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講座題目是“什么是自由”,這對我來說是一個核心問題,因為這對于我研究的范圍來說,自由是一個永恒的母題。
五四時期高舉的“民主”、“科學”兩面大旗,也就是德先生、賽先生,其實都是源于自由的,歷史近一百年來的問題都可歸結為“自由”。魯迅先生曾經說,中國的歷史只有兩個時代,一個是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另一個是暫時坐穩了奴隸的時代。這說明中國人歷來不太重視自由,我們的文化,意識形態等等都不太重視,甚至有意無意地漠視自由。
一般人認為,自由就是自由主義,自由化,做什么事都可以無法無天,這說明我們中國人缺乏自由意識,也缺乏對自由的反思。所以自由在中國文化語境里通常是貶義詞,自由就是一劑毒藥。曾經有個故事,隋文帝楊堅某日一時興起臨幸了一個美人,后來被獨孤皇后知道了,這下打翻了醋壇子,獨孤皇后并沒有當面給楊堅難堪,而暗地里卻把那個美人殺了。隋文帝一氣之下,騎著馬離家出走了,后來大臣找到他并扣馬苦諫,他才同意回來,只是楊堅仍然感到委屈,仰天一嘆:“吾貴為天子,而不得自由!”所以可以看出,我們理解的自由是想做什么而不得時最需要的,以為自由就是為所欲為,肆無忌憚。后來獨孤皇后死后,楊堅的確“自由”了,結果卻是縱欲而死,死前倒懷戀起他的皇后來了。可見無人控制,無人監管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穆勒的《 ON THE LIBERTY 》(現譯為《論自由》),以前嚴復譯成了 《群己權界論》,特意避開“自由”二字,用意是擔心中國人把“自由”理解為“放誕、恣肆”和“為所欲為”。在他看來,自由不是無拘無束,而是以他人的自由為界,其實這是有一定道理的。西方的自由是你可以為所欲為,但是你也不能妨礙別人為所欲為,而中國人往往認為自由是一種心理,是有本能和命運支配的,所以歸根結底,自由是由自然命運支配的,這樣,有東西在支配著,其實就是沒了自由,將自由等同于自然、命運,是不妥當的。
那人到底有沒有自由?如何理解人的自由?下面我將從三個方面來說:一、自由的起源,也就是自由從哪兒來的,怎么形成的問題。二、自由的歷史,自由起源以后的發展歷程,這就要涉及文化等方面了,以及自由意識又標志著自由發展到什么程度呢,下面會說到。三、自由的譜系,自由分幾層,層與層之間又有什么邏輯關系?
首先來說自由的起源。廣義的自由,是指自然萬物,也就是有機物的自由。天上的鳥,水里的魚,都是自由的。毛澤東的詞《沁園春·長沙》里描述了這樣一幅場景:獨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頭。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漫江碧透,百舸爭流。鷹擊長空,魚翔淺底,萬類霜天競自由。這個里面,動物、植物在天底下競相自由,江水、楓葉、魚、鷹都是自由的,這都是有機物的自由。古代莊子在和惠子討論樹時候說:“今子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於無何有之鄉,廣莫之野,彷徨乎無為其側,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當然這里莊子的重點在無用之用,但是我們也能體會到,讓樹長在那,就是它的自由。很少有人提到無機物的自由,物理中有“自由落體”,當然那與我們所說的自由沒有關系。也有人提到石頭的自由,但能把石頭看成是自由的,需要很高的文化修養,將其擬人化。無機物是沒有自由的,因為它沒有“自”。你可以將它擬人,但它仍然沒有“自”。“自”是什么,是一種自我維持,有機就意味著它可以維持自己細胞組織的生命。所以“自”是一個目的性的概念,維持自己就是目的。所以我們講的自由至少要在生命有機體的層面上。真正的自由是從人的自由開始的,人的自由又是從動植物的自組織發展而來的,當然人的自由是不同于動植物的。人的“自”依自不依他,動物的“自”是處于整個食物鏈中的,它需要去尋找自己的食物鏈,但自然界本質上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動物的行為都是出于本能,沒有超出本能之外,所以它是沒有創造性的,當然它也自己選擇,有任意性,但這都能用本能解釋,而人卻能異想天開,胡思亂想,具有創造性。人創造性地產生了語言、思維,把自己提到一個超越性的層次,可以創造出自然界本身沒有的東西,如科學、倫理、道德等等,這些都不是自然界本身有的,而是人創造出來的。
我們所謂的自由就是這種超越性,超自然性,人的自由由動物的“自”發展而來,但兩者的區別就在于這個超越性和創造性。
那人又是怎樣超越出來的呢?以前我們說人猿之別在于人能創造、改變、利用工具,而 70 年代,動物學家又發現黑猩猩也是可以創造使用工具的,它可以利用樹枝把洞里的螞蟻引出來,然后吃掉螞蟻,但它還是猿。那到底如何區別人與猿呢?固然制造使用工具是高級靈長類動物都會的,但有一點可以區別,那就是保存、攜帶、傳承工具,這一點,人可以,猿卻不可以。工具其實是延長了手,人會保存、攜帶、傳承工具,這使得工具有了普遍性,它不再是零星地偶然地冒出來的,而成了一個普遍的概念,人們的腦子里有了工具這個概念,它成了一個普遍的符號,一個概念層次。人是能制造且使用符號的。符號可以以不變應萬變,因此,人創造了另外一種符號——語言。黑猩猩也有自己的情感表達方式,比如敵人來了,相互之間會報警。但現代科學家定義,語言之所以能稱之為語言,是因為它是描述性的,命題性。黑猩猩只有在獅子來的時候才會報警,平時安全的時候它們是不會想到獅子來了會是怎樣的場景的,但人可以,人可以表演,會描述給別人看獅子是什么樣的,會陳述,這樣的語言才是一種符號,它可以脫離實際場景存在,可以傳遞信息和知識。這里就說了兩個重要的媒介,人與自然之間是工具,人與人之間是語言。語言和工具是相輔相成的,它們共同的特點是:抽象性。這種抽象性也導致了人的“類意識”的形成,也就是意識到我們是一類人。“類意識”有普遍性和個別性,我是我,我是我部落中的一份子,這是統一的。原始部落的人都會為自己的部落毫不猶豫地犧牲自己,而且這在他們看來是一件無上光榮的事情。這種類意識中,個人和群體是不分的,我在他人的身上可以看到自己,他人就是自我的一面鏡子,用他人的眼光看自己,把自己看成他人,從旁人也就是同伴的嚴重認識到自己在群體中的地位和認識到自己是怎么樣的一個存在,這樣就產生了“自我意識”。“類意識”是一個理性的、抽象的、共相的概念。
表象、情緒、欲望在動物那就有了,但人因為有自我意識,所以表象提升為概念,表象是感性的,概念則是理性的;情緒提升為人的情感,當然這兩個詞在西方一般不區分,但在中文里,我們可以將它區分開來,情緒不一定有對象,我說我今天心情不好,這是一種情緒,但是具體指向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情感呢是有對象的,具有對象性,指向一個對象,我說我愛,我恨,那我愛誰,我恨誰,這都需要一個對象才能成為一種情感;欲望提升為意志,意志使人的欲望服從于某種慣性,是持久的,形成了法則,不再是偶然冒出來的。
這些就使人提升到了一個理性的層次。馬克思曾說,人的活動是有意識的生命活動,自由自覺的生命活動。就是說人不再單純的只有欲望,而有了意志。勞動創造人類,而勞動中首先包含的就是對欲望的克制。當然,可是是為了更多欲望的滿足。動物也許可以預知接下來的一兩步,而人可以算到四五步。你要進行農耕,是要有計劃的,每年都需要留下種子,更不能寅吃卯糧,這就需要克制。所以自由不是為所欲為。勞動就是克制欲望,為了更多欲望的滿足。這種克制代表著人通過勞動的訓練,有了超越自然的能力,這樣才能進行更高層次的文學、藝術、宗教、哲學的創造,才能追求善、追求美,才能在道德上殺身成仁,這就超越了自然。
如果以自然科學的角度來看,人是沒有自由的,但以超越的角度來看,人是有自由的而且只有人有自由。
人有了這種超越自然的能力,而后進入了社會發展期。那人是何時意識到自己的自由的呢?進入到文明社會后,人就意識到了。史前社會人沒有這個意識,只認為人與動物無異。黑格爾說,整個人類的歷史就是自由意識發展的歷史。而且他將這個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東方,只知一個人是自由的,即指中國。這不僅強調中國封建體制層次只有一個皇帝,也在強調,在每個中國人的心中,都只有一個人是自由的,那就是皇帝,而且每個中國人心中都有一個皇帝夢,人人都想當皇帝。陳勝、吳廣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他們自己也想當皇帝;現在社會的廣告總打上“宮廷秘制”等等標語,其實也是在迎合大眾這種想做皇帝的心理,這一輩子是當不成皇帝了,那也要嘗試一次皇帝的待遇,這在人們心中就達到了一種滿足感,做一個山寨版的皇帝。一個人有自由,是不可能真正自由的。第二階段是古希臘,知道一部分人是自由的。古希臘的古典城邦制建立在奴隸制之上,奴隸是不自由的。而城邦民主制下的自由民之間,為了協調之間的關系,就必須互相之間有協議,這也就是一部分人的自由。然而一部分人是自由的其實也不是真正的自由。第三階段是基督教世界,知道一切人都是自由的,在上帝面前,人人都是平等的,人人都有一個靈魂,都是自由的。但顯然,只知道還沒做到。
下面講講個體成長的歷史。一個小孩生下來經歷了以下的時期,第一個時期,早期嬰幼兒的時候稱為擬人期,這個時候剛生下來,天人合一,他把外界的所用東西與自己不加區分,富有想象和詩意。三歲以后進入第二個時期,逆反期,這個時候就開始不聽話了,有自我意識了,會說“我要……”,不會言聽計從了,有“我”則已是到自己的自由,開始對他人說“不”了。第三個時期就是青春期,稱為理想期,十四五歲,十七八歲的年紀,不止會說“不”,而且開始設計自己的理想,但是并不知道要達到理想,需要做些什么。第四個時期就是實行期,成年了。這個時候就要為自己理想的實現尋求合適的途徑,去思考到底具體該怎么做,該怎么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該怎么得到自己想要的。
中國的自由一般就停留在“擬人期——逆反期”這個階段,最高層次只到逆反期,會說“不”。先秦孔子時期,自由被理解為窮奢極欲,是從道家學說開始有自由的,道家開始反思,認識到了蒙昧世界的自由,這說明“擬人期”的自由是在以后的回憶中才意識到的。這個時期是擬人到逆反的過程之中,但還沒達到逆反期,它不說“不”,只說“無”,寬自己的心,逃避社會,回歸自然,回歸有機界。孔子贊嘆魚之樂,講順其自然的自由,“逍遙游”的特點就是放棄你的意志,回到本能,順其本能。大同世界的理想其實就是回歸蒙昧時代,那個時代是沒有對自由的意識的。這種稱其為無意志的自由,是在傷感的懷念中意識到的,是一種倒退的回歸。道教倒是達到了逆反期,到了說“不”的階段,歷史上很多農民起義都是打著道教的旗號的。
儒道法幾乎同時,除了道家,都不是追求自由意志的。儒家就是理想期,實行期,排斥人欲,自由在他們那里是貶義的,稱其為無自由的意志,但這種志是習慣性的訓練,孔子說從心所欲不逾矩,這個矩是傳下來的,不是自由意志建立的。但道家儒家這兩者對中國人來說,缺一都是不健全的,劉小楓有本書叫《拯救與逍遙》,說中國的詩人自屈原以后都不自殺了,因為他們找到了一種解脫方式,那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這兩者有著共同的缺陷,那就是缺乏自由意志,因為缺乏自我意識的反思,不能拉開距離進行缺乏的思考。所以中國文化的特點呈現為下面三個方面:概念的表象化,意志的欲望化,情感的情緒化。中國人總喜歡把概念變成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喜歡打比方,類比,這是一種表象思維,像孔夫子的“仁”沒有確切的概念,他對不同的人總是說不同的話,不下定義就永遠無法窮盡。用欲望來表達意志,這也是因為概念的表象化,沒有邏輯的法則。中國人的情感缺乏對象,如我愛爸爸媽媽,是愛他這個人么?不是,而是愛他這個名分。孔子必先正名也,因為他們處在這個地位,所以你愛,而不管這個人是否值得你愛。《孟子》中有個著名的講帝王舜“子為父隱”的故事,就是這樣。名分是天地之序,你怎么能違背天地之序呢,違背了就是你這個人沒有道德,而愛名分就是一種情緒化,不管父母怎么樣,你都要愛他。中國的情感不是有對象的情感,而是愛秩序愛名分。這種天人合一的情感就是一種倒退到擬人化時期的情感。
在西方古希臘神話里有這種擬人化時期,但并不是簡單的擬人期,而是有了法,有了自由意志的概念,在擬人期這里就開始反思人的自由。中世界宗教盛行,人是上帝的模仿,上帝是立法者,而且是立約者。這里比古希臘更進一步的就是契約思想,而七月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立約雙方都是自由的,自由意志就包含在這種立約和立法的思想里面,但是這個時期,宙斯和上帝是一種命運的象征,所以無論怎樣立法立約都是逃不過命運的。文藝復興時期就達到了逆反期,開始說“不”,反抗舊有的秩序,法國大革命就是一個證明,但反抗之后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世界,并不清楚,所以法國大革命一再推翻現有的,卻不知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最后到底選擇了一個拿破侖。而西方的青春期可以說是從英國革命開始的,洛克等人提出了一套方案,不管它對不對,符不符合實際,但他們開始在勾畫藍圖。
自由意志并不是中國人常說的一種境界,以上所說的這些都只抓住了自由的一個層面。
下面就來講講自由的譜系,自由分為三個層面的自由,自在的自由,自為的自由,自在自為的自由。
自在就是怡然自得,自由自在,這個層面有自由,但沒有自由意志。在進入文明社會以后,人們在懷舊中意識到了這種自由自在。這種自由只有在失去以后才會被意識到,如陶淵明對桃花源的幻想,里面的人生活的怡然自得,不知今為何世,更無論魏晉,這就是一種不自覺的,通過后人的眼光才意識到的自由,是事后的自由意識。而后人再去尋找這個地方的事后,杳然不知所蹤,說明這個地方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現實中是不可能有的。
自為的自由,當今所鼓吹的就是這個。一進入文明社會,自為的自由就在呼喚,而又必然受到約束,這種束縛并不是取消自由,而是提升了自由的層次。老莊走回頭路是行不通的,是逃避;儒家的理想是按照祖宗傳下來的規矩照辦,這也是不行的。自為的自由也可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反抗的自由。有詩人說:“哪里有不自由,哪里就是我的祖國。”因為那里可以反抗,反抗產生詩人。多年以前我和我的朋友談到魯迅,相約彼此有一個詞來總結魯迅,他說出了反抗,而我說出了反思,魯迅他不僅是反抗,其中更多的是一種思考。反抗壓迫,說“不”,而反抗之后怎樣?我們都知道魯迅寫的很有名的一篇文章《娜拉走后怎樣?》,娜拉覺悟了,不想當丈夫的傀儡了,就離家出走了,但是戲劇在這就戛然而止了。反抗之后要建立一個什么樣的社會?不知道,只有暴動反抗,今天你壓迫我,我就反抗,我贏了,我又壓迫你,你又要反抗,這樣沒有休止,那就是能看誰的力量更大了。第二層次是選擇的自由。有自己的反思,有自己的理想,但這個選擇是基于自己的利益的,是在尋求一種利益的最大化,是一種功利主義的選擇。但這要與儒家的選擇區分開來,儒家的選擇是在壓迫之下做出的,是一種義務,而西方所說的選擇是一種權利,選對選錯在于你自己,選錯了別人只會說你不明智,卻不會像儒家一樣說你是不道德的,所以儒家的選擇其實是不自由的。第三個層次就是立法的自由。把人的,不僅是自己的,還包括他人的自由權利用立法確定下來,是法權, rights 。經驗派也把自由提升到立法的自由,對自由的加以立法。經驗派立法的缺陷在于,他們把立法本身只當做實現自由甚至是其他目的(如希特勒,他也立法,但是他的一種工具,而沒將其本身當做自由的事情。它其實是限制自由的。意志的自由又比自由的任意高一個層次。盧梭《社會契約論》中最重要的一個概念就是公共意志,區別于群眾意志,即每個人都同意,真正的社會契約是建立在公共意志的基礎之上的,那每個人都同意的的契約怎么會存在呢?所以公共意志的前提是每個人都是有理性的,在這個基礎之上的公共意志是存在的,這也就是說要有法。就像伏爾泰所說,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捍衛你發表觀點的權利。康德也說,每個人的意志都是立法的意志。自律的原則就是自己為自己立法,這既是道德原則,也是立法原則。
自在自為的自由,相當于某種程度上的從心所欲而不逾矩,此矩非孔夫子所謂的由傳統傳下來的,也不是人天生帶來的么人是人的理性超越自然而建立的道德法則之上的自由之國,但這是否能實現,并不知道。每個人的自由是自由的前提,馬克思將未來世界描述成自由人的聯合體,康德將其當做一個不可實現的但可追求的目標,這個社會只要有一個人不自由,那我也有可能淪為那個人,那么這整個社會就都不是自由的。這里借用孔夫子所說的一句話:“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 ; 道之以德 , 齊之以禮 , 有恥且格。”雖然孔子話里暗指的思想并不是與這個相吻合,但是他這個話是對的,這個話還是說的很好的。有一個理想,就可以把它作為現行社會的標準,并且為之奮斗,我們做一個自由人,為此更要建立一個自由的社會,而這是一個過程,也需要有修養的人。
希望今天講的什么是自由,能對你們有所啟發,對以后你們想要走什么樣的道路,該怎么走有一個理性的思考。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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