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中見到你。我指著街角那家有著寬大落地櫥窗的女裝店,對你說,你看你看,那家店里的老板娘,她長得像你。
夢中我看不清你的臉,只恍惚立于繁盛花樹下。我仰起臉,桃花、梨花、杏花,大片大片連綿著,俯首仰頭,只是花色花香縈繞。忽又置身空蒙山間,遠遠近近深深淺淺的山色,窄徑、細草、花顏,風景曼妙清新得如同一襲華衣。我欣喜地舉起相機,輕聲喚你的名,要你站到那株遒勁舉枝、花事繁盛的梨樹下去。我抬起了手臂,只是取景框內空空。
醒來時,悵然許久。
那日午后,經過街角,女裝店的老板娘正蹲身擦拭玻璃窗。她笑著跟我說,剛回了新衣。
外面正在融雪,溫暖日陽仿若輕柔目光,長情地注視著粒雪晶瑩。屋檐上有水滴墜落,一滴又一滴地擊打在青色方磚地面上,洇出一片如墨團般的深澤。
試穿的那件深果綠色純棉布襯衫,輕薄柔軟,握在手里看,竟有春日芳澤。及膝的長度,剛好修飾早春的窈窕清簡。
我是在這一刻,想起了你。將襯衫打包時,她長發垂落,半遮容顏。長直黑發的模樣,像極了當年的你。
是因這樣的緣由,我在當晚的夢中見到了你。歡喜地舉起相機,是不是因為想要看一眼你今時的容顏?
提著裝了新衣的紙袋走在路上,冬日最后一縷涼風拂上臉頰,忽然之間,淚盈于睫。
“煢煢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你我在時光中穿梭而行,遇見,而后并行,再后離別,深知過往流年里的人與事物,皆成手底流沙。握不住時,莫逞強。
分別后的第七年,我的手機里依然存著你的號碼,只是再未撥打過。你我并未失散,只是心照不宣。當生命與時光再無交集,空白處只能用記憶填充,你我都不忍再用聽筒里長長的靜寂,以及無關痛癢的問候,來割傷久存于心的往日時光的溫軟曼妙。
這浩淼人世,你我曾初涉世事,如兔奔顧,嘗了多少酸甜喜悲。今日我不過是試了一件新衣而已,卻不能自抑地想起了你。因為自你離別,長大之后,我們似乎再不曾熱切殷殷地坦誠信任,將心底最隱秘處的歡喜與疼痛,交付于他人。
這是歲月與時光教會我們的事。好與不好,定當受之。
一年前,我曾去江南,行色匆匆間,與你當初無數次提及的南方小城擦肩。那時,我是在你的遍遍遣詞描繪中,方才于腦海中粗略勾勒出水鄉小城的初始印象:河流貫穿兩岸人家,年年歲歲不歇。白墻黛瓦,家家戶戶居住于清簡祖屋,打開后門,便可取石級緩緩而下。水流清潺,人們在水中洗菜浣衣,一抬頭,便可望見熟悉鄰里。夏日時,摘一朵梔子花,別在衣襟上。再折幾枝,送去別人家。
那是你母親出生、長大的地方。后來,她因為愛之一事,遠走他鄉。只是生活里的泥沙俱下,輕易便可湮沒梔子花那樣純色的清寧靜美。她開始想念她的家鄉,她日日訴說那里的靜緩安然,人與人相見,質樸又簡單。她把她不得歸去的緣由,統統歸結在你身上。自童年起,你們相愛,但那些傷害,仍舊細微而綿密。
你不愿歸家時,時常耽留于公園深處的花叢,直到夕陽西下。你看過桃杏紛紛,看過夏花爭繁,看過秋菊傲冷霜,一遍遍看著跳躍在花瓣頂端隱約的夕照金光,聚攏成輕紅,然后露珠般墜下。它們變作你日后鑲嵌于胸口的珍珠,圓潤飽滿,而又光芒熠熠。
感謝命運與時光,因如蚌含珠,怎能沒有一絲疼痛。
后來,我們遇見。我們一同踮腳眺望,渴望活得恣意又甘美。
最后一次見你時,你尚且提起,說她已漸漸老去,變得溫和,凸顯出往日不曾得見的優雅與寬和。在與命運的對抗中,人們或許節節敗退,卻終是安然端麗地挺立于歲月長河,任流水激蕩,沖刷掉一身塵泥。
我們都一樣,在慢慢懂事與成長,慢慢地,學會理解與寬諒。
終有一日,歲月會在我們光潔的面容上刻下印記,一道道都是時光的贈與。惟愿保有一顆婉約清簡的心,即便花時已去,仍有素心如昔。
PS:一組圖片,與歡喜相關。
《青春美文》2016年第2期的葵花。她的文字,美得無可言說。非常開心,與你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