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統中醫真是一種古怪而危險的東西、把理智與荒謬糅合在了一起。
在現代中國它還能夠存在下去么?
作者:James Palmer。英國作家、編輯。與中國記者合作密切。
最近著有《The Death of Mao》(2012)。現居北京。
在中國西南地區重慶市的一家醫院、25歲患者張明娟(音)在接受傳統中藥注射幾分鐘后便開始呼吸困難起來。她開始只是有點發燒、但想要嘗試一下頗為誘人的傳統中藥與快速注射的組合療法。現在她卻感覺自己快不行了、隨即便昏迷了過去。
在醫院急診室蘇醒后、她被告知是急救措施把她從注射過敏反應中救了回來——而注射用的針劑是一種草藥與無標簽抗生素的混合液。后來醫生還告訴她如果只喝點水、服用些阿司匹林的話她的病情早就好轉了。
傳統中醫與標準醫院治療、偽科學與救命醫療被混搭在一起、看上去著實古怪。但在今日中國、傳統中醫(TCM)絕非個人愛好者、精神導師或民間醫師的專有領域。它被制度化、納入國家醫療體系、受到大學院校扶持、由國家管理。2012年中醫機構與公司在常規預算之外還從政府那里額外獲得了10億美元資助。中醫在中國大陸和香港是一個合計達600億美元的產業。
中醫處方藥在藥房里和常規藥物并排陳列于貨架上。藥房工作人員經常不區分處方間的差別、也不告知患者所接受的是中醫藥還是常規治療。中醫藥占國家醫保約12%、雖然這個數字包括了中醫機構所提供的常規醫療。
所有中國大城市都設有中醫醫院和中醫大學。雖然民間中藥鋪子的外觀凌亂如煉金術師小屋、但是官營中藥店卻營造出一種干凈整潔、秩序井然、科學行醫的氛圍。店內工作人員乃至管理者皆身著白色實驗工作服來回奔忙。大多數傳統中藥都用鋁箔裝、外表光鮮的膠囊出售。
【不可謂不精美、不可謂不深奧。但其理論卻與人體在漫長而隨機的進化過程中拼湊而成的繁亂真相并不符合。】
然而中醫治療的理論基礎在本質上卻是落后的。傳統中醫主張人體為不同元素、過程與體液的相互作用構成:元素有火、水、土、金和木。而陰、陽與氣(生命力)相互化生。它們各有自身對應物:火對應南方、紅色、熱、心臟和舌頭。人體是一個小宇宙、是宏觀大宇宙的鏡像、大設計體現于小人體中。
當元素間平衡為淫所攪亂、疾病就會發生、表現為:風、火、寒、濕和熱。而自然界會提供具有象征意義的線索、可用于修復這種不平衡:外觀形似心臟、手或陰莖的藥草可用于治療人體相應部位的疾患。而動物同樣可以入藥:老虎的雄壯可從虎骨中提取、而牛膽結石能提供牛的勁道。這其中許多觀念都能在原始的西方醫學中覓得蹤影:蓋倫(古希臘名醫、譯按)醫學的四體液說或者修道士植物標本原則可能對于中國民間醫師來說不會陌生。同樣、列奧納多·達芬奇創作、以四肢展開的人體概括宇宙之宏偉的《維特魯威人》在中醫經典看來也絕不會格格不入。人類總想要尋求模式、尋求在宇宙中找到自身的投影。
不可謂不精美、不可謂不深奧。但其理論卻與人體在漫長而隨機的進化過程中拼湊而成的繁亂真相并不符合。人體絕非一面反映宇宙真相的鏡子、也完全不是一架設計完美的機器、相反是一部笨拙而匆匆草就之作、充斥著不管用的、多余的零部件。傳統中醫理論面臨與文藝復興時期思想家在占星學中認識到的、其他近代以前科學也同樣面臨的問題:“觀點很漂亮、但并不反映自然、也不是真相。”15世紀哲學家米蘭德拉這樣寫道。和人體體液學說同樣難以捉摸的陰、陽和氣、以及人體經絡之說、皆屬精神心理活動領域、而非科學研究。不能說精神心理活動本身令這些觀點不真實、卻導致了不可靠的生物學理論基礎。
不過、即便傳統醫學理論無法描述人體真相、這些理論在其他方面仍具重要性。關于疾病可能是機體失衡的某種表現的觀點有著強大影響力。披戴各種偽裝的精神學說依舊浸潤于西方文化、但它和“氣”一樣無法被測量、也同樣難以剔除:Robert Burton所著的《解析悲傷》(1721)一書中充斥著體液學說、占星術與魔鬼、但它仍不失為一本有著睿智和洞見的好書——影響著他那個時代的人、也影響著我們。
舊時中國作家和思想家們在醫學方面的精神與心理洞察依然是有意義的、為我們提供了一把通向中國古代偉大著作的鑰匙。這好比莎士比亞的學生需要理解蓋倫醫學一樣——“我要控制她瘋狂任性的體液”、莎士比亞名作《馴悍記》中性格暴躁的Petruchio這樣描述他同樣喜怒無常的妻子——因此研究中國國學、比如《紅樓夢》的學生同樣需要了解一下中醫。不過雖然那些觀點可能反映出不錯的醫學涵養以及我們看待自身的方法、但并非基于科學與可重復醫療原則。
即便如此、中國民間思維方式中依舊充斥著中醫養生觀點、并且伴隨著強烈的防御心理。但有反對中醫之聲、哪怕是來自中國文化內部的批判、也會立即遭到孤立。社交網站豆瓣上有一個用打上大叉的陰陽圖形作為標志的反中醫群、博主們在那里分享他們痛苦的家庭爭論經歷。25歲的吳孟(音)、堅決反對中醫。她告訴我她真的非常喜歡方舟子(著名科普斗士)的書、她認為所有有頭腦的人都應該可以看出來中醫就是垃圾、完全不科學。但即便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相信它。她男友學金融、腦子很好用、但他竟然塞了一抽屜這種垃圾。她媽媽是一名普通醫生、但她全家認為她只是為了反對而反對中醫、并且認為總有一天她會回頭。
而在公眾層面上的反對會伴隨更高昂的代價。張功耀、56歲、1974起開始學中醫、“因為文革、從學校一出來就成了農民。(這里需要對張功耀先生當時的學歷進行確認。senior school在英國英語中意為大齡兒童學校、相當于中國的高小。而在美國英語中可以理解為高中。從作者是英國人這點來看、【高小】的可能性更大。譯按)我對將來失去了希望。因此我開始自學并實踐中醫、為將來圖個保障。”但多年后他開始不再信中醫、尤其不再相信那個體制。他在湖南省中南大學成為一名哲學教授、專攻醫學史、并在2006年在網上發起將中醫從國家醫療體系中剔除的呼吁。雖然這個動議獲得超過10000人簽名、最終卻被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以“一場鬧劇”為由駁斥、而張功耀被指“無知”。
【在一個幾乎所有其他傳統都被國家毀滅的時代、中醫從業者卻獲得了某些意識形態上的和來自政府的庇護。】
“打那以后”他說道、“我從政府、大學以及中醫機構那里受到很大壓力。我無法自由出版論文、得不到晉升加不了工資、甚至都不能正常對學生授課。”張功耀和中國其他那些試圖挑戰政府機構的人的命運如出一轍、無論是哪個領域。但是為何中醫具有如此權力和影響力——無論是民間還是官方——在中國的鄰國韓國和日本傳統醫學都已被邊緣化的時代?
中醫的制度化并非不可避免。它起源于中國對抗西方的失敗、起源于意識形態掙扎的1930年代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早期的政治需要。事實上和其他許多傳統、如蘇格蘭短褶裙和圣誕樹一樣、中醫這一概念的歷史遠比多數人想象的要短。
直至19世紀的中國、還沒有什么中醫、就是醫。它包含著一套源自諸如黃帝內經這樣的古代醫學典籍的五花八門、不時變化的療法與實踐、也愿意進行實驗與改良。和歐洲醫學一樣有求知欲、基于經驗主義:比如黃帝內經很講究記錄病史。基于醫學觀點會通過絲綢之路從歐洲、印度和中東傳播到中國、反之亦然這一點、中醫與中世紀歐洲醫學之間的相似性很可能并非是分別獨立發展而成的。
當中國醫生初次領教歐洲醫學理念時、同樣的好奇心使得他們樂意謙遜地認為外來觀點有可取之處、但同時也認為還有些療法和理念落后于中國醫術。在19世紀中葉以前、生病了去找中國醫生或許比找洋人醫生好得快、雖說實際上兩者都不太可能真正管用、但是中國醫生出于對人體內部進行干預的鄙視、至少不會用未經消毒的器具來把患者身體切開。
但隨著西方醫學因細菌學說、麻醉術、公共衛生而革命、中西醫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時間上也正好和中國在世界上搖搖欲墜的地位相重合。經過鴉片戰爭的侮辱、受到外患內憂的威脅、中國知識分子們竭力尋求前進之路。其中一些人回頭追溯古代先賢、另一些人則棄舊求新。1900年科舉改革之后有一道考題問:“詳證西夷之術皆源于中華之理”、而另一道題問:“解釋西方科研何以愈行愈精密”。
1890年清代學者俞樾在其妻兒病死之后出版了強烈批判傳統的《廢醫論》。1896年、中國最偉大的現代作家魯迅在目睹其父去世、而家財又在名貴珍稀藥方的治療過程中不斷揮霍之后、赴日本求學西醫、以此反抗被他稱為是“有意無意的騙子”的傳統醫學。他所寫的最為凄慘的小說之一、《藥》(1919)、描述了一個家庭為獲得療效奇跡而拼命尋求被處死的革命黨人的鮮血。
1920年代的民國政府相當重視公眾健康、將其視為中華復興之重要組成部分、號召“民健則國強、不再做東亞病夫”。隨之而來的是重組與整頓醫療隊伍。但傳統醫師與西醫醫師在醫學理念上各執一詞、都強烈訴求本方的重要性。1929年、當民國衛生部倡議徹底廢止傳統醫學時、傳統醫師們迅速反擊、在全國范圍內組織罷工、關停藥鋪和診所。結果不得不成立了相互分離和并行的政府機構來應對兩種醫生:一曰中醫、一曰西醫。于是雖然政府曾在1929年推行廢止中醫、到了1935年國民黨議會仍舊通過了要求“平等對待中西醫”的決議。
【中醫宣稱的“純天然”在這樣一個從餃子到嬰兒奶粉都可能有毒的國度極具誘惑性】
1949年、共產黨新政府在法律上沿襲了這種構架。雖然就連毛主席都看不起中醫、認為中醫從業人員都是些“雜技演員、蛇油商人或街頭小販”、但在這樣一個飽受戰亂、極端缺乏醫療人員、傳統醫師數量眾多、又有現成規章制度可以管理他們的國度、不失為一種有用的資源。于是政府炮制了術語“傳統中醫”、并于1954年正式成立了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又在隨后幾年中新建了不少中醫大學和中醫機構。至此中醫被正式從占卜和顱相學等最為明顯的“迷信”中剝離、取而代之的是不遺余力的“科學化”鼓吹——相信中醫的全套實踐可以系統歸納成一種替代“西方醫學”的本國理論、甚至還可以整合到更為寬泛的醫學理論中去。
制度化使得中醫在文化大革命以及先前的傳統文化清洗運動中幸存下來。而同時期幾乎所有其他傳統——從宗教到音樂到文學——皆摧毀殆盡。而中醫從業人員卻從意識形態和政府處獲得了庇護。但被置于國家中醫藥管理局保護傘之外的流動醫師或個體從業人員依舊無法逃脫侮辱或監禁。同樣也有著名教授因其文革以前的言行而遭受詆毀。中醫大學和其他院校一樣、為了讓學生們參加文革斗爭、自1966年起停課了10年。但通過避開“傳統”、強調“中華國民性”、中醫的支持者們得以利用“人民科學”之狂熱而安然度過風暴。
北京中醫藥大學碩士生席希(音)戴著粉色眼鏡和口罩看著我。她向我說明了為何選擇學習中醫。“我老家是山東、儒學故鄉。我也因此向來都對孔子的思想以及傳統中國文化感興趣。我很喜歡【一物系萬物】的觀點。我父母因為文革失去了探索傳統文化的機會、所以他們非常支持我這么做。”對于席希、還有其他許多當代中國人來說、中醫代表著一種文化傳承、這在追憶往昔的人群中會引發強烈共鳴。
中醫的生存能力是今日中醫廣受歡迎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幾乎所有其他傳統中國文化都被撕碎、有些甚至積重難返。整整一代、或許是更多代人被失去。那種空虛感和被剝奪感、依舊縈繞于今日中國。
雖然取得了輝煌的經濟增長、中國依然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國家、尤其在觸及它的世界地位時。而中醫的信仰是頗具安慰作用的民族神話。也許是西方人發明了現代醫學、但中國也有同樣拿得出手的!這種自豪感會融入純粹的民族國家主義情緒中:有兩次別人告訴我“西方人不信中醫的原因是中醫只對中國人有效。”
中醫宣稱的“純天然”在這樣一個從餃子到嬰兒奶粉都可能有毒的國度極具誘惑性。和一位針灸學生交談、我提到科學能夠識別草藥中的化學成分。“草藥怎么會有化學成分!”她強烈地反對道。“化學成分是從工廠里出來的!”
中醫受歡迎還有很多現實原因。中國曾有過較為平等、哪怕是落后的醫保體系。根據2000年世界衛生組織的報告、中國公眾醫療資源可獲度僅列全球第144位。雖說也有昂貴的中藥、但一般來說比起常規治療便宜許多、尤其在涉及到手術或掃描的時候。對于窮人們而言、當常規醫療把他們拒之門外時、中醫或民間醫療至少給他們帶來了希望。一壺滾沸在爐子上的中藥可能無法拯救白血病患者或替代負擔不起的血透、但它多少會帶來一些感覺自己被治療著的欣慰。
【對于現代生活方式的恐懼也在悄然滲透:新媽媽們被告誡不能淋浴或看電視】
中國公眾也并不信任普通醫生、個中理由相當充分。首先、常規醫療系統的教育與培訓水平低下得令人震驚。中國的醫院里僅有15%的“醫生”具有醫學博士學位。另有20-25%為碩士學位。剩下的大多數僅在醫學或生物學相關領域具有學士學歷。由于醫生工資實在太低、賄賂變得司空見慣、同時還有利用昂貴治療和高價藥物、有時甚至是假藥實施的過度醫療。公眾對此的憤怒此起彼伏、從網上對病人在醫藥費爭端中殺死醫生大口稱快、到2006年四川廣安在聽說一個三歲男孩在喝下殺蟲劑后因其祖父手頭沒現金而被拒絕治療后、憤怒群眾襲擊并砸毀了醫院。
除非你大筆砸錢或者通后門、中國的醫院是一場由官腔、排隊和諂媚醫生構成的噩夢。幾年前、我因為食物中毒去了北京一家中等水平的醫院。里面的人對我使眼色讓我去總窗口、付了錢、給了我在另外一層樓的一位醫生的姓名、然后去找他、又付了錢、結果只和他說了兩分鐘話、因為邊上的病人們推推搡搡吵著要看。然后讓護士抽了血、又付了錢、去檢驗中心讓看了看、又付了錢、再帶著一小瓶自己的血、擠開邊上的病人、回頭去找醫生、配了些藥、坐在醫院走廊的硬塑料椅子上打了三個小時的點滴、為此我還得付錢。
相形之下、去看中醫真有點像在西方接受替代療法治療。你可以和一位和藹、友善、或許還非常睿智的人士討論你的健康、生活方式、承受的壓力達半小時之久甚至更長。然后他們會給你一些有關膳食和自我保養的合理建議、說不定還會附加一通心理疏導。
雖然有制度、文化和民眾基礎、中醫仍然遭受著現代醫學鋒芒的威脅。有些極端騙子會為癌癥患者開具中藥處方、但和我交談過的那些中醫從業者都說對于嚴重疾病、顯著且緊急的癥狀、他們還是建議患者去接受常規治療。北京中醫院的主要治療手段仍舊是現代醫學。而中醫鉆了現代醫學薄弱之處的空子——慢性背部疼痛、偏頭痛、持續性疲勞:大多數醫生會對這種捉摸不透又找不到諸如腫瘤等直接原因的癥狀束手無策、轉而提供一般生活方式與膳食建議。但是循證醫學和中醫不同、前者會確切地突飛猛進。
數十年來、勃起功能障礙一直占據著中藥市場一大塊份額、無論是在中國還是海外。但隨著本世紀初偉哥進入中國市場、中藥市場急速萎縮。2005年香港的一項研究發現有很大一部分被調查的中藥用戶改用了偉哥、雖然在其他日常病患上他們還是堅持使用中藥。伴隨這一趨勢、曾經位列最昂貴藥方之一的海狗鞭價格一落千丈。
但是過去30年間涌現的一些療法——這些療法在農業與近代以前的時代里或許還有合理性、但在現代卻明顯有害。加上對于現代化的誤解、被包裝成一種必要的醫療手段。堅持坐月子就是一例:女性在產后需要經歷為期41天的臥床。在農業社會中女性田間勞作強度高、這是一種預防感染的措施、同時防止女性被迫過快回到體力勞動中去。西歐也曾有過同樣的做法、比如源自圣經的安產感謝禮是對于產后第40天的媽媽們的祝福儀式、這種儀式后來在19世紀演化成“臥床期”和“靜養期”。
到了1940年代、西方婦科學家意識到靜養期可能導致的血栓風險——于是將其廢除。但現代中國卻把它更加精細化了:不僅依照中醫理論有各種禁忌、比如新媽媽要避免冷水生食、還祭出癌癥風險來恐嚇不信者。“我媽就是因為沒坐月子”、我的一位30多歲的前女同事哭著對我說:“后來很年輕就得癌死了、生下我才過了15年啊。”
對于現代生活方式的恐懼也在悄然滲透:新媽媽們被告誡不能淋浴或看電視。
還有一種死灰復燃、也就是在本文開頭令張明娟(音)受害的治療方式、即“中藥注射”。這種方式提供了雙重安慰劑效果:心里認為的草藥療效和讓人確信受到了治療的針頭。這種做法在1980年代政府極力宣傳中醫時被大力推廣。據上海中醫藥大學教授范民生(音)說、“當時在把中藥注射劑推向市場之前、根本沒有經歷過西藥所必須通過的試驗程序。”中國官方發布的數據顯示:2012年中藥注射導致了超過170000例不良藥物反應。
實際上中藥最顯著的危害在于毒副作用、以及醫藥行業和醫生個人在警告病人風險這一點上的全然不作為。中藥一直宣稱自己比起“西藥”少有或者根本沒有副作用。前者充其量算是未經證實、而后者則是赤裸裸的扯謊。雖然如此這樣的話還是常常從一些富有經驗的醫生嘴巴里說出來。Sara Nash是一位祖母、以色列人、最近在香港接受了為期一周的中醫治療慢性背部疼痛。然而當她看到醫生為她開了一大堆中草藥并堅稱沒有副作用、絕對不可能有的時候、就連她都退縮了。
現實情況卻是、普通醫院常常在收治中藥不良反應患者。“我每周至少要看一名中藥不良反應病人,”一位在北京某大型大學附屬醫院工作的醫生告訴我。而我自己則親眼目睹過一個朋友在施用中藥之后那只瘀傷的腳腫脹到神似影片《異形》里的特效。結果他在一家普通醫院呆了兩星期。我的同事Kath Naday在接受中藥治療腹瀉后遭受喉部與胃部的局部麻痹、致使她無法說話痛苦不堪、直到把中藥給吐出來。
游蕩在中醫邊緣的極端騙子會導致更嚴重的傷害。1993年胡萬林開業從醫、后因過失殺人罪鋃鐺入獄。1997年釋放后、他在陜西與河南開設醫院。他的藥方中因含有致死劑量的芒硝而被懷疑僅在陜西終南山醫院一處即導致了146名病人的死亡。最終他于1999年被捕、判為謀殺、服刑15年。
中國大陸政府在警告中藥療法的危險性與毒副作用方面相比香港和英國政府做得遠遠要少。這是件不光彩的事情、但卻并不奇怪。舉幾個過去4年間的案例來說、用于治療失眠的安神補腦丸的汞含量超過中國大陸法律規定上限55倍。治療偏頭痛、頗受歡迎的正天丸含烏頭堿、有可能引發致命心悸與腎衰竭。根據中國政府認可的行業團體、世界中醫藥學會聯合會所發布的信息:中國的中藥產品有超過60%被禁止出口。
【“去哪里可以買到動物的零件?”、他鬼鬼祟祟地問我。“老虎、老鷹、還有蛇?用來入藥啊!對男人保健有好處啊!”】
英國和美國的研究表明大約有30-35%的中藥里含有西藥。和我交談的一位北京中年藥劑師性格謹慎、他對這一點坦然承認。“添加西藥是為了快速減輕癥狀,”他告訴我、“然后讓中藥調理他們的慢性健康問題。”
但他卻無法確切告訴我他所售的中藥中含有哪些西藥?西藥成分沒有被列出、往往遠超常規劑量、或者與應該由醫生處方的藥物混在一起。最常見的是止痛藥、但中藥皮膚軟膏往往含有對兒童有害的類固醇激素。而且為了重新占領市場、最近治療勃起功能障礙的中藥產品被發現含有4倍于偉哥競爭品牌西力士的常規劑量。
中醫尋求神奇藥方之旅還為亞洲的野生動物敲響了喪鐘。雖然官方中醫機構反對瀕危野生動物入藥、但這種行為一直在持續著、甚至那些熟悉情況的人也在明知故犯。2003年我帶著一隊中國佛教徒前往蒙古國烏蘭巴托參加一個關于佛教和環境的會議。到達首日就有個人把我拉到一邊。“去哪里可以買到動物的零件?”、他鬼鬼祟祟地問我。“老虎、老鷹、還有蛇?用來入藥啊!對男人的保健有好處啊!”
官方對于這些問題的回應是將會繼續推進“科學化”。政府方面針對中醫的新資助大部分都流向“科學機構”、每年發表成百上千篇中醫實驗成果。但如同反中醫斗士張功耀所言:“所謂中醫科學化到今天已經進行了80年了、至今沒有確切成果。有些研究人員不過是想要找機會從政府那里撈錢、于是中醫科學化成了一個好題材。”
然而即便是科學治療、即便是被科學完全論證的治療方法也無法帶來與中醫同等的情感與象征意義上的滿足感。熊膽中的活性成分熊去氧膽酸早就被發現、合成、并被證實可有效治療膽結石。然而成百上千、成千上萬中國大陸顧客依然堅持購買昂貴的熊膽產品、這種產品通過萬分痛苦的活熊取膽萃取而得。但2012年國家中醫藥管理局局長王國強卻謊稱“活熊產品無可替代”。熊的力量以及“純天然”產品的神奇聯想對于中藥用戶而言其重要性遠超藥物的實際療效。
真正的療效需要嚴苛的試驗來提供明確的改善證據。說到研究方法論、我個人不過是一個懷有興趣的菜鳥而已。但每當閱讀中藥試驗的一手報告、看到這樣的語句時我總會皺起眉頭:“我們將對照組人數設定為實驗組的一半、因為不讓更多的人獲得有效治療是不人道的。”在中國大陸發表的中藥試驗中、負面結果少得幾乎難以察覺。2009年由Cochrane協作組織實施的針對中藥試驗的系統性評估表明:絕大多數試驗缺乏數據或數據不全。該組織為此對實驗方法論缺陷表達了深重的疑慮。
在一項評估中7422份被調查的中藥試驗報告的Jadad量表(一種標準品質評估模型)的平均值為5分滿分中的1.03分。另一項完全由中國研究者實施的評估發現3000多份中藥試驗報告中僅有4%充分采用了雙盲與隱匿分配法。
EdzardErnst、英國艾克賽特大學補充療法名譽教授說、“中醫研究者最本質的問題在于他們沒有把科學用于檢驗、而是用來證實他們的結論。嚴格來說這等于是在濫用科學。這導致各個層面上都大量存在偏向、以至于基于發表出來的研究報告常常都無法辨認這些偏向了。”
在中國一所省級重點大學有人曾告訴過我一個中醫案例。一位博士研究生在她的導師指導下試驗某種特定藥方是否具有抑癌效果。那位導師實在太渴望推廣這種藥物、因此當小白鼠的腫瘤發展狀況被證實沒有變化時、他逼她篡改了實驗結果。
暫且不談糟糕的方法論。這里還存在一個更加本質的哲學問題:假如傳統中醫療法被證實有效、那么它們就將不再是中醫、轉而成為世界循證醫學的一部分。就像一位筆名Yu Hsien的醫生在1933年巧妙地寫道的那樣:“中醫被科學證明之日、它將歸于世界。”(即、不再存在中醫這一概念。譯按)
在我看來、用證據來篩選浩如煙海的傳統中醫療法——從非安慰劑中篩選出安慰劑、識別有效成分、認清毒副作用——的這一觀點像是一個史詩般宏偉的國家工程、一個能夠讓中國名揚世界、有益于全人類的工程。但這種使用嚴苛的循證方法、完全排除中藥特殊性觀點的理念、是不會被制度化的中醫所接收的。“大多數科研工作者都拒絕用西方定義的科學來衡量他們的試驗結果、因為他們認為那不適合中醫。”張功耀教授在對我的信件中寫道、他感到非常沮喪。“研究人員根本沒有興趣在實驗過程中排除安慰劑效應。”
還有人宣稱標準研究方法不適用于中醫、因為“治療必須因人而異”、或者因為“沒有合適的安慰劑可用。”這種論調嚴重低估了循證研究者在設計強有力的、可重復驗證的實驗方面的聰明才智。德國研究人員在2001年設計了一種“假針灸”針頭、開發出了可以以假亂真的安慰劑。同時已有許多試驗針對個體化草藥治療、“已經有許多改版的實驗設計、可以涵蓋幾乎所有中藥試驗需求。”Edzard Ernst提道。
還有很多從業人員則單純在哲學層面反對將“西方標準”作為衡量藥物的唯一標準。不過我通過廣泛閱讀和一些沮喪得令人咬牙切齒對話、還沒有聽到或看到過任何雄辯的可替代“西方標準”的啟發性建議。
最常見的觀點是中醫其實純粹是一種“經驗談”、其有效性可通過經驗和實踐來驗證。一切都憑經驗、憑醫生的經驗、個體被特殊化、帶著地方色彩、從師父傳授給愛徒。中醫的神奇直覺全靠醫生個人的智慧和醫術、卻忽視了治療效果應量化評估的真相。
不過也不應該完全拋棄經驗。無論中醫有多少缺陷、中醫醫生個人在治療和安慰病人中所用的技巧常常是顯而易見的。在涉及普通中國民眾的生命與健康時、優秀的中醫從業人員的個人經驗不失為醫生們的寶貴資源、這不僅表現在文化橋梁作用上、也表現在能夠指明日常因素和信念是否會阻礙或有益于治療上。
只要宣稱中醫本身是正當的科學理論這一謊言還在繼續、中醫的那些益處就無法體現。中國的傳統可以是輝煌的、可以啟發所有人、不僅僅是中國人、去思考我們如何生活、如何看待自己的身體、以及去思考我們和他人以及這個世界的關系。中醫同樣可以是輝煌的。它展現出一個有關試驗方法與求知心的深厚歷史、一部包羅萬象的藥典、一種對于窮人與弱者的關懷。而這些都需要現代方法來指導。兩者都能讓人類社會變得更加豐富多彩、同時也是國家自豪感的合理來源。但想要把這些真正變為現實、中國傳統和中國醫藥必須先從傳統中醫這具遺骸中解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