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生若只如初見
李世民甘冒千古罵名也要篡改史書,但史書并未否認他殺兄屠弟,那么他想篡改和掩蓋的究竟是什么?其實,玄武門之變的內(nèi)容不止“殺兄屠弟”,還有同時進行的“逼父”,甚至后者才是勝利的決定性原因,但臣犯君、子逼父對李世民的合法性打擊太大,所以“殺兄屠弟”不妨秉筆直書,“逼父”那是一定要隱掉的。
篡改史書為哪般
1
貞觀十六年,李世民某天突然“心血來潮”,表示想看看本朝的史書。
夏,四月,壬子,上謂諫議大夫褚遂良曰;'卿猶知起居注,所書可得觀乎?'對曰:'史官書人君言動,備記善惡,庶幾人君不敢為非,未聞自取而觀之也!'上曰:'朕有不善,卿亦記之邪?'對曰:'臣職當載筆,不敢不記。'黃門侍郎劉洎曰:'借使遂良不記,天下亦皆記之。'上曰:'誠然。'
自古以來,從無人君觀看當朝史書的先例。因此,這次李世民只是稍微試探了一下,結(jié)果不出所料,此舉遭到了褚遂良和劉洎的一致拒絕。
雖然碰了個軟釘子,李世民卻并沒有放棄。隨后,他繞開了諫官,直接找到監(jiān)修國史的宰相房玄齡,單刀直入,表示要看本朝的史書。
初,上謂監(jiān)修國史房玄齡曰:'前世史官所記,皆不令人主見之,何也?'對曰:'史官不虛美,不隱惡,若人主見之必怒,故不敢獻也。'上曰:'朕之為心,異于前世帝王。欲自觀國史,知前日之惡,為后來之戒,公可撰次以聞。'諫議大夫朱子奢上言:'陛下圣德在躬,舉無過事,史官所述,義歸盡善。陛下獨覽《起居》,于事無失,若以此法傳示子孫,竊恐曾、玄之后或非上智,飾非護短,史官必不免刑誅。如此,則莫不希風(fēng)順旨,全身遠害,悠悠千載,何所信乎!所以前代不觀,蓋為此也。'上不從。玄齡乃與給事中許敬宗等刪為《高祖》、《今上實錄》;癸巳,書成,上之。上見書六月四日事,語多微隱,謂玄齡曰:'昔周公誅管、蔡以安周,季友鴆叔牙以存魯。朕之所以,亦類是耳,史官何諱焉!'即命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長期以來,這段記載作為李世民篡改史書的實證,讓他飽受后人詬病。縱觀李世民的一生,我們其實可以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十分在乎名聲的皇帝。那么,為何明知此舉會受到批判,李世民還要頂風(fēng)作案呢?
李世民篡改史書
“語多微隱”的六月四日事,究竟有什么玄機,竟讓李世民不惜背負千古罵名,命史官“削去浮詞,直書其事”?
所謂的“六月四日事”,其實就是指發(fā)生在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玄武門之變。大唐的二皇子秦王李世民率領(lǐng)麾下一干心腹和私自蓄養(yǎng)的八百勇士,埋伏在玄武門附近,將從此處入宮覲見的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誅殺。
誠如李世民自己所言,“骨肉相殘,古今大惡”。為了權(quán)力屠殺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終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后世不少人甚至因此罵他是罔顧人倫的畜生。李世民要掩蓋這件事,再正常不過了。然而,史書并沒有給李建成和李元吉安上病逝或暴卒的死法,而是直言不諱唐太宗李世民手刃親兄弟,可見李世民要掩蓋的真相并非如此。
玄武門之變是一場軍事冒險
2
李淵的武德中后期,隨著天下逐漸平定,秦王這張軍事王牌的作用也不再那么重要了,唐高祖李淵對這個兒子的打壓也逐漸升級。太子和齊王在皇帝的默許下,刻意剪除秦王的羽翼,將其麾下眾多謀士與勇將都逐出天策府,分解秦王的勢力。
李世民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無往不利的自己,面對這一切,竟是如此的無助。他盡了最大的努力去捍衛(wèi)自己的利益,可在天子的偏幫下,他的努力顯得如此微不足道。秦叔寶、程知節(jié)等人外放,猛將尉遲敬德因拒絕東宮的收買,被構(gòu)陷下獄差點喪命,心腹智囊房玄齡和杜如晦也被皇帝逐出天策府,不許再為自己效命。
甚至,太子和齊王還打算在剪除秦王的羽翼后,徹底搞死李世民,永絕后患。
李世民知道,自己已經(jīng)被逼到懸崖邊上了。如果再不反擊,等待自己的只能是摔下懸崖,粉身碎骨。
唐初實行的是府兵制,盡管秦王在軍中的威望無人能出其右,此時受困于長安的他雖說不是光桿司令,卻也好不了多少,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私人府兵八百余勇士。相較于東宮的兩千長林兵和齊王府的一千私軍,秦王顯然處于劣勢,這還沒有計入長安城中忠于皇帝李淵的武裝力量。
李世民和眾多心腹一致決定,先下手為強,發(fā)動兵變,殺死太子和齊王,為自己掙一條活路。
李世民將軍事才能運用到政爭之中
經(jīng)過謀劃,他們選中了玄武門這個地方。
早在兩年前的楊文干事件后,李世民就利用自己的職務(wù)之便,在玄武門或安插或收買禁軍將領(lǐng),讓他們暗中為自己效力。
武德九年六月初四,這一天李世民早早率人埋伏在玄武門內(nèi),只等著他的兄弟們?nèi)刖W(wǎng)。
太子和齊王是受召入宮,前來與秦王對質(zhì)的。
原來,就在前一天,秦王向皇帝告太子和齊王淫亂后宮,李淵于是命令三個兒子第二天一早入宮對質(zhì)。
李建成和李元吉事先已經(jīng)從皇帝的寵妃張婕妤那里獲知了這件事,但兩人對此的反應(yīng)不一樣。李元吉認為形勢不明,建議李建成稱病不朝,召集私兵防衛(wèi),靜觀事態(tài)發(fā)展。李建成不以為然,反倒認為他小心過度。
兵備已嚴,當與弟入?yún)ⅲ詥栂ⅰ?/em>
李建成過于自信,認為秦王早已經(jīng)是一只沒了牙的老虎,翻不起大浪,表示要入宮“自問消息”。
沒有人會想到,秦王竟然會在這個早晨突然發(fā)難,狙殺自己的同胞兄弟。尤其是實力明顯處于弱勢的情況下,他竟然敢鋌而走險,放手一搏。
李建成和李元吉進入了玄武門,也就走向了他們既定的命運——李建成遭親弟弟李世民一箭射死,李元吉慘死于尉遲敬德之手。
這個記載確實是“直書其事”,并沒有為勝利者唐太宗掩飾親手弒兄的人倫大惡。如此看來,李世民似乎并沒有授意史官篡改史書。只是,這顯然與李世民強硬索看實錄自相矛盾。
那么,問題出在哪兒呢?
行蹤怪異的李淵
3
問題出在皇帝李淵身上。
上時已召裴寂、蕭瑀、陳叔達等,欲按其事。
按照史書的記載,這次兄弟三人對質(zhì)一事本是李淵自己安排的。并且,在太子和齊王進入玄武門之前,李淵就召見了眾位宰執(zhí)大臣,準備一起審理那件真假莫辨的穢亂宮廷之案。
然而,秦王與太子和齊王雙方短兵相接,動靜如此之大,身在太極宮中的李淵竟對此仿佛毫不知情,沒有任何反應(yīng)。退而言之,就算皇帝和宰相們隔得遠聽不到,可滿宮的內(nèi)侍婢女來回走動,為何竟無一人向皇帝匯報?
要知道,此時的李淵依舊是大唐帝國事實上的主宰者。如果他收到消息,必然會做出反應(yīng),絕不會坐視這起人倫慘劇發(fā)生。
直到兩個兒子身死,李淵才終于出現(xiàn)了。
上方泛舟海池,世民使尉遲敬德入宿衛(wèi),敬德擐甲持矛,直至上所。上大驚,問曰:'今日亂者誰邪?卿來此何為?'對曰:'秦王以太子、齊王作亂,舉兵誅之,恐驚動陛下,遣臣宿衛(wèi)。'
這是一段充滿了矛盾與疑點的記載。
首先,按照前面的記載,李淵此時已經(jīng)召集了宰執(zhí)重臣,只等三個兒子前來對質(zhì),怎么會突然去坐船游玩呢?而且,就在前一天,他還被人告知頭頂呼倫貝爾大草原,不弄清楚這件事,李淵想必也沒有游湖的雅興。
其次,據(jù)《舊唐書·職官職三》記載:
宋謝綽《拾遣》有千牛刀,即人主防身刀也。后魏有千牛備身,取《莊子》庖刀解牛之義,后代因之。隋置左右千牛備身二十人,掌供御弓箭,備身六十人,掌宿衛(wèi)侍從。煬帝置備身府,皇家改為千牛府。龍朔為左右奉宸衛(wèi),神龍復(fù)為千牛衛(wèi)。
唐初制度大多沿襲隋朝,據(jù)此可知,身為皇帝,李淵當日的貼身保鏢人數(shù)保守估計為八十人。特殊情況下,為了保證自身安全,李淵安排的護衛(wèi)人數(shù)只會更多。
尉遲敬德在跟隨李世民誅殺太子和齊王后,是拿著兵器直奔李淵所在的地方,這顯然不合常理。正常情況下,如果尉遲敬德真的手持兵器去見李淵,只怕十丈之外,他就會被皇帝身邊的千牛衛(wèi)隊當做刺客射成刺猬,哪里還能暢通無阻直達天子跟前?然而,自始至終都沒有一個人出來救駕,實在是有些詭異。
之所以會出現(xiàn)這一幕,只能說明局勢早已經(jīng)不是李淵所能控制的了。換言之,早在李建成和李元吉進入玄武門之前,李世民已經(jīng)帶兵入宮成功挾持了天子李淵。
李淵早已被李世民劫持
所謂的“泛舟海池”,不過是李世民挾持皇帝到湖上,將其與外界隔離。如此,才能解釋為何三個兒子在血拼之時,同在太極宮中的李淵毫無反應(yīng),因為他的身邊都是秦王府的人,命令已經(jīng)傳不出去了。而尉遲敬德在事后持著武器去見李淵也就說得通了。
他為什么會跳躍式升官
4
皇帝登基后,一般都會以各種方式收買人心,鞏固自己的地位。尤其是李世民這種通過非常規(guī)手段上臺的皇帝,合法性不足,更是迫切希望得到各方認可。
當年十月,登基才兩個月的李世民公布了一份封賞名單:
癸酉,裴寂食實封一千五百戶,長孫無忌、王君廓、尉遲敬德、房玄齡、杜如晦一千三百戶,長孫順德、柴紹、羅藝、趙郡王孝恭一千二百戶,侯君集、張公謹、劉師立一千戶,李世勣、劉弘基九百戶,高士廉、宇文士及、秦叔寶、程知節(jié)七百戶,安興貴、安修仁、唐儉、竇軌、屈突通、蕭瑀、封德彝、劉義節(jié)六百戶,錢九隴、樊世興、公孫武達、李孟常、段志玄、龐卿惲、張亮、李藥師、杜淹、元仲文四百戶,張長遜、張平高、李安遠、李子和、秦行師、馬三寶三百戶。
玄武門之變中,天策府的那些謀士和勇將都是冒著生命危險為秦王效力。當政變成功后,秦王升級為天子,自然也要投桃報李,對他們加以封賞籠絡(luò)。
可如果僅僅加封參與玄武門之變的功臣,不僅顯得突兀,也遠達不到收買人心的效果。因此,這份名單還包括了開國和平定天下時期為大唐做出貢獻的文臣武將。
在這些人當中,侯君集顯得有些特殊。
以玄齡及長孫無忌、杜如晦、尉遲敬德、侯君集五人為第一,進爵邢國公,賜實封千三百戶。
根據(jù)《舊唐書·房玄齡傳》可知,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與侯君集是李世民欽定的此次政變第一功臣,因此五人全部封為當時異姓功臣所能獲得的最高爵位——國公。
長孫無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哥,忠心耿耿,幾乎參與了李世民身邊所有的大事,列為第一功臣無可指摘。房玄齡和杜如晦,作為李世民的心腹謀士,極有可能是這次政變的策劃者,成為第一功臣也是名副其實。尉遲敬德就更不用說了,如果沒有他,李世民的命搞不好就要葬送在李元吉手里,名列第一功臣當之無愧。
只有侯君集,新舊《唐書》都記載他在此次政變中尤其賣力,可具體做了什么,史書竟然不著一詞。
在政變之前,侯君集只是一個小小的車騎將軍,封爵更是唐朝所有爵位里面倒數(shù)第二的子爵,天策府中比他資格老、功勞大、地位高的人不在少數(shù)。就拿秦叔寶和程知節(jié)來說,這兩人早在武德四年平定洛陽后就晉爵國公,遠非侯君集可比,此次封賞卻在他之下。由此推之,在這次政變中,侯君集必然立下了“殊功”。
侯君集可能是玄武門之變的題眼
貞觀十七年,侯君集參與太子李承乾謀反案被判死罪,李世民還當著百官的面為他求情:
往者家國未安,君集實展其力,不忍置之于法。我將乞其性命,公卿其許我乎?
唐太宗這句話其實暗示了,當年的玄武門之變不僅關(guān)乎國事,更關(guān)乎家事。結(jié)合上面的敘述,侯君集極有可能在這次政變中,按照李世民的命令看守皇帝李淵,切斷他與外界的聯(lián)系。
至此,李世民費盡心機要掩蓋的那部分真相,也逐漸清晰明朗了。
武德九年的玄武門之變,其實存在著一明一暗兩個戰(zhàn)場:明面上是李世民率領(lǐng)麾下猛將尉遲敬德等人狙殺李建成和李元吉,暗中是侯君集帶人軟禁李淵。而且,李淵被軟禁發(fā)生在太子和齊王進入宮門之前,因為提前控制皇帝是保證這場政變成功的關(guān)鍵。
太子和齊王死后,李淵表現(xiàn)得十分識趣,將所有大權(quán)交于秦王,又主動禪位,讓李世民避免走上弒父的道路,這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因為,李淵如果拒不合作的話,李世民走投無路,在殺死親兄弟后,很可能繼續(xù)殺死自己的父親。
殘殺同胞兄弟,李世民尚可以自比周公誅管蔡,給政變披上合法的外衣,為自己的行為洗白。可身為臣子,以下犯上,囚禁君父,甚至打算弒殺君父,在那個提倡忠孝觀念的時代,這無疑會對李世民上臺的合法性造成致命性的打擊。
正是因為如此,跟這個暗面戰(zhàn)場有關(guān)的人和事注定不能見光。所以,侯君集名列第一功臣,傳記中相關(guān)記載卻只有一句“預(yù)誅隱太子尤力”,具體事跡完全隱去。哪怕過了十幾年,這件事依舊是李世民的心病,不惜背負罵名也要強行掩蓋真相。
由此可見,李世民授意史官“削去浮詞,直書其事”其實包含了兩件事。“直書其事”是指誅殺李建成和李元吉,“削去浮詞”是指深宮囚禁李淵。
李世民篡改史書確有其事,也確實造成了不良影響,但若是因此攻擊他讓此后中國的史書失去了公信力,這就太過了。統(tǒng)治者篡改史書,古已有之。不然,亂臣賊子周平王如何取代周攜王的正統(tǒng)地位,還給人家上了一個惡謚?漢初呂氏明明是開國功臣之首,最終卻被冠上陰謀造反的罪名,身敗名裂,全族覆滅。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至于李世民抹黑政敵一事,雖說不上是子虛烏有,卻并不是非常過分。《舊唐書》直接承襲實錄,卻對隱太子李建成的能力、功績、品性都做出了肯定,可見李世民并沒有刻意丑化他的兄長。至少相對于朱棣惡意抹黑建文帝,無中生有冠上種種罪名,李世民的吃相明顯好看多了。
歷史是公平的,李世民利用權(quán)力強行篡改了史書,卻終究躲不過悠悠后世評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