號稱“鼓勵耕戰”的秦國,普通人的精神世界對于“財富”無比的渴望,這在《商鞅變法后的秦國是一個全民經商的“拜金”社會》中引用的秦人《日書》中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
一
不過,從考古發現的戰國秦墓葬來看,普通秦人大夫、士、刑徒的墓葬,極少有貨幣陪葬,而以日用的粗糙器物居多,這對于事死如生的秦漢時代人而言,確實有些奇怪,倒是斷代在秦朝、漢初的墓葬、窖藏中有一定數量的“半兩錢”出土,這也是秦國“貨幣投放量”有限的一個旁證,可見,“缺什么想什么”真是古今的常態。
電影《秦頌》劇照
粗略地判斷,這種“人為”短缺到秦始皇統一天下后發生了變化,這也是秦帝國統治轉型的一部分,正如李斯在獄中自我表功中提到的:
緩刑罰,薄賦斂,以遂主得眾之心,萬民戴主,死而不忘。
可考的舉措有,秦始皇三十一年,改變普遍授田制為土地私有制;將田租稅率由“十稅一”降低到“十二稅一”;有限度地調整刑徒的刑期,重刑在一定年限后變為輕刑。
這里又要加上一條——“投放貨幣以增加百姓財富”。
原理并不復雜,在“秦制”的體系里,只從事耕種的百姓占絕大多數,而“固定價格”體系下,米價固定為30錢,五月戶賦為15錢,十月戶賦不出芻藁出錢的為16錢,正好是1石米多一點,而秦朝一個三口之家,口糧以刑徒標準計全年即需54石,再計入租、稅、役、衣等大項支出,全家占有土地至少需要49.56畝。問題是,秦朝遷陵縣的戶均土地占有只有34.84畝,湖北江陵鳳凰山漢墓中的《鄭里廩簿》,每戶平均田畝數僅為24.68畝。
在此條件下,每1石米都是活命用的,而區域貨幣量增加,至少可以減少由于交易中的“貨幣缺乏”所導致的“升水”,從而為出售糧食的黔首減負。
所以,上文中秦始皇統一天下之后發布的“詔書”,使本來罕見而平穩的“功賞支出”,在短期內“集中投放”,相當于一次性地向“舊秦地”的貨幣市場搞了一次“大水漫灌”,又有“詔書”強制要求“時限”和“數額”,地方“諸縣”的庫存貨幣不可能充足,只能向長期積累的“禁錢”借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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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這個區域——“舊秦地”,也就是睡虎地秦墓竹簡中律文提及的內史及十二郡,這個區域是秦軍動員的核心區,也是“秦制”執行最徹底的區域,所以,秦始皇的詔令應該得到了不折不扣地執行。
這也就意味著秦朝剛剛統一,“內史及十二郡”所轄的“諸縣”就大大發了一筆“福利”,看著當然是好事,但必須考慮到一個事實,那就是秦國自秦惠文王二年(公元前336年)“初行錢”以來的貨幣鑄造量和“行布”的生產量都是有限的,尤其是后者,雖然“幣值”更大,1個“行布”相當于11個“行錢”,但“麻布”的有效儲藏時間遠比金屬鑄幣為短,流通中有幾年的壽命就很不容易了。
所以,盡管我們并不知道此次“放水”的總貨幣量,但其對秦國“舊地諸縣”的庫藏貨幣的消耗劇烈卻可以推知,也就意味著,“內史及十二郡”的市場流通貨幣總量大幅增加,對于區域經濟的繁榮當然是有好處的,這一條,甚至可以算作秦統一之后施行的善政中的一項。
不過,既然說到“內史及十二郡”,那么在空間范圍上,與之相對的“新地”,又施行的是怎樣的貨幣政策呢?
眾所周知,戰國時代的關東六國也有完整的金屬鑄幣體系,有三晉“鏟形布”,有齊燕的“刀幣”,還有楚國的“銅仿貝”形狀的“蟻鼻錢”,正是可見的貨幣經濟的發達,使得一些“民間研究者”憑空杜撰出了一個六國貨幣兌換“秦半兩”的故事。
問題是,無論是存世文獻,還是出土簡牘,都沒有任何證據表明,秦朝統一之后曾經有過“舊幣收兌”的舉措,甚至沒有對六國舊幣有任何的關注和討論,這是偶然的漏記嗎?
當然不是,需要反思的不是“古人”,而恰恰是“我們”。
二
一個顯而易見的文獻記載與考古資料互證的事實是,斷代為秦始皇三十年,也就是秦統一之后4年的睡虎地秦墓竹簡,清晰地寫明,秦始皇統一后4年間所施行的貨幣制度是“行布”與“行錢”并用,而“黃金”則極少見于律文,自然不存在“行金”之說。
存世半兩錢比較
而《史記·平準書》中對于統一貨幣的記載是:
及至秦,中一國之幣為三(二)等,黃金以溢名,為上幣;銅錢識曰半兩,重如其文,為下幣。而珠玉、龜貝、銀錫之屬為器飾寶藏,不為幣。然各隨時而輕重無常。
也就是說,兩個制度記錄完全是抵觸的。
再看《史記·秦始皇本紀》中的記載,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兼并天下后,“定帝號、除謚法、改正朔、數以六為法、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一系列“統一”相關的政令,在睡虎地秦墓竹簡和里耶秦簡、岳麓書院藏秦簡中都有表現,偏偏就是沒有“統一貨幣為‘秦半兩’”。
而眾所周知,秦傳二世,“及至秦”既可以是“始皇帝”的手筆,也可以是“二世皇帝”的手尾,并不能因為其名聲不好,就歸善于其父,事實上,在《史記·六國年表》里已經清晰地寫明了胡亥登基后:
復行錢。
在確定了這點認識之后,再回頭去看《金布律》,就會發現,其中的“錢”、“行錢”可從來沒有特指“圓形方孔錢”或“半兩錢”,反倒是反復強調了不許因為“錢善與不善”來“擇行錢”,在不考慮重量、含銅量的前提下,作為“單枚”金屬貨幣,各國的遺留銅錢來擔當“一般債務憑證”有什么本質的區別嗎?
當然沒有。
這么做反倒省去了“帝室”鑄造的成本,而秦帝國在滅亡六國的過程中劫掠所得的“錢幣”也自然而然地成為了新朝的財政資源,何樂而不為?
所以,真正的“統一貨幣”為“秦半兩”的恰恰應該是秦二世皇帝,時間點,就是在秦始皇三十七年,他剛剛即位之后,而他新定的“秦半兩”,應該與前代不同,有明確的重量、大小的規范。
這一事實,有兩個旁證,參見《楚漢春秋》記載:
項梁陰養生士九十人,參木者,所與計謀者也。木佯疾,于室中鑄大錢,以具甲兵。
有“大錢”則必有“小錢”,但無論“大錢”還是“小錢”,都不見于記載,只有《史記·蕭相國世家》的“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條下有注釋:
《集解》:李奇曰:“或三百,或五百也。”
《索隱》:奉音扶用反。謂資俸之。如字讀,謂奉送之也。錢三百,謂他人三百,何獨五百也。劉氏云:“時有重者一當百,故有送錢三者。”
這里的幾位注家都認為“三”、“五”是“三百”、“五百”,更說當時有“當百錢”,只不過這個“當百錢”不見于記載,也沒見過實物,更重要的是,不符合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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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提及,秦的糧食官價為1石30錢,則300錢就是10石米,500錢16.66石米,劉邦為亭校長,百二十石吏,年俸全額是120石,也就是10位同僚就送了他1年的工資,而秦遷陵縣滿編吏為103人,哪怕是“諸官嗇夫”和“令史”加上“校長”這些重要的“吏”,就有42位,要給劉邦4年多的工資,沛縣遠比遷陵縣人口多、面積大,屬吏當然還要多,有沒有可能“隨份子”給這么多呢?
而“三、五”就是字面意思,42位吏員共126錢,加上蕭何5錢,就是131錢,相當于官價米4.36石,并不算少了。
既然“大錢”不面值的“大”,那就是形制的“大”了,這恰恰是有記載的,見顏師古注《漢書·高后紀》“行八銖錢”條:
應劭曰:“本秦錢,質如周錢,文曰‘半兩’,重如其文,即八銖也。漢以其太重,更鑄莢錢,今民間名榆莢錢是也。民患其太輕,至此復行八銖錢。”
這里其實已經把前因后果都說清楚了,“八銖半兩”就是秦朝通行的“秦錢”,劉邦因為它“太重”,所以改鑄小的“莢錢”,施行了10幾年后,又因為太輕而恢復,也就是“復行”。
所以,項梁門客盜鑄的“大錢”就是秦二世皇帝“復行錢”確認的“八銖半兩”,因為其比之前流行的“秦半兩”和六國“雜錢”要“大”,要“重”,所以才稱之為“大錢”。
綜上所述,秦朝在統一之后,實際上形成了以“故徼”(舊邊塞)為界線兩個“貨幣區”,西方的“內史及十二郡”以“秦半兩”和“行布”為流通貨幣,而以“黃金”為財富收儲工具和記賬指標,而東方的“新地”則以“六國舊幣”和“行布”為流通貨幣,以“黃金”為財富收儲工具及記賬指標,也就是說,“上、中、下”三層,“上、中”一致,下層則不同。
這種不同,直至秦始皇三十七年,秦二世“復行錢”為止,廢除“行布”、“六國舊幣”,保留“黃金”與“行錢”,“黃金”是否為流通貨幣,存疑。
三
那么,秦二世皇帝為什么要進行這種巨大的制度變革呢?
只能是迫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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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上文中“名目主義”的理解,秦民理論上應該可以持有“行錢”這一“一般債務憑證”在“全國”任何地方兌現這一“債權”, 要求以定額的“財富”來“歸還債務”。
然而,秦帝國嚴格的“人口流動限制”,將這個“兌現”限制在“本縣”或其他法律允許的地區,比如睡虎地秦墓中“黑夫”和“驚”兄弟離鄉參加“屯軍”,就曾要家人帶錢幣去異地要求“歸還債務”。
在秦始皇統一之后,秦帝國“允許人口流動”的目標最集中的地區是哪里?
毫無疑問,是關中,是咸陽。
秦始皇遷徙天下豪富十二萬戶到咸陽,又在關中大興土木,將六國美女宮室都搬進了關中,相關的工程徭使人數近百萬,約略估計有200萬脫產人口進入了關中,從而人為制造了前所未有的“人口流動”。
這種普遍性,可見《史記》:
諸侯吏卒異時故繇使屯戍過秦中,秦中吏卒遇之多無狀。(《史記·項羽本紀》)
高祖常繇咸陽,縱觀,觀秦皇帝,喟然太息曰:“嗟乎,大丈夫當如此也!”(《史記·高祖本紀》)
高祖以吏繇咸陽,吏皆送奉錢三,何獨以五。(《史記·蕭相國世家》)
秦朝的徭役制度,“徭使”者仍要自備衣糧,而“吏徭”者也不過就是供應食宿,也就說,秦朝政府基本不會承擔這數量巨大的“外來人口”的成本,將之轉嫁給了百姓“自備”,而來自于“天下諸縣”的“秦錢”,自然也隨之涌入了關中。
也就是說,隨時有數以百萬計的人拿著“一般債務憑證”在關中等著“償債”,等著以“貨幣”換取生存所需的物資。
當然,這些物資來自于市場,而非直接出自于政府,但是,物價的上漲是避免不了的,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秦始皇三十一年)始皇為微行咸陽,與武士四人俱,夜出逢盜蘭池,見窘,武士擊殺盜,關中大索二十日。米石千六百。
而秦國官府的官價,見睡虎地秦墓竹簡《司空律》:
(繫)城旦舂,公食當責者,石卅錢。
在之前的文章中早就粗略計算過,關中新進入的“脫產人口”至少有200萬人,而關中大索20天之后,米價就達到了1石1600錢,相當于律定“官價”30錢的53.33倍,這既是物流斷絕導致物資輸入減少的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太多貨幣流入狹小“貨幣區”的后遺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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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知道,睡虎地秦墓竹簡墓主下葬于秦始皇三十年,秦有“讎律”的制度,所以,其所藏的律文不可能不更新,而秦始皇遇盜,是在秦始皇三十一年十二月后的某一天,也就是說,時間差只有1-2年之間,“市場價”對“官定價”的沖擊已經是毀滅性的了。
再進一步講,這兩個價格表現出的“債務轉移”,肯定損害了秦民的利益,相當于自己的“債權”貶值了50倍,關中的物資售出者平民看似賺了,在其他商品價格的上漲上,仍會賠掉,因為生活成本也上升了。
唯獨,擁有整個帝國最大物資蓄積和生產集團的“秦皇帝”,可以用盡量少的物資完成債權“償付”,或者說“賴賬”,還能夠以“官定價”來支付成本,里外里都是“賺了”。
只不過這里有個前提,就是“秦皇帝”的“公司”擁有足夠的物資來承接這持續10余年的“人口定向流動”所導致的“轉移支付”或稱“債務轉移”,要么就終止這巨大的“人口定向流動”。
這個事實因果,史書已經給出了答案,見《史記·秦始皇本紀》:
(秦二世元年)四月,二世還至咸陽,曰:“先帝為咸陽朝廷小,故營阿房宮為室堂。未就,會上崩,罷其作者,復土酈山。酈山事大畢,今釋阿房宮弗就,則是章先帝舉事過也?!睆妥靼⒎繉m。外撫四夷,如始皇計。盡徵其材士五萬人為屯衛咸陽,令教射狗馬禽獸。當食者多,度不足,下調郡縣轉輸菽粟芻藁,皆令自赍糧食,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
作為純消費城市,咸陽周邊的人口雖然經秦始皇的遷民“麗邑”、“云陽”的分流,積壓的“屯戍”、“徭役”人群仍然數以百萬計,秦二世上臺后,不但繼續維持70多萬人規模的阿房宮大役,還有修治“馳道、直道”的大役,另有需要關中供應轉運的10萬上郡“屯兵”,又在咸陽增設5萬人的“材士屯衛”。
這里面既有“吃公家飯”的刑徒、宮人、百官和屯兵,也有“吃自己”的徭徒,前者消耗物資,后者購買物資,“貨幣壓力”轉化成為“物資需求”,“當食者多,度不足”,逼迫秦二世只能選擇用行政命令“下調郡縣轉輸”糧食和飼料,并將轉運成本轉嫁給地方,即“令自赍糧食”,以至于“咸陽三百里內不得食其谷”,之前解釋過,這應該是“后果”,就是撈不著吃,而不是“禁止吃”。
經濟系統的崩潰,近在眼前。
(明早7:30分更新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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