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概》一文用了較多的篇幅探究了草書的法度。文中說,相對楷書等其他書體,草書有更大的自由度,書寫者有更多揮灑余地,有更廣闊的馳騁天地:“他書法多于意,草書意多于法。”因而草書的變化要比其他書體多。草書最難寫,也難取得成就。正是由于草書之道玄妙難測,所以更能引起書家探索、研琢的興趣;這方面取得的成就也更能引起世人的矚目。劉熙載認為,書法家沒有被稱為“篆圣”、“隸圣”的,而有被稱為草圣的,原因就是草書之道千變萬化,如果不知道變化,只知道追尋,那就背離草書。不是心領神會有所得,怎么能達到完美的境界。學習草書的人要知道移位的概念,就是移動、改變結字中筆畫的位置。有的人往往對增減的概念不能完全理解,改變筆畫的長短、肥瘦,都是增減,不是筆畫多一筆少一筆才稱為增減。草書的結體貴在“偏而得中”,偏就是有高低、長短、爭讓之別,中就是中和、適度。草書容易犯的錯誤是字的上部與左邊小而瘦弱,字的下半部分與右邊大而粗。書家不但要用心于有筆墨處,更要著意與空白處,計白當黑,相生相襯而得空白之神韻,達到疏不顯空,密不顯緊的藝術境界。辨別草書的水平高低,主要以作品的氣脈最為重要。草書的筆力是品評草書優劣的重要審美標準。力常與骨相連,稱為骨力,與筋相連稱為筋力。筆力產生于書法家的書寫之法,如中鋒與側鋒、用筆的速度、書寫的姿勢、執筆的草書的體勢以險絕為尚,凡是險峻的事物都容易傾倒,如不具備很強的力度,怎能使之穩固。草書的筆意是指書法作品中所表現出來的意態、意蘊、風格等。如同言神采、精神之類,體現書家的審美意趣和筆墨精神。從技法層面而言,筆意通過筆法、筆勢等來表現,而體現于書法作品中的精神層面的筆意,則依賴于書者的精神氣韻、書寫狀態、精神哀樂等書寫瞬間的展示。草書的筆畫要無一筆可以移入其他書體當中,而其他書體的筆意,于草書而言卻要無所不領悟、包涵。劉熙載認為,草書欲兼有他書筆意,當以悟為要,才可化于無形,確為精彩之論。書法審美的最高理想是書法點線中所展現的生命意識。而欲恰到好處地展現這一生命意識,則無論是筆畫、結字還是章法,均以活為佳。以草書而言,用筆以“曲”為上。包世臣曾有過論述,“古帖之異于后人者,在善用曲”。然而,用筆的“曲直”亦有高下之分,不可著眼于外形,而淪為“俗師”。
草書又是很講究法度的。劉熙載說:“善言草者,意法相成。”意思是,懂得草書的人,總是能很好地將自出機杼跟遵循法度結合起來的。既不因自由發揮而害法,也不因遵循法度而限制自由發揮。“法”和“意”相輔相成,而不是互相妨礙,這是劉熙載的辨證觀點。劉熙載在《書概》中以張旭、懷素的草書為例作了說明:這二人的草書“可謂謹嚴之極”。有的人學他們的顛狂之態,這是學不好他們的草書的。他還說:“韓昌黎謂張旭書‘變動猶鬼神,不可端倪’。此語似奇而常。夫鬼神之道,亦不外屈信闔辟而已。”張旭的草書變化多端,神鬼莫測,雖然如此,仍然有規律可尋。張旭的“鬼神之道”,或者說他的“不二法門”,就是“屈信闔辟”,亦即屈伸合開之法。張旭精于此道,并且應用自如,“神明自得”。
草書以險奇為上,用劉熙載的說法就是:“草勢尚險”。“凡物險者易顛”,世上萬事萬物,凡居上處險者容易跌落、栽倒。草書追求險絕,把握不好,就會導致散亂無章,站立不起來,就會導致整幅作品失敗。草書險中求穩,要靠法度,要靠對法度的理解和把握。《書概》云:“昔人言為書之體,須入其形,以若坐、若行、若飛、若動、若往、若來、若臥、若起、若愁、若喜狀之,取不齊也。然不齊之中,流通照應,必有大齊存。故辨草者,尤以書脈為要焉。”高明的草書家,他能極變化之能事,又能注意書作的血脈流通和前后照應,在看似紛亂之中,保持齊整,在看似無法中體現法,這就是所謂“不齊”中有“大齊”。無論是草書創作,還是草書鑒賞,“書脈”貫通是最重要的一條。有的人既不懂得書寫草書需要遵循法度,又不懂得創作草書如何遵守法度。他們自以為草書就是所謂“龍飛鳳舞”,就是越潦草越好。于是信手涂鴉,寫出的字沒有人能辨識,只有書寫者自己認得。他們以為,這就是所謂草書,能寫這種字的人,即所謂草書家。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解。糊弄不懂書法的人是可以的,在方家看出來則不值一哂。陸蔭先生的詩句說得好:“草書一旦離規格,縱是神仙認不得。”“難堪最是飄浮客,滿紙涂鴉鬼畫符。”
劉熙載借用游定夫的話說:“草書之律至嚴,為之者不惟膽大,而在心小。”愿學習和創作草書者深思、切記此言。草書法則除了上面講的流通照應和氣脈貫通外,劉熙載在《書概》中還論及了增減、轉換、結體等。
關于增減,他說:“移易位置,增減筆畫,以草較真有之,以草較草亦有之。學草者移易易知,而增減每不盡解。蓋變其短長肥瘦,皆是增減,非止多一筆少一筆之謂也。”草書移動位置和增減筆畫,不但是相對楷書而言,而且是相對草書而言。移動位置比較好理解,對增減筆畫,很多人領會就不全面。劉熙載告訴我們,多一筆少一筆,固然叫增減,筆畫短長肥瘦的變化,也叫增減。這后面一點,往往是人們不大注意的,但卻是很重要的。
關于轉換,《書概》指出:“草書尤重筋節,若筆無轉換,一直溜下,則筋節亡矣。雖氣脈雅尚綿亙,然總須皆能中鋒雙鉤得之。”草書講究氣脈連綿不絕,但筆畫要交代清楚。要學會換筆,保持中鋒運筆。還要將楷書的一些點畫寫法運用于草書,使之出現所謂“筋節”,防止“一直溜下”的弊病。也就是說,要留得住。對于一個沒有相當臨池功夫和作書經驗的人,劉熙載的話語是深奧了一點。只要用心思索,在臨習草書的實踐中,是會逐步體悟他的經驗之談和高深之論的。
關于結體。《書概》對草書的結體是這樣闡述的:“草書結體貴偏而得中。偏如上,有偏高偏低,下有偏長偏短,兩旁有偏爭偏讓皆是。”這是教人們如何不拘常規,不求消極平衡,而求積極平衡,教人們如何在傾側中保持重心的平衡。
草書尤其是大草的藝術特性,在于線條的連綿,常有人誤解為有線條的連綿就是草書,因此導致“筆無轉換,一直溜下”,不知其中要有嚴謹的法度。《續書譜》“自唐以前多是獨草,不過兩字連屬。累數十字而不斷,號曰連綿、游絲,此雖出于古人,不足為奇,更成大病。古人做草,如今人做真,何嘗茍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然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劉熙載認為,草書尤重“筋節”,即用筆的發力點,要使草書有點有畫、有斷因續,有結有起,才能避免油滑之弊。如果行筆沒有使轉變換,任筆鋒毫無節制地一滑而過,那么筋節就沒了。總歸要使前一筆有完結之意,后一筆有承起之意,筆畫看起來連續而其實筆意有斷有節,才不是隨意之作。劉熙載以“動、靜”概括草書與正書的特點,正體現其辯證思維。書法以線條的運動體現審美意義的動與靜的對立統一,從而達到動中有靜,靜中有動,動靜相生的符合“道”之規律性的審美高度。草書與正書相比,要使筆畫減省而筆意尚存,可以從點畫、結構的爭讓、相背關系中領悟。所謂“省畫存意”,即可避免因過多纏繞而氣結(這是時人常犯的毛病),又要在省畫的同時,不可省意,而應注重細節處,即爭讓、相背間存意。崔瑗《草書勢》說,自然天縱而得奇妙之姿。草書要一畫不能動,奇逸與不可變動要和而為一,就很難了。張伯英草書隔行不斷,雖有行間相隔,而氣脈延綿不斷,稱謂“一筆書”。隔行不斷,在均勻整齊的書體中還比較容易,而在草書中,筆勢能潛運自如而氣脈貫通,才可稱為神境。韻是中國書法重要的審美范疇,六朝以后,書論多以之品評書法作品。清梁獻提出晉人尚韻的觀點,韻成為后學對晉人書風特征的通常認識。
用筆屬于書法技法層面,歷來備受書法家重視。黃庭堅云:心能轉腕,手能轉筆,書字便如人意。古人工書無他異,但能用筆耳。書法貴在用筆,而用筆的方法在于用筆之人。所以,善于書法者能夠使筆為我所用,不善于書法者反而為筆畫所用。蔡邕云:用使筆心常在點畫中間運行。每寫一個點畫,必然要有中心,也有邊緣。中心乃是出自于副毫。主鋒在一畫的起筆、行筆和收筆階段都要沉實有力,副毫在運行時上下左右四面都要齊整。起筆要勁捷爽利,收筆要峭勁挺拔,行筆要充盈飽滿,轉筆則要兼有收筆、起筆、行筆之勢。起筆要逆入,行筆取澀勢(行筆時既要流暢,又要留得住,以得澀勢。),收筆時要緊收(收筆時要緊縮回收筆鋒,是點畫含蓄而緊湊,并與下一筆產生連貫)是行筆的重要法則。如寫橫畫,往往末端大于筆畫本身,中間細于筆畫兩頭,其弊病是不知道這種法則。筆心是將帥,副毫是兵卒。兵卒輪番更換,將帥則不可替換。八面出鋒:中、側、藏、露、實、虛、全、半鋒。要使筆鋒無處不到,必須使用逆字的方法。如寫橫時,筆鋒向右而筆管向左。凡是書法都要筆筆按,筆筆提。辨別按筆要看筆畫的起始處,辨別提筆要看筆畫的收停處。振動是出于用筆的頓挫,使筆鋒無處不到,筆力無處不注,點畫才能既有筆勢,又有節奏。攝是指運指行進時,不但要有爽力的筆勢,還要有收蓄之美,得含忍之力。書法行筆不需討論快慢,只考慮是否具備完備的法度。善于書法者雖然行筆快速而法度完備,不善于書法者雖然行筆遲緩而法度不全。蔡邕《筆勢》云:書因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盡矣。一般來說,高質量的線條應具備三要素:速度感、力度感和厚度感。這與用筆之法密切相連。澀筆是指筆毫在運行時,好象有物體在阻擋前行,要盡力與它抗爭,這才是不期望得澀而自然得澀。要想明了書勢,必須知道九宮。九宮最重要是中宮,中宮就是一個字的主筆所在。主筆可能在字的中心,也可能在四角四邊。書家懂得著眼于此,這才是懂得了活中宮。做字者結字時,必有主筆,是其余筆畫所朝拱的中心。主筆有差錯,其余筆畫都處理不好。所以,擅書者,必定要力爭寫好主筆。書法在一定程度上就是對比的藝術,其所表現的各種關系均以對比的形式出現,如:疏、密,虛、實,大、小,收、放,曲、直,方、圓,俯、仰等,甚至筆法、墨法、章法亦可同理而知。好的書法作品,筆畫要堅挺而又渾厚有力,體勢要奇崛而穩妥和諧,章法要變化而氣脈貫通。
書法的要領概括起來就是要有“骨氣”二字。骨氣稱為洞達的意思。字的筆畫或結體中心疏朗勻和稱為洞,字的筆畫或結體外界舒展有致稱為達。“筋”、“骨”是力在書法作品中的不同表現。字有果決而勁健的力度,稱為骨,有含蓄而堅韌的力度稱為筋。以指骨運筆可得骨力鋼勁,所以手指應用實,以筋洛來運筆可得勁力含忍,所以手腕應懸空。書法缺少骨力,則會導致被譏諷為墨豬。書法以韻致高雅,情感深沉,氣勢恢宏為要素,缺少一種都不可稱為書法。書法所表現的氣韻,當以清高儒雅的士氣為上。書法要筆力沉實而氣韻空靈,沒有力透紙背的工夫而取得空靈的效果是不可能的。書法要追求思慮精微,魄力宏大。思慮精微則字中有清晰的條理,魄力宏大則字外有磅礴的氣勢。筆畫少的地方力量要足,與筆畫多的地方相稱,筆畫瘦的地方力量要足,與肥的地方相稱。真正懂得多少、肥瘦形態各異,用筆的實質卻相同的道理,那么書藝就有長進了。點畫細微處都是筆心實實在在運行到了。學書的人開始是由不工致而追求工致,進而由工致追求不工致,由不工致而工致后的不安定因素工致,這是學書過程的概括,也是學書者應追求的境界。奇形怪狀的怪石以丑為美,丑到極點,便是美到極點。丑字所表達的深遠意境是難以用語言表達的。劉強調,書家要用心學書,而不是單憑書家的勤(主要表現為技法方面的錘煉)就能取得成功。書法就是心學。如果是心靈境界不如他人而書法欲超越他人,即使再勤奮也是不大可能的。書法貴在能入神,而神境,有我神與他神的區別。能入他神的人,可以得到古人的神韻,能入我神的人,古人的神韻可以化為我用,融會貫通。