最大努力試圖挽救落水的岳飛。
宗澤:照你所說,難道陣法不足用嗎?
岳飛:陣而后戰,兵之常法,然勢有不可拘者。且運用之妙,存乎一心,請留守再考慮一下。
宗澤:……你的話是完全正確的……
宗澤一介老書生,臨于國難挺身而出,被迫趕鴨子上架,如果沒有趙光義的《陣圖》為指導,仗究竟怎么一個打法,諒這老書生又如何曉得?他跟岳飛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對宗澤而言,能夠照著《陣圖》把士卒擺放好,讓金兵看得目瞪口呆,那就算完成任務了,而岳飛卻是要一個贏的最終結果,所以兩人的交流自然就費了力氣。
但這件事,至少透露出一個信息——北宋何以總是以文官統兵,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出身于下層的武將們多半不識字,有可能看不懂《陣圖》,一旦如岳飛所言遇到敵人的重甲騎兵沖擊,除了撒腿狂逃,別無出路。說到不識字,北宋初的“名將”黨進其人,算是一個典型。當時武將們都是將自己所帶的兵數與武器裝備記在木棍上,以便隨時查詢,黨進也有這么一根木棍,卻奈何上面的字他一個也不識得。結果有一次皇帝問他兵馬人數,此人一翻白眼,舉起木棍大聲道:陛下請看,都在這上面寫著呢……
相比大字也不識得一個的武人,文職人員官僚主義嚴重,趙光義的《陣圖》怎么畫,他們就把士兵怎么擺弄。雖然未必能贏,但至少他們比武將們多了一個大大的優點——認得字,能夠看得懂《陣圖》,能夠毛手毛腳地與敵兵相持。
此外,北宋多出文臣統兵,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那就是在步兵對峙騎兵的絕對劣勢之下,傳統武將的實用價值已經降低為零——三國時代,長坂坡趙子龍曾于百萬步兵中單騎救主,想象一下,讓趙云向著一隊數量成百上千猶如坦克一般的重甲騎兵沖將過去,等到那一列移動生物坦克轟轟隆隆地開過,我們還能在地面上找到趙子龍存在過的痕跡嗎?
正是因為武將已經沒有價值了,所以打仗時用腦子的時候遠多于用手腳,這就是如范仲淹一代名臣竟然于邊境統兵的原因之所在了。
說白了,正是因為北宋時代的步兵無法與遼夏的騎兵相提并論,造成了武將的缺乏,北宋沒辦法可想,不得不用文臣來替補。
事實上,北宋不唯沒有重文抑武,而且對邊關的軍事力量極為倚重。王安石變法前夕,由于不斷地面臨契丹人與西夏人的外來威脅和邊境襲擾,北宋的常備軍一度增加到大約110萬人,龐大的軍費開支幾乎把北宋逼至破產的地步。而且,在北宋時代,朝廷肯定進行過多次征兵宣傳,諸如“一人參軍,全家光榮”,“騎白馬,挺長槍,三哥哥吃的是朝廷的兵糧……”這一類宣傳肯定沒少了做。
所以才會有名士如張載遠到邊關投軍,寧為百夫長,勝做一書生,要擼胳膊挽袖子和西夏軍馬大干一場,結果讓范仲淹發現此人研究學問遠比背著沉重的糧袋被西夏的騎兵追得滿世界瘋跑更有價值,遂將此人養在軍中。多年而后,由張載而始——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終于在諸多思想家的世代承傳之后,推出了中華民族燦爛奪目的理學之光。
所有的這一切都解釋了這么一件事:北宋景德元年,當遼國蕭太后與兒子遼帝耶律隆緒統20萬大軍入寇,向北宋發出“和平”的真誠呼吁之聲時,名臣寇準何以會想到讓宋真宗御駕親征的餿主意。事情要從北宋的景德元年說起。這一年趙光義的寶貝兒子趙恒剛剛即位,是為宋真宗。遼國蕭太后聞知大宋新君即位,情知這是促成兩國和平的關鍵時機,遂向大宋發出了熱情的和平呼吁:蕭太后及其子遼帝耶律隆緒統20萬軍馬,以收復瓦橋關南十縣為名,大舉南下。此番蕭太后是為了和平而來,所以志在必得,沿途避實就虛,繞開有宋軍重兵把守的城池,一股腦地向中原腹心地帶挺進。
卻說那契丹人原本是塞外游牧者,多以騎兵為主,餓了啃食馬肉干,渴了喝馬奶。遼兵騎坐在馬上,等于是騎在一座移動的生物戰堡上,戰馬形同冷兵器時代的坦克——這就省去了后方的糧草運輸費用,只需要解決戰馬的草料即可。
相比遼兵,宋兵可就慘了。中原士兵是食糧動物,非小米窩頭不吃,一旦移師北上,單糧食運輸,就活活把人愁死,越往北走,運輸線就越長,很容易被人掐斷——這就注定了大宋在與遼國的交鋒之中難以占到上風。
蕭太后兵取定州,霎時間宋廷一片大亂——定州失陷,一個孤零零的開封城裸露于遼軍的刀鋒之下,更兼開封這座破城原本就易攻難守,若蕭太后驅兵再進,則大宋危矣!
只一場小規模交火,這個大宋就“危矣”,由此可知開封這地方定為皇都,委實不妥之至——此時朝臣大亂,遷都的呼聲甚囂塵上。
參知政事王欽若建議趙恒立即遷都升州(今江蘇南京),以避戰亂。簽書樞密院事陳堯叟義正辭嚴地駁斥了王欽若的逃跑主義——建議遷都益州(今四川成都),那里更安全些。這時候宰相寇準力排眾議,他非但反對遷都,而且建議由宋真宗趙恒帶隊,親征北上。
寇準的這條建議,贏得了普天下愛國群眾的尊重——但是說老實話,寇準的這一建議,實在是有些讓人費解。
先不要說趙恒此去有沒有把握打得過蕭燕燕和耶律隆緒這娘倆兒,就算是趙恒贏了,那又怎么樣呢?這次你贏了,下次蕭燕燕和耶律隆緒再殺進來呢?難道再讓趙恒赤膊上陣不成?若是遼兵一年沖進來一次,那趙恒還當什么皇帝,干脆就守在邊關做一名邊將算了!
更糟糕的是,倘使贏的不是趙恒,而是蕭燕燕和耶律隆緒,那后果……
再者,難道偌大的大宋竟然無人可用,非要逼迫著皇帝上陣做先鋒嗎?
實際上,真正的原因還真就是最后這一個——大宋無人可用,唯有皇帝趙恒親自出馬才管用。宋真宗趙恒時代,面對著契丹人的鐵騎重兵,朝中的武將已是不堪足用了,如范仲淹那樣能夠統兵的文臣還未生出來。這時候遼兵南下,朝廷之中唯一能夠拿得出手接待客人的,就只有皇帝本人了。
寇準提議宋真宗御駕親征,也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要知道,面對遼兵逼迫,此時遷都已來不及,倘使趙恒此時逃走,未必逃得過遼兵的追趕不說,還必然會導致整個北宋立即崩盤,破亡于頃刻之間。但留在那座易攻難守的開封城中也不是個法子,如果當時宋真宗留下來,無非是將靖康國變提前個一百來年,什么問題也解決不了。
留又不能留,逃又逃不掉,這時候不豁了老命迎頭沖過去,哪還有第二條路可走?
節選宋高宗與岳飛的雙人舞:帝國的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