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本文討論的蘇軾所嗜之石,指自然形成、天然狀態下的怪石,不包括石硯、石屏之類的人工制品。同時也僅限于供觀賞用的怪石,不包括供服食藥用的石芝、石乳之類的天然礦物。據《蘇軾文集》(下簡稱《文集》)、《蘇軾詩集》(下簡稱《詩集》)、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孔凡禮《蘇軾年譜》(下簡稱《年譜》)等書記載,蘇軾一生中愛石之趣事有二十多則。從宋仁宗慶歷七年(1047)十二歲時于所居宅之隙地得異石為硯開始,到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六十六歲時還眷戀湖口李正臣異石為止,蘇軾愛石歷時長達半個多世紀。怪石伴隨他經歷了人生的各個重要階段,可謂他忠貞不渝的“石友”。
蘇軾童年所喜異石,是一種美石,此乃基于人類對形式美的天然敏感,固不必深論。而成年以后對丑石的喜好,則與兩次觸發有關。第一次是因為青年時期一個荒誕的夢,在《詠怪石》一詩中,蘇軾描寫家中庭院里不成材的怪石托夢于他,列舉自己彪炳于史冊的功績,申述自己于人類的無用之用。蘇軾因意識到丑石中蘊藏的堅貞人格力量而改變了對它的看法(《詩集》卷48)。這個夢的真實性當然令人懷疑,不過它至少表明蘇軾發現了丑石所獨有的審美價值。另一次是青年時期與劉敞的一次交往,蘇軾參觀劉收藏的唐苑中異石,對其“群玉相磊落,萬峰正孱顏”的審美特征有了更深入的認識(《詩集》卷3《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年譜》卷四據《鐵圍山叢談》卷四記載,認為“蘇軾喜古器有敞之影響”,其實,蘇軾喜奇石也受劉敞的啟發。劉敞《石林亭》詩中所言“茲焉可娛老,詎厭終歲閑”的山林之念,也是蘇軾后來詠石詩中的重要主題。
以上考察了蘇軾嗜石的現象,這里我們所要追問的是:蘇軾為何如此愛石?石對于他的人生究竟有何意義?
蘇軾對天然怪石的愛好,完全是超功利的,非實用性的,誠如他在《詠怪石》詩中所言,這種怪石根本不具備實用的材質,“砧礎則甲斮,砥硯乃枯頑。于繳不可碆,以碑不可鐫”(《詩集》卷48),既不能作搗衣之砧、奠基之礎,又不能作磨刀之砥、盛墨之硯,更不能作弋鳥之碆、勒銘之碑,所謂“六用無一取”。蘇軾所取者,乃在于怪石所蘊藏的審美價值和人文精神。
蘇軾所愛之怪石,略可分為兩類:一類為形狀圓滑、色澤溫潤、紋理精巧的美石,如天硯石,“如魚,膚溫瑩,作淺碧色。表里皆細銀星,扣之鏗然”(《文集》卷19《天石硯銘序》);如黃州美石,“與玉無辨,多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愛,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文集》卷64《怪石供》);如文登石,“白石數升,如芡實”(《詩集》卷31《始于文登海上得白石數升……子明有詩次韻》);彈子渦,“皆圓熟可愛”(《詩集》卷31《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如北海十二石,“五采斑斕,或作金文”,“皆秀色粲然”(《文集》卷12《北海十二石記》);如雪浪石,“黑石白脈,如蜀孫位、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盡水之變”(《文集》卷19《雪浪齋銘引》)。另一類為形狀古怪、色澤蒼老、皴紋槎枒的丑石,如家中怪石為“粗險石”,一副“丑狀”(《詠怪石》);如靈壁劉氏石,“一株巉然”,“作麋鹿宛頸狀”(《文集》卷70《書畫壁易石》);如楊康功醉道士石,亦是“堅瘦”,“頑且丑”(《詩集》卷26《楊康功有石狀如醉道士為賦此詩》);如僧惠凈所贈亦為“丑石”(《詩集》卷33《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下天竺惠凈師以丑石贈行作三絕句》);如仇池雙石,“其一綠色,岡巒迤邐,有穴達于背”(《詩集》卷35《雙石·敘》);如湖口李正臣石,“異石九峰,玲瓏宛轉,若窗欞然”(《詩集》卷38《壺中九華詩·引》)。
無論美石與丑石,其吸引蘇軾者,主要是“堅姿聊自儆,秀色亦堪餐”(《詩集》卷25《寄怪石石斛與魯元翰》)兩方面:“秀色”指形狀、色澤、紋理、質地等純粹感性的形式美內容,美石固然給人以溫潤晶瑩的美感,丑石亦可在古拙的線條中見出奇趣。“堅姿”則是指其感性形式中所包蘊的堅剛不屈等精神性的人格美內容。因此,蘇軾耽玩怪石,
就不僅具有滿足感官愉悅的“娛目”作用,而且包含著陶冶人格情操的“娛心”的意義。
就純形式而言,美石的形狀、紋理大都符合均衡、和諧的要求,色澤、質地亦給人賞心悅目的感覺。而丑石則完全有悖于均衡、和諧等基本原則,在美學中屬于“丑”的范疇。它之所以能成為審美對象,一方面因其非和諧、不完全的“形”能喚起富于刺激的審美感受,并由其緊張扭曲的感性形式而令人產生瘦勁蟠曲的審美移情;另一方面因其粗獷原始的“態”能解構任何人工磨瑩的痕跡,并由其天然古拙的物質狀態而令人產生返樸歸真的審美移情。必須指出的是,這種審美移情固然由感性形式引發,但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觀賞者的內在修養和審美能力。因為對于一只非音樂的耳朵,再美的音樂也是沒有意義的。何況丑石在純粹形式方面并不能引起人的美感。正因如此,蘇軾之愛石,與其說是石的“秀色”滿足了他的審美感官,毋寧說是石的“秀色”染上了他的人格修養的魅力,折射著他的人生理想的投影。
在蘇軾有關怪石的詩文作品中,“堅姿”一類的人格美要比“秀色”來得更為重要,怪石(包括美石和丑石)不僅具有美學價值,也蘊含著倫理學的意義。蘇軾在《怪石供》中曾把“怪石”理解為“石似玉者”。又稱贊峽州怪石“嵌空翠潤,有圭璋之質”見孔凡禮《蘇軾年譜》卷20引同治《玉山縣志》卷10載蘇軾與章質夫書簡,中華書局,1998年,504頁。,圭璋也是玉屬。而玉不僅以色澤、質地、紋理等自然特征給人以美感,并且以其自然特征與人的精神品格的相似性而具有倫理的內容。《荀子·法行》曰:“夫玉者,君子比德焉。溫潤而澤,仁也;栗而有禮,知也;堅剛而不屈,義也;廉而不劌,行也;折而不撓,勇也;瑕適并見,情也;扣之,其聲清揚而遠聞,其止輟然,辭也。”怪石雖不具備玉那樣完美的性質,但蘇軾仍從它的身上看到君子之德。如在《詠怪石》詩中,他就曾借怪石之口表達了與之“比德”的愿望:“子今得我豈無益,震霆凜霜我不遷,雕不加文磨不瑩,子盍節概如我堅”。而他一再將怪石視為“三友”(《寄怪石石斛與魯元翰》)、“三益之友”(《文集》卷21《文與可畫贊》),也是來自儒家的道德觀念,《論語·季氏》:“益者三友……友直,友諒,友多聞,益矣。”因此,他會為自己從“塵埃中”來面對怪石的“冰雪顏”而感到羞愧(《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
儒家的“比德”從本質上來說是自然物的人格化,通過類比聯想將主觀思想感情移入或灌注到客觀對象中。而當這種道德性的類比聯想變成審美活動之時,人與物的關系就由外在的比擬變為內在的交融,人的主體不自覺地混同物與我的界限,感到自己的精神與物的屬性完全契合,化為一體,這近似于莊子所說的“物化”郭慶藩《莊子集釋》卷1下《齊物論第二》:“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中華書局《新編諸子集成》本,1982年,112頁。,或類似于西方美學所說的“移情”(empathy)參看朱光潛《文藝心理學》第三章《美感經驗的分析(三)物我同一》,見《朱光潛美學文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年,37-55頁。。蘇軾曾借此來稱贊文同畫竹過程中的審美觀照:“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詩集》卷29《書晁補之所藏與可畫竹三首》其一)其實,蘇軾自己畫石過程中的審美觀照,也常常出現“其身與石化”的現象,孔武仲《東坡居士畫怪石賦》引用蘇軾的話說:“吾之胸中,若有嵬峩突兀,欲出而未肆,又若嵩高太華,乍隱乍顯,在乎窗戶之下,幾案之前。”米芾《畫史》也認為,蘇軾所畫之石,“石皴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這樣,怪石不但是蘇軾最忠貞的朋友,而且幾乎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不僅染上他感情的色彩,甚至就是他人格的化身。其友黃庭堅戲稱他為“成都石筍”,就在于其“風骨巉巖”的怪石之格和“仁氣粹溫”的美石之德,人品與石品如出一轍。
如果說蘇軾中青年時期多著眼于怪石所象征的風骨之美的話,那么他晚年嗜石更多傾向于怪石所引發的山林之念。比如文登石“彈子渦”,狀如珠璣,有玉之色,本堪“比德”,然而蘇軾卻聲稱“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在意于盆中之石激發人對自然山水進行聯想的作用。雪浪石也是如此,因為黑石白脈有如蜀畫家孫位、孫知微所畫石間奔流,所以勾起蘇軾對家鄉“離堆四面繞江水”的回憶,并產生“故國山水聊心存”的強烈思念(《詩集》卷37《次韻滕大夫三首·雪浪石(一)》)。如玉之美石尚且如此,至于那些如峰之丑石,所謂“盆山”、“假山”,則更以其逼肖真山的形象喚起蘇軾的無窮遐想。
有兩組怪石在蘇軾晚年的生活中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一組是程德孺所贈之雙石,蘇軾名之為“仇池石”,一組是李正臣所蓄之異石,蘇軾名之為“壺中九華”。所謂“仇池”,據蘇軾《雙石·敘》,是因為石上有穴達于背,所以取杜甫《秦州雜詩》“萬古仇池穴,潛通小有天”之句為之命名。宋人郭知達編《九家集注杜詩》引王仲至語:“吾嘗奉使過仇池,有九十九泉石,萬山環之,可以避世,如桃源。”所謂“壺中九華”,則因為一石九峰而命名,蘇軾《壺中九華詩》王注引次公曰:“劉禹錫有詩,以九華為造化一尤物。今先生以石有九峰,遂以名之。其‘在一壺中’,則神仙壺公之‘壺’也,中別有天地山川,故云爾。”(《詩集》卷38)由此可見,這兩組奇石的命名,都與蘇軾的避世思想有關。“仇池石”得之于元祐期間,蘇軾仕途雖順,但因卷入黨爭,屢次補外,所以歸隱思想非常強烈。故鄉既不可歸,桃源既不可尋,那么怪石便成為日思夜夢的家山或仙境的虛擬替代物,寓目幾案之前,游心山林之外,這就是怪石給予身在魏闕、心存江湖的詩人的一種心理補償。所以蘇軾一再說:“一點空明是何處?老人真欲往仇池。”(《雙石》)“吾今況衰病,義不忘樵牧。逝將仇池石,歸泝岷山瀆。”(《詩集》卷36《王晉卿示詩欲奪海石……復次前韻》)“但指庭前雙柏石,要予臨老識方壺。”(《詩集》卷36《程德孺惠海中柏石兼辱佳篇輒復和謝》)
至于“壺中九華”,則觀之于紹圣初年南遷途中。經歷了政局的變化、宦海的沉浮,蘇軾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覺悟。在李正臣的異石里,他發現了一個“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的神仙境界(《壺中九華詩》),這是堪與仇池的“小有洞天”媲美的另一“壺中天地”。據蘇軾自己描述,此石“玲瓏宛轉,若窗欞然”(《壺中九華詩引》);據黃庭堅描述,此石“嵌空貫穿,擊之鏗鏗,靜而視之,嵚崟云雨之上,諸峰隱現,忽然疑于九十,猶五老峰之疑于五六也”;據朱彧《萍洲可談》卷2描述,此石“廣尺馀,宛然生九峰,下有如巖谷者”。蘇軾一心想購下此石以與“仇池石”配對,盡管這個愿望最終未能實現,但“壺中九華”一直是他夢中的精神避難所。
事實上,自黃州以后,怪石對于蘇軾來說不再僅僅是君子之德的結晶,同時也成為人生虛幻的見證。在蘇軾黃州后的詩文中,怪石的意象一再和夢幻空無之類的觀念聯系在一起:
禪師嘗以道眼觀一切,世間混淪空洞,了無一物,雖夜光尺璧與瓦礫等,而況此石!(《怪石供》)蘇子既以怪石供佛印,佛印以其言刻諸石。蘇子聞而笑曰:“是安所從來哉?予以餅易諸小兒者也。以可食易無用,予既足笑矣,彼又從而刻之。今以餅供佛印,佛印必不刻也,石與餅何異?”參寥子曰:“然供者幻也,受者亦幻也,刻其言者亦幻也。夫幻何適而不可?”(《文集》卷64《后怪石供》)
夢時良是覺時非,汲水埋盆故自癡。(《雙石》)
明鏡既無臺,凈瓶何用蹙。盆山不可隱,畫馬無由牧。(《詩集》卷36《軾欲以石易畫,晉卿難之……并解二詩之意》)
此身自幻孰非夢,故國山水聊心存。(《次韻滕大夫三首·雪浪石》)
清溪電轉失云峰,夢里猶驚翠掃空。(《壺中九華詩》)
在這里,無論是溫潤而澤的仁者慈容,還是堅剛不屈的義者風范,都化作亦真亦幻的達者春夢。我曾在一篇文章中指出,蘇詩中常可見到出自佛經的夢、幻、泡、影、露、電、浮漚、浮云等象征虛幻不實的意象,其實,即使像怪石這樣象征堅固永恒的意象,在蘇詩中也時時被用來表示對人生和世界的虛妄性的認識。
綜上所述,怪石之于蘇軾,寄托著非常復雜的人生情懷。因此,考察蘇軾人生不同階段嗜石的傾向,多少可以窺見其隱微的心靈世界。
(二)
蘇軾嗜好怪石的興味,與其哲學思想中豐富的辯證法因素有關。程千帆先生和莫礪鋒教授指出:“《周易》是蘇軾的家學,《莊子》則是他自幼就有得于心的。這兩種充滿著辯證法的古代哲學著作給蘇軾的世界觀中注入了辯證的因素。”
其實,給予蘇軾世界觀以影響的還包括佛教禪宗的二諦思維方式。
首先,“丑好相形”的觀念使蘇軾對怪石的美學價值有了更深刻的認識。《老子》指出:“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莊子·齊物論》從另一個角度作譬喻:“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人之所美乃動物之所惡,可見美與丑的相對性。蘇軾在《怪石供》中對此有一段精彩的說明:
今齊安江上往往得美石,與玉無辨,多紅黃白色,其文如人指上螺,精明可愛,雖巧者以意繪畫有不能及。豈古所謂怪石者耶?凡物之丑好,生于相形,吾未知其果安在也。使世間石皆若此,則今之凡石復為怪也。
也就是說,美與丑都是相對的,在審美活動中可以相互轉化。美丑并非物的客觀屬性,而與人的審美態度相關,所謂少見則多怪,物以稀為貴,罕見的怪石因常見的凡石之陪襯而成為玩賞之珍品,丑陋的怪石因超越平庸凡俗而成為“幽居之尤物”。
其次,“反常合道”的觀念使蘇軾從相互矛盾的因素中更充分認識到怪石中所蘊藏的奇趣。蘇軾評柳宗元詩時提出:“詩以奇趣為宗,反常合道為趣。”他贊文同之畫:“竹寒而秀,木瘠而壽,石丑而文,是為三益之友。”(《文與可畫贊》)“寒”與“秀”、“瘠”與“壽”、“丑”與“文”即是三組矛盾的因素,但蘇軾卻能在寒瘦中見出豐茂,在枯瘠中見出頑強,在丑陋中見出優雅。而他所欣賞的怪石,也多半具有破碎、拳曲、瘦削、蒼老的特點:
瘦骨拔凜凜,蒼根漱潺潺。(《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
山骨裁方斛,江珍拾淺灘。清池上幾案,碎月落杯盤。(《寄怪石石斛與魯元翰》)
蓬萊海上峰,玉立色不改。孤根捍滔天,云骨有破碎。陽侯殺廉角,陰火發光彩。累累彈丸間,瑣細或珠琲。(《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
他所畫的怪石,特點也大致相同:
端莊丑怪,不可以悉狀也。蒼蒼黮黮,碨碨礧礧,森森以鱗鱗。(孔武仲《東坡居士畫怪石賦》)
風枝雨葉瘠土竹,龍蹲虎踞蒼蘚石。(《豫章黃先生文集》卷6《題子瞻畫竹石》)
子瞻所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倪,石皴亦奇怪,如其胸中蟠郁也。(朱彧《萍洲可談》卷2)
破碎而不腐爛,拳曲而不委順,瘦削而不孱弱,蒼老而不衰頹,蘇軾從怪石獨特的感性形式中發現了頑強的生命之美。
再次,“萬物平等”的齊物觀念使蘇軾在拳石和崇山之間建立起一種相互轉化的關系。蘇軾曾在一首詩中寫道:“太山秋毫兩無窮,巨細本出相形中。大千起滅一塵里,未覺杭潁誰雌雄。”(《詩集》卷35《軾在潁州與趙德麟同治西湖……次其韻》)這是他觀照世界的基本方法。當他游覽真山之時,常常站在宇宙的立場將其縮小為一掬拳石或一盆假山,“亭亭妙高峰,了了蓬艾間。五老壓彭蠡,三峰照潼關。均為拳石小,配此一掬慳。”(《詩集》卷25《南都妙峰亭》)而當他身處官衙和書齋之時,又將案頭的怪石、盆中的假山放大為一座座天外奇峰:
上黨攙天碧玉環,絕河千里抱商顏。試觀煙雨三峰外,都在靈仙一掌間。(《詩集》卷27《和人假山》)
在郡依前六百日,山中不記幾回來。還將天竺二峰去,欲把云根到處栽。(《予去杭十六年而復來……下天竺惠凈師以丑石贈行作三絕句》其三)
但見玉峰橫太白,便從鳥道絕峨眉。秋風與作煙云意,曉日令涵草木姿。(《雙石》)
坡陀尺寸間,宛轉陵巒足。連娟二華頂,空洞三茅腹。初疑仇池化,又恐瀛洲蹙。(《詩集》卷36《仆所藏仇池石……然以此詩先之》)
五嶺莫愁千峰外,九華今在一壺中。天池水落層層見,玉女窗虛處處通。(《壺中九華詩》)
通過化太山而為秋毫、觀一塵而見大千的遐思,怪石仿佛真成了自然山峰縮微的化身,三峰可玩于手掌,九華可置于盆壺,方寸間有坡陀宛轉之勢,咫尺間有煙云草木之姿。
最后,“真妄不二”的觀念使蘇軾對怪石產生一種奇妙的審美聯想,或曰“妙觀逸想”。惠洪《東坡畫應身彌勒贊》曰:
“東坡居士,游戲翰墨,作大佛事,如春形容藻飾萬象,又為無聲之語……而妙觀逸想,寄寓如此,可以想見其為人。”又《冷齋夜話》卷7曰:“予謂戒公甚類杜子美黃四娘耳,東坡妙觀逸想,托之以為此文,遂與百世俱傳也。”這種“妙觀逸想”的實質就是在審美觀照中泯滅“真”與“妄”的界限,即現實和想象之間的界限,以假為真,以虛為實。蘇軾的《楊康功有石狀如醉道士為賦此詩》就很典型:
楚山固多猿,青者黠而壽。化為狂道士,山谷恣騰蹂。誤入華陽洞,竊飲茅君酒。君命囚巖間,巖石為械杻。松根絡其足,藤蔓縛其肘。蒼苔瞇其目,叢棘哽其口。三年化為石,堅瘦敵瓊玖。無復號云聲,空馀舞杯手。樵夫見之笑,抱賣易升斗。楊公海中仙,世俗那得友。海邊逢姑射,一笑微俯首。胡不載之歸,用此頑且丑。求詩紀其異,本末得細剖。吾言豈妄云,得之亡是叟。
王注引次公曰:“先生自言:以其石乃猿化道士,竊仙酒,而又化石,止設虛辭為稱耳。”查注引《陵陽室中語》云:“東坡作文,如天花變現,初無根葉,不可揣測。如《醉道士石》詩,共二十八句,卻二十六句假說,惟用二句收拾,此真千古絕調。”(《詩集》卷26)蘇軾《文登蓬萊閣下石壁千丈……且作詩遺垂慈堂老人》一詩寫文登彈子渦石詩也有如此妙趣:閻浮一漚耳,真妄果安在?我持此石歸,袖中有東海。垂慈老人眼,俯仰了大塊。置之盆盎中,日與山海對。明年菖蒲根,連絡不可解。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
王注伯恭曰:“蟠桃,海上物也。……今詩主海石而作,如‘袖中有東海’,‘日與山海對’,皆非實事,故云‘倘有蟠桃生,旦暮猶可待’,言既是海石,亦當有蟠桃也。”(《詩集》卷31)此外如詠仇池石、雪浪石、壺中九華等,蘇軾也都使用了寓之以妙觀逸想、托之以虛辭假說的手法。
由于以辯證思維的方式去欣賞怪石,蘇軾能比常人更多地發現怪石的獨特之美。王士禛曾親眼目睹過雪浪石,據他說:“石實無他奇,徒以見賞坡公,侈美千載,物亦有天幸焉。”他又說:“集中別有醉道士石、怪石、石斛詩,要皆以坡傳耳。以雪浪例之,未必奇也。”《帶經堂詩話》卷22古器類第十條引《秦蜀驛程后記》,628頁。這也許是事實。但能于尋常中見出精奇,細碎中見出磊落,游戲中見出真實,正好證明蘇軾具有一雙多么敏感、多么睿智的藝術家和哲學家的眼睛。
(三)
在北宋,有一大群像蘇軾這樣嗜石的文人和文人化的禪僧道士。僅從蘇軾的詩文里,就可開出一長串嗜石者的名單:劉敞(原父)、文同(與可)、楊景略(康功)、魯有開(元翰)、梅灝(子明)父、程之元(德孺)、王詵(晉卿)、錢勰(穆父)、王欽臣(仲至)、蔣之奇(穎叔)、米芾(元章)、滕希靖、李正臣、郭祥正、吳復古(子野)、僧了元(佛印)、道潛(參寥)、了性(垂慈堂老人)、惠凈等等。這幫朋友相互觀賞、贈送怪石,并相互作詩唱和,因而審美趣味也相互影響,形成了人文旨趣極濃的怪石愛好者的圈子。
考察蘇軾的詩文,參之以他人詠怪石的作品,可以發現在北宋文人的嗜石興味中體現了如下一些審美觀念:
其一,孤高忌俗的精神追求。除去石的人工制品不論,玩賞天然奇石之風大約出現于中唐元和以后。牛僧孺與李德裕這一對政治上的死敵,都是開嗜石之風的重要人物。牛僧儒在洛陽歸仁里筑私第,“嘉木怪石,置之階廷,館宇清華,竹木幽邃”。李德裕于洛陽伊闕南置平泉別墅,“清流翠篠,樹石幽奇”。然而,唐人嗜石主要著眼于其感性美,如牛僧孺就根據石形的大小美丑來判定等級,“以甲乙丙丁品之”,而宋人則大多注意到石中人文性的象征意義。如文同《詠石》詩云:
石,石,陰黑,陽白。岸胚胎,山骨骼。天地熔鑄,鬼神畫刻。鯤鯢怒張眼,虎兕交斗額。敲如溫玉聲清,洗似精鋼色碧。花邊矹爾盡奇品,林下礴然無俗格。冰霜慘冽堅操不移,塵土昏冥孤標自隔。峣矹獨立見到侍中家,磊落群居在牛丞相宅。昔時大士常命汝曰聽徒,今日衰翁且對君為佳客。
石以其“陰黑陽白”的形象暗合《周易》思想,以其“溫玉聲”、“精鋼色”的品質暗合君子之德,以其“堅操不移”、“孤標自隔”的格調暗合宋代士大夫忌流俗的價值取向。特別是石的“無俗格”,更體現了北宋文人的普遍精神追求。黃庭堅指出:“士大夫處世可以百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醫也。……視其平居無以異于俗人,臨大節而不可奪,此不俗人也。”石之品格,與此不俗人無異。這種怪石的人格化、人文化,在宋人的其他嗜好中同樣存在。如宋人愛竹,即著眼于其凌霜傲雪、瀟灑出塵的不俗之格,正如蘇軾所說:“可使食無肉,不可使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詩集》卷9《於潛僧綠筠軒》)事實上,在文同眼里,石和竹一樣都是超塵脫俗的高士的象征,所以為之各作一首一字至十字詩。
其二,寓意于物的審美態度。據白居易《太湖石記》所言,牛僧孺酷愛“無文、無聲、無臭、無味”的怪石,其目的在于“適意而已”。不過,為了使牛僧孺適意,他的門生故吏“乃鉤深致遠,獻瑰納奇,四五年間,纍纍而至”,而牛氏也給這些石頭留下標記,“各刻于石之陰,曰牛氏石甲之上,丙之中,乙之下”。怪石變為牛氏的私人財產,適意
成了留心,玩賞成了占有。正是在這一點上,以蘇軾為代表的宋代文人與唐代文人顯出區別。蘇軾在《寶繪堂記》中曾提出一個著名的觀點: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樂,雖尤物不足以為病。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雖尤物不足以為樂。(《文集》卷11)
任何審美活動都是非功利性的。一件物品能否成為審美對象,不在于它本身的性質,而取決于人們對它的態度。收藏和欣賞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是功利的,后者是非功利的。因此,哪怕是怪石這樣供玩賞而無實用的自然物,一旦人們只注意對它的占有,那它就喪失了作為審美對象的意義,因而也就失去了使人“適意”的意義。歐陽修在《菱溪石記》中記載了五代將領劉金所藏奇石流落寒溪之事,感慨道:“及其后世荒堙零落,至于子孫沒沒而無聞,況欲長有此石乎!用此可為富貴者之戒。而好奇之士聞此石者,可以一賞而足,何必取而去也哉!”建議對奇石采用“賞”而非“取”的態度。蘇軾非常贊同這個觀點,所以在玩賞怪石時對牛僧孺式的占有欲保持相當的警惕:“唐人惟奇章,好石古莫攀。盡令屬牛氏,刻鑿紛斑斑。嗟此本何常,聚散實循環。人失亦人得,要不出區寰。君看劉李末,不能保河關。況此百株石,鴻毛于泰山。但當對石飲,萬事付等閑。”(《次韻劉京兆石林亭之作》)并一再以歷史事實自我告誡:“洛陽泉石今誰主?莫學癡人李與牛。”(《次韻滕大夫三首·雪浪石》)
其三,尚健好古的審美趣味。宋人欣賞怪石特別是丑石,往往愛其蒼老瘦硬之態,這和喜好寒梅、瘦竹、枯木是一致的。文同贊美怪石:“風霜鍛煉愈堅重,怒浪噴激不可沒。”這與蘇軾對瘦竹的贊美如出一轍:“稚壯枯老之容,披折偃仰之勢。風雪凌厲以觀其操,崖石犖確以致其節。得志,遂茂而不驕;不得志,瘁瘠而不辱。群居不倚,獨立不懼。”(《文集》卷11《墨君堂記》)怪石之中,蘊藏著堅貞節概、勁健風骨、蟠郁情懷、老成氣韻等人格美內容。這是一種經歷了嚴酷磨難、剝落了外在浮華的勁健瘦硬之美。它美在嶙峋嵬磊之“骨”,與士大夫標榜的氣骨、風骨等人格意識形成一種異質同構。此外,宋人有博古的風氣,長滿蒼苔的怪石格外受到青睞。因為這種怪石是遙遠的洪荒時代的歷史見證物,倘若它又經過前朝宮廷或官邸的收藏,就更具有見證人類社會歷史的價值。從某種意義上說,宋人把怪石當作一種獨特的古玩,劉敞、蘇軾、王晉卿、米芾嗜石者都以好古器名重當世。文同在一首詩中就指出這種愛石與尚古之間的關系:“富春山人好尚古,見此便以作吾物。”事實上,南宋趙希鵠編《洞天清祿集》,分古琴辨、古
硯辨、古鐘鼎彞辨、怪石辨等十章,就儼然把怪石與古玩視為一體。
其四,心存目想的觀照方式。沈括曾介紹過兩種觀照山水的方法,其一曰:“大都山水之法,蓋以大觀小,如人觀假山耳。”這是以大為小,以真為假,蘇軾觀真山即采取這種立場。其二曰:“求一敗墻,張絹素訖,倚之敗墻之上,朝夕觀之。觀之既久,隔素見敗墻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為山,下者為水,坎者為谷,缺者
為澗,顯者為近,晦者為遠。神領意造,恍然見其有人禽草木飛動往來之象,了然在目。”這是以小為大,以假為真,蘇軾觀怪石即采取這種方式。進一步而言,宋人欣賞怪石之美大都采用了這種“心存目想”、“神領意造”的方式,在對觀照對象進行反映復制后,再作主觀的虛擬懸想。這樣,咫尺高的怪石幻化為千仞山峰,靜態的怪石幻化為動態的生命。所以劉敞面對石林會有“群玉相磊落,萬峰正孱顏”、“湡浯歘在眼,崑閬若可攀”的感受(《新作石林亭》),所以文同面對奇石會有“精金凝滑露筋膂,老玉磥砢開竅窟,狂螭奔拏勢夭矯,猛兕摶生氣蓬勃”的聯想(《富春山人獲石》)。
北宋后期,整個社會嗜石成風,其中也能看到蘇軾品題的影響。據朱彧《萍洲可談》卷2記載:“近年拳石之貴,其值不可數計。太平人郭祥正,舊蓄一石,廣尺馀,宛然生九峰,下有如巖谷者,東坡目為‘壺中九華’,因此價重。聞今已在御前。”然而,這種嗜好似乎違背了蘇軾關于“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的教導。至于宋徽宗造壽山艮岳,命朱勔搜刮南方奇花異石,終至害其國,兇其身,則不幸印證了蘇軾關于“留意于物,雖微物足以為病”的讖言。張舜民在《蘇子瞻哀辭》中寫道:“石與人俱貶,人亡石尚存。卻憐堅重質,不減浪花痕。滿酌中山酒,重添丈八盆。公兮不歸北,萬里一招魂。”九百年過去了,今天,在每一塊中華奇石上,我們仍能感受到蘇軾那永遠不朽的靈魂!
周裕鍇,四川大學中國俗文化研究所研究員
來源:《社會科學研究》200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