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省許昌市,稍微偏僻一點兒的商店,經常能看到店主閑暇時段拿出針圍著一張頭皮搗鼓,頭發慢慢種下來,一張假發套就成了。
就是靠著無數閑暇時間的手工,成就了許昌全球假發基地的美譽。2021年,許昌市發制品出口額達到151.6億元,占全市出口總值的71%。不僅是商店店主,種植草莓的休閑旅游從業者、過年時節閑下來的農婦,只要有碎片化時間,就能從事假發加工。
采訪許昌假發產業現狀,“碎片化”是頻繁被提到的關鍵詞:原材料采購碎片化,假發生產環節碎片化,訂單量碎片化似乎有利于中小貿易商發展,有利于中小企業,對傳統大企業卻不大友好。“目前訂單量太小,產品門類復雜,處理麻煩,大工廠都不愿意接,我們也愿意找小加工廠合作,進貨價格相對低,利潤就能高點兒。”許昌的一位假發貿易的從業人員表示。
跨境電商帶來的訂單碎片化讓許昌加工廠遍地開花,加工環節呈現一片繁榮景象,四處傳播的財富故事,又吸引越來越多的外部人士加入其中,讓行業的利潤空間越來越單薄。
跨境電商崛起
在網上將產品直接賣給海外消費者,跨境電商隨著物流和網絡普及流行開來。
阿里巴巴發布的2021年“雙11”數據,“許昌假發”位列“全球速賣通”海外熱銷榜第3位,說明許昌假發行業實力雄厚,國際買家越來越習慣通過電商下單。另一方面,跨境電商也已走出不少實力非凡的大賣家,不可小覷。
除了速賣通,許昌賣家還喜歡在亞馬遜平臺上賣貨,亞馬遜上的假發產業也幾乎被來自許昌的商家把控。有數據顯示,亞馬遜100個假發銷售店鋪,有96個是中國賣家。據統計,“十三五”期間,許昌市發制品跨境電商出口量年均增長超過10%,2020年通過跨境電商實現出口11.2億美元,與傳統渠道對半分。
據業內人士介紹,由于許昌國際物流還不發達,只有部分國際快遞公司能開展業務,相當一部分通過跨境電商銷售的假發數據沒有列入統計范圍,許昌假發行業的真實出口數額要大得多。
2008年底,望展維作為阿里巴巴國際站許昌負責人被派往許昌,后來他又負責開拓速賣通假發業務,勸說許昌假發從業者在速賣通上賣貨,速賣通像淘寶一樣,不過是把貨物直接賣給海外消費者。望展維發現,家庭小作坊態度熱切,紛紛開店,而一些大的代工廠顧慮和經銷商搶客戶,往往態度冷淡,不得不面臨傳統貿易的OEM訂單縮減。2016年,速賣通平臺上共有1500多家線上假發店鋪,由許昌假發賣家開設的店鋪就有1000個。
一些店鋪迅速崛起,成長為令人羨慕的大公司,許昌龍熠、許昌龍祁是其中代表,創始人都是新一代年輕人,借助跨境電商起家,后來又涉足全產業鏈,補足加工環節。據業內人士估計,跨境電商頭部企業年營業額已有上億美元,現在許昌從事貿易的公司有2000-3000個,其中不少都涉足跨境電商。
渠道變革
此前,中國假發產業無法直接面對國際消費者,中國假發處在比較低級的加工環節。
中國商家收購人發原材料,整理好之后,賣給海外經銷商,這些經銷商控制了美國市場。后來中國商家開始延伸到加工環節,加工成發簾、頭套等產品,還是賣給海外經銷商。這些海外經銷商控制銷售網絡,絕大多數中國企業因為沒有自主品牌,只是幫其代工,從事OEM、ODM。
通過線上平臺,中國假發企業可以繞開中間商,打破韓國貿易商在美國市場多年來的壟斷,直接面對美國消費者,可以通過平臺打造自己的品牌,有望提高品牌附加值。撇開傳統渠道假發的高價格,線上消費者則購買得便宜很多,這是驅動消費者到線上消費的主要原因,線下實體店生意逐步冷落,部分沒有及時轉型跨境電商的假發企業訂單開始下降。
供圖:趙乃育
2018年6月,申萬宏源在一份報告中稱,假發行業線上電商的蓬勃發展,節省了由經銷商、零售商到雜貨店和消費者當中的多個環節,同類產品在網上售價更低,對瑞貝卡在美國的傳統經銷商渠道造成一定沖擊。瑞貝卡董秘胡麗平介紹,電商對傳統渠道形成沖擊,新進入者無序競爭,用非常低的價格爭奪市場,美國的經銷商需要調整轉型,瑞貝卡給美國公司貼牌,也要跟著調整,調整需要時間。
不過傳統渠道也有好處,業務模式相對比較簡單,一般是客戶先付30%定金,工廠才開始生產,掙加工費,不怎么會出現虧損。
代加工沒有成品庫存,只有半成品和原材料庫存,不少管理比較好的企業可以做到低庫存,甚至零庫存。跨境電商不同,需要批量備貨,由于假發品類多,備貨種類也多。客戶下訂單就要當天發貨,想要做大,就要把備貨放在美國等前置倉,這樣等顧客下單,就可以很快抵達,這就要求企業有很強的預測能力,如果產品滯銷,很容易虧損。
“之前完全順風順水,我們把訂單完成就能賺錢,訂單規模都很大,符合我們的特點。現在訂單碎片化,應對起來比較困難。”胡麗平介紹。瑞貝卡自2017年四季度起引入專業電商團隊,當時在速賣通平臺上的交易額還只有10萬美元,一年后達到600萬美元。不過相對于傳統渠道,比例依然太低,去年年報, 瑞貝卡表示在專注傳統渠道的同時,進一步加強“線下線上”全渠道協同發展,構建全渠道一體化“新零售”平臺。
瑞貝卡2011年營收達到22.64億元,此前每年都有強勁增長,但之后每年都有緩慢下降,2020年營收更是大幅下降為13.29億元。胡麗平解釋,以前公司產品以發條為主,消費者購買發片,要到美發機構去買,裝在頭上,隔一段時間就要重復消費,毛利率也比較高,現在買發套的比較多,購買發套后,可以戴很久,重復消費就比較少。
發套之所以能暢銷,也跟技術迭代有一定關系,由于材質和技術升級,發套舒適性有所提高,邊緣處理得當,視覺更加逼真。
碎片化也是個問題
“理論上在電商平臺是能賺更多錢,但實際操作上很難。”業內一個貿易商表示,“速賣通我只設了一個人去做,主要是訂單數量太少,算不來到底是否賺錢了。”他說,看起來一個訂單毛利有30%~90%,但是牽涉平臺扣費、人員工資、房租和辦公費用,糾紛退款等等,很難算清這筆賬。
在采訪中,訂單碎片化被反復提及,成為線上渠道開拓者的困擾因素。訂單碎片化造成企業很難批量生產,這對大企業不利,反而對小企業比較友好,主要是小公司人員少,一個人可以做多個工序,成本更低,生產更靈活。跨境電商發展起來后,在產業上比較有利于中小企業成長。跨境電商在接到訂單后,傾向于找中小廠家加工,導致中小廠家反而比較容易獲得訂單。
此前瑞貝卡自主品牌負責人張女士在接受采訪時表示,跨境電商讓公司面臨渠道和產品兩重困難,在專做線上渠道的初期,公司在很多方面進行了調整,走了一些彎路。根據張女士的介紹,在線上渠道,瑞貝卡直接面對的是消費者,同樣是人發產品,線上和線下的顏色、幅度完全不一樣,從B端到C端,產品在品質、標準上的定位就截然不同。此外線上產品供應要求更快,傳統工廠的生產很難達到快速流轉,加之品質要求不同,工廠做出的產品往往達不到要求。還有就是內部溝通環節,線上產品生產方面的溝通對接體系不完善。因為跨境電商吸引,不少人沖了進來,對此,胡麗萍表示,新進入者賺的也是辛苦錢,“他們可能沒有算細賬,很多都是不雇人的,如果從外邊招聘可能就不賺錢了。”
規模大廠還是受平臺一定的保護,在平臺展出上有一定特殊待遇。國內假發行業遲遲沒有啟動,主要是因為國內消費者不大認同戴假發,為了好看寧可植發。不過現在直播行業正在力圖讓公眾相信戴假發快速變妝是一種時尚,贏得了不少消費者。望展維表示,2020年是我國直播轉型之年,外地企業也想通過快手、抖音等平臺進入假發行業,現在已經出現銷售額上億元的電商公司,目前銷售的主要是便宜的化纖發,隨著直播電商銷售能力提高,也在向真人發轉移。一位受訪者對傳統企業轉型電商并不樂觀,他認為國內直播行業競爭激烈,新品上得快,下得也快,需要長時間直播引流,傳統企業習慣了朝九晚五的作息習慣,很難適應直播的快節奏。
時國強(化名)介紹,南非也有假發電商,公司安排一個人招呼電商生意,電商大約占整體銷售額的10%。望展維表示,現在進入電商行業門檻已經有所提高,比如速賣通上競爭激烈,有商家可以做30%的利潤,有的才3%~5%,取決于自身能力。如果缺少運營能力,也沒有品牌附加值,只能低價犧牲利潤維持銷量。他認為,瑞貝卡等龍頭企業,在向電商轉型方面可圈可點。
許昌龍熠創始人化坤龍表示,這兩年受疫情影響,電商生意一般,他認為各個電商平臺大同小異。
生產變革
以前生產假發是個很難的事情,現在一個個環節被突破。
許昌人把當地制作假發工藝的起源,歸于一百多年前一個叫白錫和的生意人。傳說清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許昌市靈井鎮泉店村人白錫和結識一位德國商人后,開始動員村民,將走街串巷收購來的頭發初加工后進行銷售。之后數年,以泉店村為中心,化莊村、小宮村等附近村莊的村民,也開始進入這個產業,并最終助推許昌成為當時國內最大的假發原材料集散地。
大批村民此時紛紛創辦假發廠,當時,假發廠又叫檔發廠,就是將收購來的頭發整理粗加工后,作為原材料賣給外地廠家,時至今日,當地還有不少廠家在做粗加工。上世紀90年代,鄭有全想涉及下游,到青島找到有技術的退休工人,生產處三聯機,假發制作工藝相當復雜,僅脫鱗、染色就有多道工序,成型過程中又有開料、整毛、磅發、排發、戴發、插發與壓三坑、卷發、烘發、劉海壓坑、頭皮制作、網帽制作等十多個環節。鄭有全領導工人一一攻破。
在瑞貝卡發展壯大后,三聯機、染色等工藝外傳,技術擴散開來,原來印染是門高技術,現在有很多企業專做印染,原來化纖絲(假發原材料)只有日本一家企業來做,瑞貝卡攻克后,現在有好幾個企業都能做,原材料供應也碎片化。因為各種技術和原材料獲得方便,想要開廠非常方便,只要能找到勞動力就可,生產環節也碎片化。頭部大廠一旦設計出新發型發色,很快就會被模仿,假發行業沒有展開高水平的競爭,陷入到低水準的勞動力價格競賽中。
瑞貝卡2003年上市,當時200~300元每公斤的頭發,現在漲了10倍,工人300~400元的月工資,現在漲到5000~6000元。原材料和人工,占了成本中非常大的比例,其中人工構成占比50%以上。因為勞動力占比高,假發行業在追逐廉價勞動力。疫情之前,假發行業的手勾環節,已經轉移到朝鮮,同樣面積的手勾在朝鮮只需要10~20元(包括來回路費),在許昌需要100~200元。朝鮮培養了很多熟練的手勾工人,因為疫情,手勾環節又重新返回許昌,不過轉移更像是臨時措施,假發加工環節還在向貧困地區轉移,一些頭部大廠還在向非洲、東亞、南亞轉移。當競爭的本質簡化為成本之爭,勞動力價格某種程度上決定了成敗。
許昌假發人四海為家
凌晨時分,正好是吃晚飯時間。身在南非約翰內斯堡,石國強碗里裝的還是家鄉飯,河南許昌晚餐三件套“湯菜饃”:一碗稀飯,一個手工饅頭,一點炒菜。
石國強已在非洲10多年,代表許昌頭部廠家,在這里銷售假發。他日常的工作就是和非洲本地的大批發商打交道,將國內運來的假發批發給他們,這些貨物會迅速出現在約翰內斯堡的香港城等批發市場,并運送到南部非洲各個國家。“這里有500-600個許昌人,每個大一點兒的廠在這里都派有員工,很容易碰到老鄉,”若干年前,也是在非洲,他還在另一個城市偶遇過高中隔壁班同學。
石國強是河南許昌假發中心在南非的神經末梢,工廠依賴他搜集當地的產品信息。他日常要去各個市場看假發檔口,和老板、消費者聊天,看哪些產品暢銷、哪些需要注意和改進的地方。要搶占全球僅次于美國的第二大市場,許昌人將競爭前置到非洲的中心城市,在這里寸土必爭。“有些老鄉看到機會,自己出去創業發財了,有些失敗了又回到廠里,什么故事都有。”石國強表示,假發是他這個群體始終圍繞的中心。
石國強的老家在河南許昌市建安區的靈井鎮,靈井鎮下面的小宮村和附近的泉店是許昌假發行業的啟蒙地,一波一波地向外輸送人才。瑞貝卡創始人鄭有全是小宮人,1983-1989年,他擔任小宮工藝廠廠長,后來又到許昌城里建廠,成就了今天的瑞貝卡。許昌假發產業,基本上都是靠瑞貝卡帶動。
靈井鎮政府往西南方向9公里,位于許昌市建安區椹澗鄉徐莊村,這里早在上個世紀80年代,就已開始假發收購生意,是比較早被小宮村影響的地方。收購假發是整個假發行業的最上游,也是許昌假發行業一開始在國際分工中的角色。K337,K337,說到收購頭發,當地人脫口而出的是鄭州到昆明的火車代號 ,這趟火車承載著他們的鄉愁、財富和夢想。一兩代人坐上這列火車到云南的偏遠山區,那里聚集的少數民族有留長發的習慣。徐莊人一開始拿著鋼針,到村寨里換頭發,還有人靠修傘的手藝換頭發,后來又用砍山刀換頭發,現在則用不銹鋼鍋碗瓢盆換頭發,也順帶收購舊電器。有些賺了錢的留在家里做批發生意,沒賺上錢的繼續到云南,不同的是交通工具換成了私家車。
高密度接觸40年,徐莊多多少少有了云南化。這里不少家庭娶了云南媳婦兒,收養了云南孤兒,吃著云南帶回來的餌絲,稀飯鍋里面煮著的天麻代替了紅薯,村民多多少少會說幾句云南話。近兩年因為疫情,很多人干脆留在云南過年。
近些年,好頭發越來越難收到,如果能收到一頭沒有漂染過的辮子發,生意人會高興好幾天,意味著接下來的兩天即使沒有生意利潤也能過下去。“頭發是一門鬼生意”,當地人常會把這句話帶到嘴上,頭發價格變化很大,如果手里屯的有頭發,很容易暴漲暴跌影響身家,可能一下子變成窮鬼,也可能一下子發財。這么多年收購頭發,發財的比較少,多數都是混個小康水平,在城里能買個房子,相比開飯館等生意要自由一些,等年齡大干不下去,就不再跑了。一點點本錢,就能出去收購頭發,是這門生意吸引當地人追著頭發跑的原因。和徐莊村一樣,這里很多村莊的莊稼人跟著鄰居親戚學收購頭發,足跡遍布全國,甚至到了東南亞、南亞等地。
徐莊村東南方向直線距離11公里,河南省建安區榆林鄉大嶺口村的王小國從事這個行業5年,盡管距離不遠,但假發生意到達這里用了30多年。做這個生意也很偶然,他有一個大院子,有人找上門租房做假發生意,后來合伙生意沒法做下去,他就接手了,現成的機器,現成的工人,還有現成的貨源和銷售對象。他主要做代加工生意,瑞貝卡的業務占七成以上,因為他能及時交貨,分配的活兒也能及時完成,所以訂單越來越多。跟電商也有合作,他不大愛跟電商打交道,主要是“錢不硬”。
王小國主要做機器纏管環節,熟練工一天可以賺一兩百元,有些做頭套鉤針的,可以拿回家做。“村上沒什么閑人了,我這里有時候就要用70-80人,主要是不去上班的爺爺奶奶這一輩人,不耽誤接送孫子孫女上學。干這個上手了,不大愿意做農活兒,一個月收入2000多,收入還行,夏天可以呆在空調房了,不用在太陽下受罪。”村民們進城的進城,能出門賺錢的都出了遠門,留下來的也能找到活錢,所有的勞動力都使用上了。
村上有4個做假發加工的廠,每家都有自己的活路,王小國說他賺的是加工費,不存在虧錢的事兒,利潤多了多干點兒,沒利潤就不干。假發生意能傳導到大嶺口,也有政府和企業推動的原因,現在幾乎每個村都有假發加工中心,政府推進村民就業,瑞貝卡等會給加工點派駐技術人員,解決技術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